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我要付出什么?

应拂云开怀大笑,生理性的泪水从眼角溢出,她以手拭泪,泪水却越流越凶,怎么也止不住。

溯洄镜对此见怪不怪,它耗用神力过多,打了个哈欠,收拢镜身,变成一把平平无奇的铜镜,飞到应拂云怀里,找了个舒适的地方躺下来睡觉休养。

没有经验的有白则吓得魂不附体,尾巴拍地,绕着应拂云打转,嘴里喃喃自语。

“不是吧!应拂云怎么回事呀?不会真傻啦吧!怎么突然开始又笑又哭的?明明一开始还算正常啊!不会是被吓傻了吧?”

有白低头看一眼自己的蛇身,蛇躯粗壮如柱,鳞片大如盏碟,乌黑发亮,惨白光照下,泛着紫黑的光晕。

好像……确实有点吓人。

意识到这一点,有白昳丽至极的美人面皱成苦瓜脸,挥手熄灭白纸灯笼里的蜡烛,旋身化成人形。

“应拂云?”有白小心翼翼地捏住应拂云的袖角,压低了声音叫她的名字。

在他的印象里,应拂云是一个十分娇弱的人类,虽然有时候胆子很大,但总体上还是像一枝摇摇欲坠的花朵,微风吹过的动静稍微大一点,就会将她吹得七零八落。

有白指尖蜷缩,鼻尖冒出星星点点的汗珠,他想了又想,安慰道,“应拂云,你别怕,我来了。”

应拂云从混乱癫狂的思绪中抽身,转头对上一双湛蓝如洗的竖瞳。

在遇到有白之前,应拂云从未见过这样美丽而纯粹的眼睛,眼尾上挑,染着些绯色,蓝色的瞳仁干净得像是隆冬大雪覆盖的土地,又像是山野密林中的一汪冷泉。

此时,这双湛蓝色的眼睛里,汩汩流淌着的,是对她毫不掩饰的担心。

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事?怎么会有这么好的妖精啊?她这种人怎么会遇到这样的生灵呢?

应拂云忽而疑心,这一切都只是一场诡诞迷离的梦境,或是她死前过于不甘而营造出的幻境,但不得不说,她很喜欢,这一刻她不再思索那些痛苦的、毫无意义的问题。

她不再想知道她是谁,她从何而来,她因何要受此折磨,她的人生有何意义……

她终于能从煎熬中脱身,体会到久违的平静。

应拂云伸手,纤细修长的指尖覆盖在有白的眼皮上,温度微凉,触感细腻,是真实存在的。

“应拂云,你别摸我的眼睛啊,我痒。”

有白眼尾的绯色更重,他觉得他的心脏可能被鹿妖同化了,要不然为什么会有一头蠢鹿在他心里到处乱撞呢?

眼皮上人类肌肤的温热,顺着皮肤机理,渗透进蛇的神经,攀爬至他的大脑,额骨、颞骨的交汇之处缓缓爬出墨色蛇鳞,在黑暗中散发着幽光。

有白眨眼,抬手欲要遮掩蛇鳞。

应拂云却目露好奇,指尖顺着眼皮慢吞吞移到蛇鳞起伏处,轻轻按了一下。

她展颜一笑,自言自语道,‘这梦境好像真的啊。’

有白身躯一颤,后退两步,捂着太阳穴,剜一眼应拂云,委委屈屈地哭诉,“我就知道神镜奶奶不靠谱,把应拂云治傻了!连真的假的都分不清了。”

应拂云冲有白傻笑,陡然倒躺在地。

应氏祠堂的牌位都已经化成木渣,她倒下来,看见无数尘土飞扬,鼻腔内却没有任何窒息之感,身上的伤口也不再疼痛。

‘真是一个好梦啊。’

炮灰就炮灰吧,娘亲,我好想你,要是真是为了你在受苦,好像也没关系。

应拂云朝黑暗中张望,木渣弥漫中,她仿佛能看见柳娘神秘又慈悲的模样,还是那副平静无波的表情。

她的娘亲,永远都是一副冷淡的、置身事外的表情,只有看见她的时候才会露出一点儿人性的温情。

有时候,情绪上来时,应拂云都会忍不住想,是不是她天性淡漠的娘亲将缺失的情绪全遗传在她身上了,所以她才这么敏感,这么自卑,这么情绪化。

或许娘亲真的是天上下来的神仙吧。

娘,云儿好累啊。他们都想让云儿死,云儿坚持不下去了,你能不能来接云儿走啊?

应拂云向黑暗处伸出手,期待着绮丽的梦境再满足她一次,让她能再见娘亲一面。

有白被应拂云猝然晕倒的动静吓了一跳,捂着脸不敢出声,直到瞥见应拂云朝他伸手,一脸期盼依恋地望向他,有白才敢琢磨应拂云的意思。

好像人类特别惊惧之下,会分不清真假,她这样是不是因为太害怕了?所以想从我这里确认一下?

有白觉得自己的解释很有道理,于是他略加思索,决定满足应拂云小小的愿望。

缓缓躺倒在地,有白把手轻轻放到应拂云手上,藏不住的尾巴也自己冒出来,卷住应拂云伶仃消瘦的手腕。

变温动物特有的凉意从手腕席卷全身,应拂云垂眸,目光落在粗壮骇人的蛇尾上,她缄默不语,闭上眼,千头万绪一并灰飞烟灭。

一人一蛇躺在阴冷的祠堂中,都不说话,四周陷入死寂的黑暗。

好像有点太单调了?

有白想,指尖微动,房顶掉落两片青瓦,露出暗夜星空。

夜色很深,黑幕高悬,然而明星稀少,不亮眼,几颗星子稀稀拉拉地嵌在夜幕上,毫无看点可言,反而更显祠堂阴冷寂寥。

“这里的星星没有无尽海的好看。”

有白转过身,蛇尾箍紧应拂云的腕骨,眼睛亮晶晶的,说,“你想看无尽海的星星吗?我在那里长大,看了好多年,很好看的,我拉来给你看看。”

应拂云没有回答,默默睁开眼睛。

像是在梦境或是浪漫话本里才会出现的奇景。

无数星子汇成长河,划破暗淡长夜,穿过瓦缝,从天而落,游荡在这狭窄天地。

星河璀璨,光线和缓,照亮她身体的同时,也照亮她的心。

身体被轻柔的风托起,星河在身侧缓慢绕行,应拂云被眼前奇景所蛊惑,不由自主地将手探进星河,拨动星轨。

只是幻景,并没有温度。

“是投影啦,摸不到的,”有白解释说,也学着应拂云,把手伸进星河中,随意拨动星子的位置。

“不过很好看是吧?应拂云,你别怕啦,我一定会让你活下去的。”

红色帷幔飘摇,白纸灯笼高悬,满地木渣碎屑,而她身处璀璨星河中,有一只妖精对她说别怕,我一定会让你活下去。

为什么呢?

世间万物都有价值,要得到任何事,都要付出代价。

天道让她出生,收她声音为债;应府供她吃喝,夺她自由、性命相做抵;陆玄闵照拂她,要她以爱和信任偿还。

而她几次三番地维护蛇妖,也不过是想借蛇妖之手脱身。

那么,蛇妖对她好,又是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呢?她身上还有什么值得一只妖精觊觎呢?

应拂云想不通,她沉默许久,忽而问道,‘我要付出什么?’

有白大吃一惊,不明白应拂云为什么要说这种话,他从星河中舀出一捧碎星,递给应拂云。

应拂云张开手去接,碎星混着云雾,从她指缝坠落,一颗连着一颗,漂亮极了。

有白看着看着就笑了,碧蓝如晴空的眼眸弯弯,他及其自然地回应。

“什么也不需要,我帮你没有条件,是无偿的。你什么也不用做,努力活下去就够了。”

作者有话要说:应拂云:我不信!

有白(超委屈):我明明是应你所愿而来的,你怎么可以不相信我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