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水之卷 第10章 般若荒野

“城太郎!”

武藏停下脚步,回头叫他。

“是。”

城太郎扬起眉毛。

奈良的城镇已被抛在背后,离东大寺也很远了。走在两旁街树林立的月濑街,透过树梢望去,般若坡所在的平缓丘陵,以及三笠山若把此地比作裙裾,那么它更像丰满乳房般耸立——感觉都近在咫尺。

“什么事?”

走了七八百米左右,来到此地,城太郎只顾默默尾随在后,没露过一丝笑容。他觉得他正一步一步走向死亡。刚才,经过昏暗潮湿的东大寺时,有水滴突然掉落在他的胸前,让他吓了一跳,不禁大叫一声,看到一群不怕人的乌鸦也觉得很讨厌。此时武藏身后已有淡淡的影子出现了。

不管他们想躲到山里,或是寺庙,都是有可能的;要逃走也不会逃不了。可是,为什么非要去宝藏院众人聚集的般若荒野呢?

城太郎百思不解。

难不成要去道歉?

他如此猜测。如果要道歉,自己也可以一起向宝藏院众人道歉。

谁是谁非,也不是问题了。

正想到此,武藏刚好停下脚步,喊了一声——城太郎。这让他吓了一大跳。但是,他猜想自己一定脸色苍白,他不想让武藏看到,所以故意抬头仰望天空。

武藏也跟着抬头。世上好像只剩他们两人,城太郎孤独无助,心情沉重。

没想到,武藏却用再平常不过的声调说道:

“真是太棒了!从现在开始的旅程,简直就像踏着黄莺的歌声前行呢!”

“咦?您说什么?”

“黄莺的歌声。”

“嗯,也对。”

城太郎终于回到现实。武藏光看到这少年发白的嘴唇,心里就明白了。这小孩真可怜,而且这一回说不定要跟他永别了。

“般若荒野快到了吧!”

“嗯,已经过了奈良坡了。”

“我说啊!”

“……”

四周传来黄莺的啼声,但听在城太郎耳中,却觉得异常凄凉。城太郎眼神浑浊迷惘,抬头茫然望着武藏。他呆滞的眼眸,跟早上抢着要面具时充满童稚的活泼神态简直判若两人。

“我们差不多要在这里分手了。”

“……”

“远离我——要不然就要吃棍子了!你没理由为我受伤。”

城太郎一听,眼泪立刻汩汩地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双手手背不断揉着眼睛。他哭得肩部起伏,全身颤抖。

“哭什么?你不是兵法家的弟子吗?如果我杀开一条血路,你也可以往我逃走的方向逃。还有,要是我被杀了,你要回京都原来的酒馆继续工作——我会在远远的天上看着你,好吗?喂……”

“为什么哭?”

武藏一问,城太郎抬起湿漉漉的脸,拉着他的衣袖。

“大叔!我们逃走吧!”

“武士是不能逃的,你不是要当武士吗?”

“我好害怕。我怕死。”

城太郎全身颤抖不已,抓着武藏的袖子,死命地往后拉。

“你可怜可怜我,逃走吧!我们逃吧!”

“唉,你这么一说,我也想逃了。我从小就失去骨肉亲情。跟家人缘薄的程度,你也不输于我。我真的想要你逃走——”

“快!快!现在就逃吧!”

“我是武士,你不也是武士的儿子吗?”

城太郎气力用尽,只好坐到地上。双手搓着脸,把泪水都染黑了。

“可是,别担心。我想我不会输的。不,是铁定会赢,赢了就没事了吧?”

虽然武藏这样安慰他,城太郎还是不相信,因为他知道宝藏院埋伏在前面的至少有十人以上。自己的师父不够厉害,即使一对一也不可能会赢的。

今天要赴这死地,不管是生是死,心里都要有万全的准备才行。不,应该说早已有心理准备了。武藏对城太郎虽然又爱又怜,但是他这样只会带来麻烦,让人心焦不已。

武藏突然把他推开大声喝斥。

“不行!像你这样是当不成武士的,给我回酒馆去!”

少年的内心似乎受到莫大的侮辱,被武藏的声音一吓,连哭也忘了。他带着惊吓的神情立刻爬了起来,对着大步走开的武藏的背影——

大叔!

他强忍住心中的呐喊,靠在身旁的树干上,把脸埋在双手里。

武藏没有回头。但是,城太郎啜泣的声音一直萦绕在耳边,挥之不去。他似乎可以见到身后那个无依无靠的薄命少年的身影。

我为什么带他出来啊!

武藏内心懊悔不已。

想到连自己都尚未学成,再加上自己也只是抱着一把孤剑、今日不知明日事的人——修行的兵法家是不应该有人随行的啊!

“喂——武藏先生!”

不知何时,他已穿过杉林,来到一片旷野之地。虽说是旷野,但这里地形起伏,是山脚地带。叫他的男人好像是从三笠山的小路来到这旷野的。

“您要去哪里?”

他跑来,问了两次同样的问题,然后并肩一起往前走。

这男子叫山添团八,就是上次到他借宿的观世遗孀家的三个浪人之一。

终于来了!

武藏立刻看穿这一切。

但还是假装若无其事。

“噢,前几天我们见过面。”

“唉,前几天真是失礼了。”

那人连忙道歉,态度异常谦恭。他低着头,瞟了武藏一眼。

“上次那件事,还请把它忘了,别介意。”

虽然山添团八前几天在宝藏院见识过武藏的实力,心里多少有点惧怕,但是看武藏才二十一二岁,不过是个乡下武士,就像鱼长了一点鳍,才刚刚游入这个社会,因此并未真心尊敬他。

“武藏先生!你要往哪里去?”

“先到伊贺,然后到伊势路。你呢?”

“我有点事,要到月濑。”

“柳生谷是不是在那附近?”

“离这里四里处是大柳生,再走一里是小柳生。”

“有名的柳生大人的城池在哪里?”

“离笠置寺不远,您最好也去那地方看看。现在老城主宗严公已经退休,住到别墅去了,一直专研茶道,不问世事;他的儿子但马守宗矩,被德川家召到江户去了。”

“像我们这些不起眼的区区游历者,也会传授武术给我们吗?”

“如果有人推荐会更好。对了,我要去月濑拜托的铠甲师父,就是一位经常出入柳生家的老人家。我顺便帮你拜托一下也可以。”

团八一直刻意走在武藏的左边。这里除了稀稀疏疏长着几棵杉树和桢树外,视野辽阔,绵延数里之广。只有一些起伏不大的低矮山丘。那里的道路虽然多有起伏,但坡道和缓。

快到般若坡了。山丘的另一边冒出褐色的烟,好像有人生了火堆。

武藏停下脚步。

“奇怪?”

“什么事?”

“你看那烟。”

“那烟怎么了?”

团八紧随在武藏身旁,看着他,表情有点僵硬。

武藏指着:

“那烟看起来有一股妖气。你觉得如何?”

“您说妖气?”

“就像——”

指着烟的手指,这回转向团八的脸。

“藏在你眼中的东西——”

“咦?”

“我让你看看,就是这回事!”

突然,一声惨叫划破春野寂静的天空,团八的身体飞得老远,而武藏已抽身回到原位。

有人在某处惊叫:

“啊!”

声音发自武藏刚才走过的山丘,他们的身影依稀可见,是两个人。

他们的惨叫声,就像在说:

“被干掉了!”

他们挥着手,不知往何处逃走了。

武藏手上握的刀刃,反射着阳光,闪闪发亮。飞出去的团八已经无法起身了。

血沿着刀棱垂直滴了下来,武藏再度跨步出去,神态安宁,踩着野花,往烟的方向走去。

暖和的春风,像女人柔细的双手,抚着武藏的鬓毛,但他觉得自己怒发冲冠。

一步一步地,他的肌肉绷紧,硬如钢铁。

站在山丘上向下望去——

平缓的原野上,有一片宽阔的沼泽。烟就是从这片沼泽里升上来的。

“他来了!”

大声喊叫的,不是围着火堆的一大群人,而是和武藏保持距离,往火堆方向跑去的两个人。

现在,已经可以看清那两人就是被武藏一刀击杀、此刻躺在武藏脚边的团八的朋友——野洲川安兵卫还有大友伴立。

众人听到他们的呼喊,立刻问道:

“啊!来了?”

围着火堆的人,同时从地上跳了起来。还有离火堆不远的地方,聚集在向阳处的人,也都站了起来。

总共有三十余人。

其中有半数僧侣,半数浪人。武藏的身影出现在山丘对面,从这片平野沼泽通往般若坡的道路上。

唔——

虽然没出声,一股杀气已凝聚在那群人上空。

再加上他们看到武藏手上的剑,已经沾满血迹,显然在双方尚未照面前战火已点燃。而且这不是由埋伏的众人所引发,而是由大家认定会出现的武藏先对他们宣战。

野洲、大友两人叫着:

“山添,山添他……”

他俩似乎正夸张地转告众人,他们的同伴已经遇难的消息。

浪人们咬牙切齿,宝藏院的僧侣也大骂:

“可恶!”

大家摆开阵容,瞪着武藏。

宝藏院的十来个人,手持单镰枪、菱形枪,黑色袖子绑在背后。

“我们今天铆上了。”

寺院的名誉,还有高足阿岩的受辱,这些旧账都要在此时洗刷的想法,让他们简直与武藏不共戴天。就像地狱里的鬼卒般,一字排开。

浪人则自行聚在一起,打算一方面包围武藏,防止他逃走,一方面看热闹。其中还有人在心底冷笑。

可是,根本不必如此,他们只要站在原地,围成自然的鹤翼形状就行了。因为武藏一点也没有逃走的迹象,反倒神态自若,稳如泰山。

武藏继续走着。

一步一步好像踩在粘土地上,步伐扎实。经过柔软的嫩绿草原,一点一点地——虽然如此,但他带着老鹰般随时可以窜起攻击的姿态,对着眼前的一群人——应该说面对死神——慢慢靠近。

——来了!

没人开口说话。

但是,只手拿剑的武藏,却恐怖得犹如一片蕴含丰沛雨水的乌云,即将降在敌人的心脏地带。

“……”

这是风雨前的宁静,双方心中都想到了死亡。武藏脸色苍白,好像死神借着他的眼睛,闪闪发光地窥伺眼前众人。

——谁先送死?

以众击寡,不管浪人或是宝藏院的人,在人数上是占优势的。也因此,没有人的脸色像武藏那么苍白。

反正总会赢的。

这让他们太过乐观,只知道互相警戒武藏那死神般的眼神。

突然——

一名站在宝藏院行列最旁边的僧侣,一声令下,十几名黑衣人影,长枪攻姿一致,喝——地大叫一声,阵式不变,跑向武藏右侧。

“武藏!”

那位僧侣开口叫他。

“听说你学了一些雕虫小技,趁胤舜不在打倒门下的阿岩,而且到处散播宝藏院的坏话,还在各十字路口张贴打油诗,嘲笑我们。有无此事?”

“没有!”

武藏的回答简明扼要。

“你们当和尚的不只用眼看,用耳朵听,还要多用点脑筋!”

“你说什么?”

武藏的话简直如火上加油。

除了胤舜之外,其他的僧侣异口同声道:

“不必多言!”

排在武藏左边,和宝藏院僧人形成夹击之势的浪人也大叫着:

“没错!”

“废话少说!”

骂声吵杂,浪人们挥动着自己的大刀,想煽动宝藏院的人动手。

这些浪人动口不动手,武藏知道他们只是乌合之众。

“好!不说废话——谁先上?”

武藏眼光一落到他们身上,这些浪人便不自觉地往后退缩,其中有两三个人大吼一声:

“我们先上。”

他们手握大刀,摆出架式。而武藏突然对着其中一人飞跃过去,犹如饿虎扑羊。

噗咻——随着一声犹如瓶塞飞出的声音,当场鲜血四溅,那是生命与生命碰撞发出的声响。不像单纯的呐喊,也不是话语,是人类从喉咙发出最怪异的叫声。正确地说,那是人类言语无法形容的接近原始森林中的野兽吼声。

刷、刷——武藏手中的剑强烈震动直达心脏时,也正是他击砍人骨的时候。一剑砍下,刀锋随即喷出如虹般的鲜血。接着脑浆迸射,手指四散,白萝卜般的手臂,飞向草丛。

刚开始,浪人之间充满看热闹的轻松气氛,大家心想:

主角是宝藏院,我们是来观战的。

然而武藏在战术上,判断这群乌合之众,攻之即破,所以对他们先下手为强。

原本他们心想宝藏院严阵以待,因此有恃无恐,不慌不忙。

没想到——

双方开打后,已有两个同伴倒地,且有五六人正与武藏交手,宝藏院的人却袖手旁观。

混蛋!

打呀!快!

哇——

打、打……

你这混蛋!

干掉他!

叫喊声夹杂在刀光剑影中。浪人虽然对宝藏院不战的态度感到奇怪和愤恨不平,但还是向他们求助。可是,长枪阵依然不动如山,静如止水,连声援都没有。浪人们为了跟他们毫不相关的武藏,陷于被砍杀的困境,虽然想抗议:

这跟原来的约定不符,他是你们的敌人,我们只是第三者。这么来不是本末倒置了吗?

但是,手忙脚乱,根本无从开口。

他们就像酒醉的泥鳅,在血泊中晕眩了头,还有自己人打自己人的。因为他们已无法辨认出武藏,所以刀剑乱挥,就成了自己人的致命伤。

而武藏对自己该如何行动,也毫无打算。只是将构成他生命的全部肉体的潜能,在一瞬间完全凝聚在三尺不到的刀身上。五六岁时,父亲严格的管教;关原之战的体验;还有独自与山林为伍,领悟到的道理;以及遍访诸国,在各武馆得到的理论;总之,自己这一生所有的锻炼与积累,都在无意识当中,变成从五体爆发出能量。而且,这五体已经跟他所踩的大地花草形成一体,完全解脱了人类躯体的禁锢。

——生死一如。

他的脑中根本没考虑生死这回事。

这就是身陷刀光剑影当中的武藏。

“被砍到了就倒霉”、“我不想死”、“让别人去当挡箭牌”,心有此杂念的浪人们,虽然咬着牙根拼命,但不仅砍不倒武藏,更讽刺的是,越不想死,就死得越快。

严阵以待的宝藏院僧侣中的一人,一边眼观战况,一边数着自己的呼吸,这一切若以呼吸数来算,大概不到十五或二十下,也就是在瞬息之间就发生了。

武藏全身染血。

剩下十人左右的浪人,也多鲜血淋漓。附近的草木、大地,已成一片朱泥。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令人做呕。浪人至此已不再等待支援。

“哇——”

他们大叫一声,抱头鼠窜,往四面做鸟兽散。

就在此刻,宝藏院的白穗枪阵,就像拉满的弓,啪——地整齐划一,展开行动。

“神啊!”

城太郎双手合掌,仰天膜拜。

“神啊!请帮助我的师父。他现在在这下面的沼泽,单枪匹马,以寡敌众。我的师父虽然不够厉害,但是他可不是坏人!”

武藏虽然把城太郎赶走,他却没离开武藏,一直远远地跟着他。现在城太郎来到般若荒野的山丘,跪在地上。

他把面具和斗笠放在身边。

“八幡大神!金毗罗大神!春日宫众神!四方众神!我的师父现在慢慢走向敌人了!他真可怜,平常很懦弱,但是今天早上有点奇怪,要不然他怎么敢一个人去对付那么多人呢?各位神明,请助他一臂之力啊!”

千拜万拜,城太郎几乎失去理智,最后终于大吼大叫:

“这个世界有没有神啊?如果卑鄙的多数胜过正直的一人,或是邪恶的人无法无天,正义的人被杀死,我就说以前什么道理都是骗人的,可别怪我!不,果真如此,我要对众神吐口水喽!”

虽然很幼稚,但他的眼中布满血丝,比起那些懂得深奥理论的大人,他怒气冲冲的气势,更令人动容。

不只如此。当城太郎向神明描述远方湿地上,武藏一人被众人围杀,就像旋风吹扫一根小针的情形时,更是激动。

“畜牲!”

他双手握拳乱挥。

“太卑鄙了!”

他大叫:

“哼!如果我是大人……”

他双脚跺地,大声哭骂:

“混蛋!混蛋!”

他不停地在原地绕着圈子:

“大叔!大叔!我在这里啊!”

终于,他自己变成神明似的。

“你们这群野兽!要是杀了我师父,我绝不原谅你们!”

他使尽吃奶的力气,大声吼叫。

远处刀光剑影,你来我往,形成一片黑鸦鸦的漩涡。从漩涡当中,噗咻——噗咻——一道道血柱不停喷洒,一个人、两个人相继扑倒,原野到处布满尸体。城太郎一看——

“耶!大叔砍得好!我师父厉害的很喔!”

这少年铁定从没看过人类犹如野兽般互相厮杀,血流满地的光景。

城太郎不知不觉也陷入那个漩涡当中,想像自己血染全身,陶醉其中。这异常的兴奋,震撼了他的心窝。

“活该!怎么样?你们这些无赖!现在知道我师父的厉害了吧?宝藏院的乌鸦们!嘎嘎嘎——活该!拿着长枪,手也动不了,脚也动不了!”

但是,远方形势一变,本来静观不动的宝藏院众人,突然举枪,开始行动。

“啊!不好了,要总攻击了!”

武藏危险!城太郎也知道危机现在才开始。他顾不得自己,小小的身体像个火球,宛如岩石从山丘上滚落,直驱而下。

尽得宝藏院第一代枪法真传,无人能出其右的第二代胤舜,一直握枪静观。门下十几个和尚蓄势待发。此时,胤舜厉声对他们一声令下:

“出击!”

话声刚落,咻——地一道白光,往四面八方轰然散开。和尚的光头,显露出一种特别的刚毅和野蛮。

长枪、单镰枪、菱形枪、十字枪,人手一柄平常惯用的武器,与和尚头一样闪耀着嗜血的光芒。

——啊哦!

——嘿!

呼声一起,有些枪尖已沾上血迹。今天就像是绝无仅有的实地练习日。

武藏突然感到对方是——

一股生力军。

不觉向后退一步。

壮烈牺牲吧!

已经疲惫不堪的脑海里,忽然浮现这个念头。武藏立刻握紧手上血肉模糊的大刀,努力睁开充满血汗的眼睛。然而,却没有一支枪是朝他刺来的。

“……咦?”

接下来的事情更令人无法相信,他茫然望着这一切不可思议的事实。

和尚手持的长枪,竟然对着应该是跟他们一伙的浪人。就像猎犬看到猎物,穷追不舍。

有些浪人好不容易从武藏手中脱逃出来,正想喘一口气,却听到和尚叫他们:

“等一等!”

于是停下脚步,却被和尚骂道:

“你们这些蛆虫!”

用枪一戳,把他们打得老远。

有的人连滚带爬地大叫:

“喂!喂!干什么?你疯了?笨和尚!你搞清楚,别打错人了!”

和尚却对着他们的屁股,或打或戳。有些和尚甚至用枪从左颊刺穿右颊,让浪人们就像衔着一柄枪。

“滚开!”

然后他们当作沙丁鱼串烧般抡起舞弄。

一阵恐怖屠杀之后,整个荒野笼罩着诡异的气氛。太阳也似乎不忍卒睹,躲到云后。

全杀光了!和尚竟然将仅存的浪人赶尽杀绝,没放一个活口走出这般若荒野的沼泽。

武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心里一片茫然,但是握着大刀的双手,还有贲张的气势却一点也不敢松弛。

为何他们要互相残杀?

他无法了解。武藏自身仍然身陷毫无人性的血肉争夺中,还没有从魔鬼和野兽合而为一的体热中苏醒过来,但是,眼前的赶尽杀绝,却令他瞠目结舌。

不,应该说他会有这种感觉,正是他人的屠杀促使他恢复了人性。

同时,他也发觉城太郎抓着自己那僵硬得好似钉在地面的双脚——还有双手,嚎啕大哭呢!

“——您是宫本先生吧?久仰大名。”

身材高大、脸色白颀的僧侣,慢慢走向武藏,态度彬彬有礼。

“噢……”

武藏好不容易恢复意识,垂下刀刃。

“我是宝藏院的胤舜。”

“哦!你就是……”

“前几天你特地到敝院,刚好我不在,真是遗憾。当时门下的阿岩行为无状,丑态毕露,身为师父的我觉得非常惭愧。”

武藏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沉默了片刻。

这个人的言辞,还有谦恭有礼的态度,令武藏不得不以礼相对。但是,他得先整理一下自己混乱的思绪。

首先是宝藏院的人为何将原本朝向自己的枪尖,突然转向跟他们一伙,并且因信任他们而显得轻忽大意的浪人,甚至杀得片甲不留?

武藏无法理解,对这结果感到十分意外。而且自己竟然还活着,也让他自己感到惊讶。

“请先清洗身上的血渍,休息一下吧!请,这边请。”

胤舜先行,带领武藏到火堆旁。

城太郎则跟他寸步不离。

和尚们撕开早已准备好的奈良白布,擦拭长枪。这些和尚,看到武藏和胤舜在火堆旁,一点也不觉讶异。他们自己也神态自若地开始闲聊。

“你看!这么多乌鸦。”

有一人手指天空。

“乌鸦已经闻到血腥味,看到这原野上的遍地尸体,正准备大快朵颐呢!”

“它们不敢下来耶!”

“等我们一走,它们就会争先恐后,飞向尸体了!”

他们竟然聊得这么轻松。看来武藏心里的纳闷,若不主动发问,没人会来告诉他。

所以他对胤舜问道:

“其实在下今天来此之前已经觉悟要独自一人踏上黄泉路了。可是,现在你们不但未把我当敌人看,还对我礼遇有加,让我困惑不已。”

胤舜听完,笑道:

“不,我并未把你当作自己人。我们只是替奈良大扫除,虽然手法有点粗暴。”

“大扫除?”

此时,胤舜指着远方道:

“这件事,与其由我来说,倒不如由对你了若指掌的前辈日观师父来告诉你。你看!在那原野尽头,有一队豆点大的人马,那一定是日观师父跟其他的人了!”

“老师父!您脚步真快。”

“是你们太慢。”

“您比马还快呢!”

“那当然!”

只有驼背的老僧日观,不屑骑马,是自己徒步走来的。

日观身后还跟着五名骑马的官差,勉勉强强跟上他的脚步,往般若荒野中的焚烟走去。

在火堆这边的人望见他们走近,小声相传:

“老师父,是老师父!”

和尚们立刻退得老远,犹如在寺院里进行庄严仪式,并排成一列,迎接这位师父以及骑马的官差。

日观到达后,劈头便问:

“都解决了吗?”

胤舜执弟子之礼,恭敬地回答:

“是,完全遵照您的指示。”

说毕,又对骑马的官差们说:

“请你们来验尸,辛苦了!”

官差们一个个从马背上跳下来,说道:

“不,辛苦的是你们,我们只做例行公事——”

接着,他们检视横躺在地的十几具尸体,登记好之后,说道:

“善后工作由官府来做。其他的事你们大可不必管,可以先回去了。”

交代完毕,这些官差重返马背,又朝着原野边际,驰骋而去。

“你们也回去!”

日观一下命令,举枪并列的僧侣们立刻安静无声地离开原野。胤舜领着他们,向日观和武藏打声招呼,掉头离去。

人一走散,一群乌鸦立刻嘎嘎嘎毫不客气地飞落地上,争食尸体,犹如面对佳肴美馔,兴奋得不断拍打翅膀。

“吵死人了!这群乌鸦。”

日观嘀咕着,神情轻松地走到武藏身旁。

“上回失礼了!”

“啊!哪里哪里……”

武藏赶紧双手扶地,他情不自禁要如此做。

“不必多礼!在原野上,这么礼貌周到反而可笑。”

“是。”

“怎么样?今天多少学到一点了吧?”

“可否告诉我,为什么要使出这种计策?”

“本来就该如此。”

日观娓娓道来:

“刚才回去的官差是奈良奉行大人大久保长安的手下,因为奉行刚上任,所以对这些人、这块土地尚未熟悉。眼看这些浑水摸鱼的浪人到处放高利贷、强盗赌博、敲诈勒索、玩女人、调戏未亡人等为非作歹,奉行大人也非常头痛。——这十四五个为非作歹的浪人,就是以山添团八、还有野洲川安兵卫等人为中心的。”

“原来如此……”

“这山添、野洲川等人对你怀恨在心吧?但因为他们知道你的实力,所以打了如意算盘,想借宝藏院的手报仇,到处散播宝藏院的坏话、贴打油诗,然后来院里说这是宫本某某做的——他们以为我是瞎子呢!”

武藏眼中浮现了笑意。

“我想这是个好机会,趁这个机会好好把奈良大扫除一番。因此,才吩咐胤舜将计就计。不,高兴的不只是门下的和尚,还有奈良的奉行所,再来就是这野地里的乌鸦。啊哈哈哈哈!”

不,除了乌鸦之外,还有一个人最高兴,那就是在旁边一直竖耳聆听日观解释的城太郎。这一来他的疑惑和不安一扫而光。这个少年雀跃地展开双臂,像小鸟般边跑边大声唱着:

大扫除!

大扫除!

武藏和日观回头望向城太郎。他正挂着他的面具,拔出原本插在腰际的木剑,对着无数的尸体,还有聚在尸体上的乌鸦,拳打脚踢,挥舞木剑。

喂 乌鸦啊

不只奈良

要经常大扫除啊

大扫除是自然的规律

万物因而欣欣向荣

冬去春来生生不息

焚烧落叶

清扫原野

下场大雪

来个大扫除

喂 乌鸦啊

你们也可饱餐一顿

眼球当汤料

红血当醇酒

可别吃撑喝醉喽

“喂!小弟弟!”

听到日观叫他,城太郎立刻停止乱舞,回道:

“什么事?”

“别像疯子一样在那边乱舞乱跳了!捡些石头来这里。”

“这种石头可以吗?”

“再多捡一点。”

“好、好!”

城太郎捡完,日观在每一颗小石头上都写上南无妙法莲华经这几个字,然后说:

“来!把这些撒到尸体上。”

城太郎将石头撒到原野四方。

他撒的时候,日观合掌默诵经文。

“好了,这样就可以了——你们可以先走了,我也要回奈良了。”

说完,飘然转身,驼背的身影像一阵风,迈步向原野的另一端走去。

武藏连道谢都来不及,也没机会约定再见的时间,一派云淡风轻的潇洒。

武藏一直凝视着他的背影,忽然不知想到什么,快步追了上去,拍拍刀柄,说道:

“老前辈!您忘了一件事。”

日观停下脚步。

“忘了什么事?”

“我们能够相见,是难能可贵的缘分,还请您给武藏一些指导。”

这一说,日观无齿的口中,发出一阵干笑。

“你还不了解吗?我要告诉你的,就是你太强了。要是以你的强壮自负,那你一定活不过三十岁,像今天就差点送了命。你要自己决定变成什么样的人!”

“……”

“像今天的事,根本不应该发生。你现在还年轻不打紧,但是,若认为兵法是愈强愈好,那就大错特错。连我都还没资格谈武学呢!对了!我的前辈柳生石舟斋先生,还有上泉伊势守大人——你跟着他们经历过的事走一遍,就会明白了。”

“……”

武藏俯首聆听。当他意识到已经听不到日观的声音时,猛一抬头,已无他的踪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