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绕伏见桃山城池的淀川,源远流长数公里,下游延伸至浪华江的大坂城边。因此,京都一带政治上的一举一动,会立刻引起大坂的微妙反应;大坂方面一将一卒的言论,也逃不过伏见城敏感的耳目。
现在——
以这条贯穿摄津、山城二国的大河为中心,日本文化正经历巨大的激变。太阁亡故以后,大坂城中的秀赖与淀君更分外卖力地向世人炫耀着已如黄昏之美的权威。而自关原之役后,为加速时代的脚步,德川家康在伏见城内亲自订下战后的经纶国策,决定从根本上改革丰臣文化的旧貌。
从河里来往的船只、陆路上男女的风俗、流行歌曲,以及求职浪人的脸色上,都可以看到这两股文化的融和交汇。
“将来会怎么样呢?”
人们马上对这个话题产生了兴趣。
“什么会怎么样?”
“当然是天下大势啊!”
“一定会变的!从藤原道长以来就没有一日是不变的。源家、平家这些武人掌权之后,更是加速着这种变化。”
“你的意思是还会再打仗吗?”
“当然啦!现在就算想让天下太平,也是力不从心了。”
“大坂方面好像一直和各国浪人暗中有联系呢!”
“可能是吧!虽然无法证实,但是听说德川大人已向南蛮船买枪械和弹药了。”
“可是,我也听说大御所的孙女千姬,要嫁给秀赖公为妻呢!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在上位者所为皆圣贤之道,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当然无法了解喽!”
虽然已是秋天,秋老虎的威力犹胜夏天,石头被晒得滚烫,河水也快沸腾了。
酷热晒得淀川京桥口的杨柳树苍白而无力,几近枯萎。有一只发了狂似的油蝉飞过河川,飞蛾扑火似的直冲进一间町屋里。这些屋子的窗户灰尘密布,以至于镇上的夜晚灯光晕暗。桥上桥下是由无数的运石船联结而成。河里是石头,路上也是石头,到处石头横陈。
每一块石头都有两块榻榻米那么大。此刻正是午餐后的休憩时间,搬运石头的工人毫不在意地在这些晒得发烫的石头上或卧、或坐、或躺、或趴,享受片刻的轻松。而驮木材的老牛也在一旁流涎休息,浑身叮满苍蝇。
他们正在修筑伏见城。
修筑伏见城的主因,并非由于世称“大御所”的家康要在此居住,而是德川的战后政策之一。
一来可让让谱代诸侯不致流于逸乐松懈;二来可以消耗外样诸侯的经济实力。
再则是为了让平民歌颂德川的德政,所以在各处大兴土木,好让平民百姓增添收入。
如今修筑城池已经成为全国性的计划,规模极其庞大,包括修筑江户城、名古屋城、骏府城、越后高田城、彦根城、龟山城、大津城等等。
修筑伏见城动用了近千名的土木工人,主要的工作是修筑外城郭的石墙,也因此引来了众多的妓女、车夫、商人相继涌入伏见町。
“大御所非常繁华啊!”
大家都在歌颂德川的德政。
还有——
“要是开始打仗了……”
城里的人善于投机取巧,都在暗自盘算。对于社会的变动精打细算一番之后,他们断定:
这里铁定能赚大钱!
因此,无形中商品趋于活跃,当然大部分都是军需品。
普通百姓的脑海里已不再怀念太阁时代的文化了。目前他们只是醉心于大御所的新政策,无论由谁掌权,只要能够满足私欲和生活,就没有怨言了。
家康利用凡夫俗子的心理顺水推舟,就像撒糖果给孩童般易如反掌。但他并非使用德川家族的财富造福平民,而是对财力雄厚的外样诸侯们征收苛税,如此一箭双雕,既可博得民心,又可削弱这些诸侯的势力。
除了都市政策之外,大御所的政治方针里尚有农村政策。此后不允许从前毫无律法地征捐课税,也不完全由政府掌控一切。如此,德川式的封建政策慢慢地由都市延伸到乡村。
以往主张平民不需知道政治,奉行政府的政策即可。
现在变成勿使农民饥饿,亦不可任其放纵无度,是施予农民的最大慈悲。
整体的施政方针有了很大的改变,主要是要让人民永远以德川为中心。
这个政策同时影响了诸侯和一般人民,成为牵制后代子孙的封建制度的前提。然而此刻谁也不会考虑到百年后的事情。
不,应该说这些修筑城池的工人及石头搬运工们,连明天的事情也不操心。
他们只要吃过午饭,就会祈祷:
天快点黑吧!
这就是他们所有的欲望。
但是有时他们也会热烈地谈论着时局:
“会不会再打仗呢?”
“如果会打的话,是什么时候呢?”
那么他们内心的真正想法是什么呢?
“即使再打仗,我们的生活也不会比现在更坏了。”
所以他们并非真的在担忧局势或考虑和平之事,也从未想过由哪位执政者掌权与人民何干?
“要不要买西瓜啊?”
有位姑娘经常在中午休憩时间提着西瓜篓子前来叫卖。窝在石墙的阴影下赌钱的工人向她买了两个西瓜。
“这位大爷,要不要买西瓜啊?买个西瓜吧!”
姑娘对着一堆又一堆的人群叫卖着。
“哎哟!我们哪有钱买啊!”
“嘿,要是免费的话,我们就帮你吃掉吧!”
姑娘听到的全都是这一类的回答。
这时,一位脸色苍白、抱着膝盖倚靠在石缝间休息的年轻搬石工,张开无力的眼神问道:
“你在卖西瓜吗?”
这个人身材瘦削——双眼凹陷——整个人被太阳晒得黝黑,都走了样,但是依稀认得出这位搬石工人正是本位田又八。
又八拿着沾了土的铜板在手掌上数着,数完之后递给卖西瓜的姑娘,买了一个西瓜,抱在怀里,又靠回石头无力地低头坐着。
“呕!呕!”
他突然单手撑住地面,像牛一样往草地上呕了一堆唾液。西瓜从膝盖滚落下来,他连拣回来的力气都没有,看来,他买这个西瓜并非想吃它。
“……”
他用干涩的眼睛望着那个西瓜,眼神中没有任何希望和意志力,呼吸的时候整个肩膀都剧烈地上下起伏着。
“……畜牲!”
脑海里浮现出他所诅咒的那些人,有阿甲白皙的面孔,还有武藏的身影。他回顾一步步沦落至此的过程,总想着要是没有武藏,要是没碰到阿甲,如今就不会陷于如此的困境了。
错误的第一步就是参加了关原之战,再来就是受了阿甲的诱惑,要不是这两件事,自己现在早当了故乡本位田家的家长,而且娶了漂亮的新娘,饱受村人羡慕的眼光了。
“阿通一定还在埋怨我吧!不晓得她现在怎么样了?”
他现在的生活中,只有思念阿通才能得到些许精神上的慰藉。自从他了解阿甲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之后,虽然还是跟阿甲同居,但心已经飞到阿通的身边去了。被赶出阿甲的“艾草屋”之后,又八对阿通的思念更与日俱增。
之后,他又从洛内的一些武士口中听到有关新进剑士宫本武藏(MUSASI)的传闻,原来那人就是他以前的朋友武藏(TAKEZOU)。
得此消息,又八的内心受到莫大的冲击。
——好,我也做得到!
他戒了酒,并改掉懒惰的恶习,迎接一个全新的生活。
——我也要做给阿甲看,你等着瞧吧!
但是,他一直没有找到适当的职业。因为他这五年当中都由那个比他年长的女人供养,和社会脱节太久,让他变得非常迟钝,他自己也了解这一点,一切都太迟了。
——不,还不迟,我才二十二岁呢!做什么都可以……
任何人都可能有这种奋发图强的精神。又八抱着闭上眼睛来飞越命运断层的悲壮意念,到这伏见城当搬运石头的苦力,而且在这夏末秋初的炎热季节里,非常卖力地工作,连自己都很满意。
——我也要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让世人瞧一瞧。武藏那一点雕虫小技,我当然不服他。我将来一定要超越他,让大家刮目相看。到时候还可以暗中对阿甲报一箭之仇。你们等着瞧吧!只要再花上十年的时间就够了。
但是,他突然想到一件事——十年之后,阿通几岁了呢?
她比自己和武藏年轻一岁,这么算来,从现在开始再过十年,阿通就三十一岁了。
——阿通能不能守身不嫁,等俺到那个时候呢?
又八在关原战役之后,完全失去了故乡的消息。一想到这里,他就觉得十年还是太久了,至多也得在五六年内便功成名就、衣锦还乡,并向阿通道歉,将她迎娶进门。
“对了!就这么办!我要在五六年内闯出一片天地!”
他望着西瓜的眼睛,终于闪烁光芒。这时,在巨石另一侧的一个同伴,手肘靠着膝盖说道:
“喂!又八,你一个人在那儿喃喃自语些什么啊……哎哟!你的脸色好苍白啊!你有气无力的,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吃到坏西瓜拉肚子了?”
听对方这么一说,又八恢复了一点精神。他微微一笑,又好像真有点头昏眼花的样子,吐了几口口水,摇着头说道:
“没什么大不了的,大概是中暑吧……很抱歉,我休息片刻就会好的。”
“你这小子还真好强!”
强壮的同伴用怜悯的语气嘲弄着。
“那个西瓜怎么啦?你买了又不吃,在搞什么啊?”
“我对大家很抱歉,所以买来请大家吃的。”
“你这家伙还挺会做人的嘛!喂!这西瓜是又八施舍大家的,快过来吃吧!”
那男子拿着西瓜靠到墙角,聚集在那里的工人们蜂拥而上。大家切开西瓜,狼吞虎咽地啃着西瓜甘甜的果肉。
“好啦!要干活啦!”
小领班站在石块上面大声喊叫。监工的武士拿起皮鞭从遮阳的小屋子里走了出来。这一片大地立刻弥漫着汗臭味,连马蝇都嗡嗡飞了起来。
工人把巨大的石块放在千斤顶或圆棒子上,用一条粗大的钢索拉着,慢慢前进,乍看之下仿佛是云峰在移动一样。
随着筑城时代的出现,全国也开始流行一种“曳石歌”。现在这些人正边拉石头边哼着这些歌曲。阿波的城主峰须贺至镇现在出任修城奉行,在他写给政府的书信中,有一段这么写着:
昨晚,我从某人学了一首歌,听说是名古屋的曳石歌,谨抄录于此。
我们这些人
对藤五郎来说
不是粟田农
而是拉石块的工人
嘿咻!嘿咻!
喀嚓!喀嚓!
拉石块的声音
令人四肢发软
有时候还会
陪上老命呢
这首歌不论男女老少,人人都会唱。光从歌词就可以看出这个浮世人生了。
劳动歌竟然变成弦乐,连峰须贺这种诸侯在晚上游乐的时候,也会唱上几句。
太阁盛世之后,大街小巷才出现歌舞升平的景象。室町将军时代,即使有歌曲也是一些颓废的室内音乐。那个时候,连孩童唱的童谣都欠缺朝气。但自从太阁盛世以来,歌曲变得非常明朗,充满希望。老百姓喜欢在太阳底下汗流浃背时唱这些歌曲。
关原战役之后,整个社会文化充斥着德川的色彩,而且日趋浓烈,连歌曲也有所改变,豪放的曲风变淡了。在太阁时代,歌曲都是由民间创作。但自从大御所时代来临,都是由德川家的作曲者创作歌曲,然后提供给老百姓。
“啊!好累啊!”
又八抓着像火一样炙热的头发。同伴们齐声合唱着曳石歌,仿佛一群苍蝇围绕在耳边嗡嗡叫,令他感到非常嘈杂。
“……五年、五年,唉!我工作五年之后还要怎么做呢?做一天吃一天,要是休息一天的话就要饿肚子。”
他又开始呕出口水,苍白的脸俯向地面。
有一个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不远处,戴着粗草绳编的斗笠,斗笠的边缘遮到眉毛的地方。这个年轻人腰上挂着武者修行的包袱,身材高挑,拿着半开的铁扇靠在帽缘遮挡阳光,眼睛热切地望着伏见城的地势及施工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