正是从1879年春天开始,博里纳日天花流行,"疯热病"爆发,井下瓦斯爆炸。从此,博里纳日及其附近煤田地区进入了长达数年的灾难时期,逐渐引发了比利时80年代一系列罢工运动。
4月16日,大概正是文森特致信提奥、告之他在马凯塞井下的经历后不久,惨剧接二连三发生了。位于弗拉梅里斯的阿格拉普矿井首先发生剧烈爆炸,爆炸冲破地面,陷没了升降机井架,摧毁了周围的建筑。当时,抢救井下幸存矿工的唯一希望,在于矿井的第二号升降机,通过它有可能接近井下的幸存者。然而,就在人们集中在矿井口忙于救人时,剧烈爆炸再次发生。震骇之余,地面上所有的人都冲向井口,文森特也在其中。谁也料不到,邻近的波勒矿井和夸里格农矿井又相继发生爆炸。几百矿工死在井下,生还者断臂少腿,血肉模糊,家眷们呼喊号哭。一时间,就好像世界末日已经来临。
在博里纳日没有医疗系统,人们只有自己动手救治伤员。人们看到,在一片忙乱的人群中,文森特四处奔走,把自己仅有的衣物撕成片条,蘸上橄榄油和石蜡,为伤员包扎伤口。
对于充满爱心的文森特,如此惨剧所引起的心灵震撼可以想见。邓尼斯夫妇的儿子后来回忆说,有一次,一场可怕的大雷雨横扫了博里纳日。文森特居然径直冲入电闪雷鸣之中,站在旷野里仰望苍天!那大概正是惨案之后文森特第一次给提奥写信时所提及的那场大雷雨:
……在漆黑的夜晚,在那场大雷雨中,闪电使每一样东西忽隐忽现,造成令人惊骇的景象。附近马凯塞矿井那些阴森而庞然的建筑孤零零地矗立在旷野中,在这夜晚,仿佛是被魔法呼唤出来的诺亚方舟巨大的船体,让人在可怕的暴雨和大洪水的黑暗中亲眼目睹,在闪电中呈现。 书信130号。
同一封信中,他谈到自己在这些日子里反复阅读《汤姆叔叔的小屋》。"在这个世界上仍然还有那么多的奴隶",这使得文森特对这本名著满怀深情。与此同时,他对自己的自虐式的苦行也变本加厉了。能给矿工们的都给了,他只有进一步剥夺自己,用他自己的说法是更彻底地仿效基督。他赤脚来去,衣发蓬乱,满脸煤灰,浑身又脏又破,也不让自己使用肥皂。每当邓尼斯夫人对此表示关心,他总是说:"夫人,别担心这些小事,它们在天堂里并不重要。"夜晚,他只让自己睡在地上的草堆里;如果有什么事情出了问题,而他觉得是因为自己没有尽够责任,他还会偷偷地哭泣。他以比过去更彻底的热情传播福音,一家挨一家看望伤员和病人。后来,文森特向高更谈起过,他曾凭着对基督和爱的疯狂信念,让一位在井下爆炸中受伤垂危的矿工奇迹般地起死回生。
这名受伤的矿工,终于痊愈,下井重操苦役,文森特说,你能看到,一个矿工的蜡黄前额上的鲜红的累累伤疤——殉难耶稣头上的光轮,荆冠的锯齿形标志。 保罗·高更:《忆文森特》。载《凡·高论》。
然而,耶稣就是耶稣,人性就是人性。人性中也许永远会有令人悲哀的成分。文森特彻底献身的精神,他的谦卑和自虐,在矿工们中间引起了不同的反应。一些人对他产生了深深的信任,甚至觉得他像圣徒。许多人因为他的感化而皈依了新教福音派。 The CompleteLetters of Vincent van Gogh, vol/1, p/226. 然而,另一些人则认为他疯了。文森特协助传教的邦特牧师太太回忆
说,她曾在街上看见,有小孩子跟在文森特后面嘲笑、逗弄他。
文森特很快就会明白,他肯定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而且这代价绝不仅仅只是一些流言蜚语,或某一类不友好的行为。
那年7月,一位名叫罗克迪尔的牧师受教会委派从布鲁塞尔来到博里纳日,对作为临时助理传教士的文森特进行考察。罗克迪尔这个名字,其大意为"上帝之石"。看来,文森特这一次是在劫难逃了。
一个从外地来到博里纳日见到眼下文森特形象的人,恐怕很难不感到惊讶。罗克迪尔牧师正是如此。只是在惊讶之余,他还感到深深的失望。文森特的形象没有令他联想到基督,相反使他感到了对教会的亵渎。在他这样的人看来,即便是一位助理传教士,也必须体现出一定的社会地位。一般说来,所有的人都希望成为有教养的人,因而,要想引导人们走向上帝,只能通过有教养的社会阶层所认同的行为标准。罗克迪尔牧师不仅对文森特的衣着形象和言行举止深感失望,还敏感到了文森特内心对所谓有教养阶层的逐渐疏远甚至反感。罗克迪尔牧师并非没有看到文森特身上"光明的一面",但他以教会代表的身份,从总体上对文森特的试用期作出了否定的结论(在他的否定中有无其他动机则不得而知)。也许,他在文森特这里遇到了一个罕见的案例,使他难于作出肯定的判断;也许,他能够推荐更理想的新人选。不管怎样,罗克迪尔牧师向比利时新教联盟写出了如下一份颇有教养的报告:
……年轻的荷兰人文森特·凡·高先生在试用期间没有取得预期的效果。凡·高先生具有语言表达的能力,这是面对公众时不可缺少的能力。此外,凡·高先生具有值得称赞的自我牺牲精神,帮助病人和伤员,许多时候与他们一道过夜,把自己的衣物送给矿工们,凡此等等表明,凡·高先生的确已经是一位称职的福音派教徒。
无疑,传播福音的事业并不必然需要极为突出的才能。然而很明显,凡·高先生缺乏某些素质,这使他完全不可能胜任一个福音教徒的主要任务。凡·高先生的情况不幸正是如此。因而,为期数月的试用期结束了,有必要放弃继续聘用凡·高先生的有关想法。 转引自The Complete Letters ofVincent van Gogh, vol/1, p/227.
好一块"上帝之石",他堵死了文森特通向上帝之路。这无疑是几乎最后的一击:多年献身上帝事业的热诚愿望和努力终于了无结果。
津德尔特、海牙、伦敦、巴黎、拉姆斯盖特、艾罗斯、阿姆斯特丹、布鲁塞尔、博里纳日……时光和青春在流逝,然而他似乎始终在命运中沉降。
即便在博里纳日,这世上最悲惨、最卑微的角落之一,通过仿效基督,通过最悲哀、最虔诚、也最卑微的生活方式,穿过了惨剧的炼狱,他最终仍然没能为自己谋得一个最卑微的位置。作为一个总是倾向于以善良之心待人的人,他内心所受到的伤害可以想见。不久后他写给提奥的一封信一反常态地反映出这一强烈的情绪。
我必须告诉你……这里有一家古老的专科学校,十分邪恶而暴虐,集恐怖之大成。他们是一些身穿甲胄的人,穿着一种偏见与因袭的铁甲;这些人,当他们处在领导地位的时候,就卖官鬻爵,他们企图通过一种循环的制度,在他们的位置上保护为他们所庇护的人,排斥异己。他们的上帝就好像莎士比亚笔下的酒鬼法尔斯塔夫的上帝,……真的,一些像这样传教的老爷们,发现他们自己由于一种奇怪的遭遇,而对宗教问题具有类似酒鬼的观点(要是他们还有人的感情的话,当他们发现自己是这样的时候,或许要感到有些吃惊的)。就我自己而言,我是尊敬有学位的人的,但是可以尊敬的人要比人们所设想的来得少。我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做正式的工作了,我不谋求正式工作的理由之一,只是由于我有另一种单纯的想法,而不像那些老爷们,他们之所以把职位给予那个人,是要他与自己一鼻孔出气。这并不是像他们伪善地责备我的那样,是一个简单的……[衣着和举止的]问题;我对你说,这是一个十分严重的问题。 书信133号(《凡·高自传》第54-55页)。
从命运和生活的底部,从博里纳日景象惨淡的煤田矿区,文森特出发了,开始了他生命历程中第二次悲壮的徒步长途跋涉。在这几乎走投无路的时刻,他想到了布鲁塞尔传教学校的皮特森牧师。当初要不是这位善解人意的牧师,他多半到不了博里纳日;眼下,他的直觉告诉他,皮特森牧师是所有人中(包括父亲在内)唯一可予寄望的人。他要争取牧师的帮助,让自己重新得到认可。他要讨回公道,至少要讨个说法。
顶着酷烈的日头,文森特开始了近百公里长途跋涉,大部分时间是赤脚徒步。他也许未曾想到过,朝圣者之路原来不仅漫长,还如此峰回路转。仿效基督原来是如此地令人心酸。难以理喻的是,虽然他这次布鲁塞尔之行的目的纯然在于宗教,虽然囊中空空,他仍然背上了画夹,带上了他在博里纳日这大半年中所有的画作。
后人对文森特此行的具体路线和日程知之不详。总之,他并未直奔布鲁塞尔,而在中途折向蒙斯郊外的一座兵营,布鲁塞尔那所教会传教培训学校的一位同学克里斯皮尔斯正在此处服兵役。后人也不知道他到底为什么要在中途折向蒙斯去找这位同学,只能揣测,在某种程度上,那大概是出于对传教学校及教会有关人士所作所为的愤激之情。
据这位同学后来回忆,他被文森特从练兵场上叫出来,顿时目瞪口呆。眼前这位打着赤脚的男子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就像用脏烂的布片草草包扎而成的稻草人。那张脸因饥饿辛劳以及内心的某种折磨而瘦削、憔悴,两颊凹陷,颧骨突出,脸上的眼神更是令人震悚不已。那是一种焦虑而偏执的、令人不安的、具有穿透力和破坏性的忧郁眼神——正如日后文森特自画像中所见。那眼神虽然孤独而痛苦,但却深深透出某种悲忍的情怀,只有在少数超凡定力的人身上才能看到。显然,从那时起,那种眼神就伴随着他,直到末了。正是在这一点上可以说,博里纳日的磨难已经造就了为日后世界所知的文森特!克里斯皮尔斯几乎完全认不出旧日的同学。才不过一年时间光景呀!当他还未从惊愕中缓过气来,文森特打开画夹,出示了自己近期的画作。克里斯皮尔斯不知究竟,只能直觉到发生了某种重大事件。他也不谙绘画,然而,对于文森特的画作,他表示了有礼貌的称赞。据克里斯皮尔斯称,文森特闻言面现缓和之色,很快收起画夹,重新上路,向布鲁塞尔方向走去。
他终于在星期天的黄昏时分到达布鲁塞尔,并径直前往皮特森牧师住宅。可以想象,当他按响门铃之后,牧师及其家人也受到何等样的震惊。牧师将他让进书房,并设法让他平静下来。文森特似乎忘记了此行的目的。他首先打开画夹,出示自己的画作。皮特森牧师不仅潜心于宗教,而且业余爱好绘画,并有相当的研究。此刻,面对形容憔悴而衣衫褴褛、目光灼人的文森特,他在大致翻看画作之际,已经直觉到事情的实质:这位年轻人所遭遇的生命难题,不仅深深地牵涉宗教,而且深深地牵涉艺术。他随即仔细观看所有的画作,详细询问每幅画的创作意图,最后对画作表示了肯定和赞扬。
历史应该感谢这位善良牧师惊人的直觉和美好的鼓励。文森特打开画夹的那一刻,从某个意义上说,应被视为一个不朽艺术生命的开端。
然而,在那个历史性的时刻,皮特森牧师并未对文森特作出不合时宜的过分激励。他看出来,这位年轻人时候未到,在他身上,宗教献身的热情仍然压倒一切。牧师的建议意味深长,他说,他个人无法提供文森特所需要的认可,然而,他建议文森特回到博里纳日,以自愿的形式,继续从事艰苦而没有薪俸的传教工作。对文森特而言,这一建议虽然苦涩,但也切中他内心的想法和愿望。而皮特森牧师却知道,时间自然而然会让这位年轻人找到自己的位置。他在送走文森特后致信其父母,在信中一语双关地写道:
文森特令我震惊,他好像是自己跟自己作对。转引自David Sweetman,Van Gogh: HisLife and His Art, p/112.皮特森牧师用他自己的方式,道出了文森特重要的生命本质。
第二天,文森特动身返回博里纳日。临行前,他从所剩不多的盘缠中拿出一点,为自己买了一本"老荷兰纸"的速写簿,这一小小的、然而前所未有的举动,明显标志着一个全新的动向。回到博里纳日后,他没回到原来所在的瓦斯姆斯,而是在库斯姆斯的德克鲁克夫妇家租下一间小屋。与早先在瓦斯姆斯的矿口棚屋不同,新的住处面临一片开阔地,附近看不到煤堆和绞车塔架,给人一种乡村田园的感觉,对绘画十分有利。也许他还想到,在这里,他自愿的传教工作也能更好地为人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