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来到小会议室。
这里对他来说同样充满着深深的恐怖。两年前的那个夏天,他就是在这里多次接受造反派的审问和批斗。而今天所有内战的烟云都已经廓清了,经过几年“斗批改”的漫长过程,那些当年对夺权和揪斗牛鬼蛇神十分热衷的人们,也都随着全国形势的演变,尤其是林彪去年秋天在外蒙古温都尔汗大漠上折戟沉沙之后,更多的群众已经厌恶了无休止的斗争。现在,“文革”的高潮已经过去,尽管仍然没有结束“文革”的迹象,不过巴金还是从面前那七扭八歪的桌椅和前来参加学习廖若晨星的人中,看到了运动行将结束的前兆。
“打倒巴金!”“打倒资产阶级反动权威巴金?”“巴金的十四卷邪书,就是为反革命修正主义招魂!”“打倒文艺界的黑老K巴金!”巴金已经有些木纳了,在经过萧珊猝然死去的精神打击过后,从前那潇潇洒洒的作家形象早已不再了。巴金全然不见了1966年夏天以前那翩翩的风度,老人在初秋时节穿一件灰得发白的旧中山装。
他的头发几乎全白了,脸上也多了许多皱纹,只是他的眼睛依然炯炯有神,面对小会议室里为数有限的几个与会者,巴金透过镜片在定定地打量着那些熟悉的脸孔。
他发现在所有人好象都经历了与他一样的劫难,不论是曾经显赫一时的造反派,还是和同样去奉贤受过锻炼的作家,人人脸上都没有光彩。他知道这是一种倦意,从1966年夏天到1972年秋天,五年多时间过去了,什么样的人会受得了那永无休止的斗争呢?谁还会对在会前读语录、会后牵着几个脖子上挂着大牌子的“牛鬼”们示众游街感兴趣呢?
巴金悄悄坐在会议室的一隅。这几年他已经习惯以这种姿态出席作协内外的各种活动,他不再象1966年以前那样,凡是上海作协的活动,他都以德高望重的资格被人客客气气请到前排就座。巴金记得就在五年前的那个苦闷的夏天里,他经历了人生中最难熬的岁月。他好象又看到作协大楼的顶端高高垂悬下来的两条雪白条幅,一条是:“巴金是上海三十年代文艺黑结的总代表!”另一条则是:“向反革命文艺黑线的黑老K——巴金开炮!”
那时刚从亚非作家紧急会议的会场回到上海作协的巴金,从一个举国敬仰的著名作家,一夜之间变成人人喊打的上海文艺界黑老K,这当然也需要一个转化的过程。开始时他也不习惯这受人揪斗的生活,可是随着作协内部大字报的增多,巴金已从不肯接受这莫须有的罪名,到逐步习惯这种非人的折磨了。他看到许多和他一样无辜的新老作家们,都被先后关进作协的二楼。他们在这特殊的“牛棚”里每天学语录,写检查和到楼下去接受批判。从当年8月开始,巴金就再也没有好日子了。
“我确实应该受受教育,因为我确是地主家庭出身!”在永远休止的批判和揪斗过后,巴金并没有像别人那样气馁与沮丧。他在牛棚里真正做到不说一句不该说的话,不走一步不该走的路,谨小慎微,如履薄冰。只有回到武康路那熟悉的小院时,才会对萧珊倾吐心里的积郁之言。萧珊对他这样过份认真的态度感到惊讶和不解:“先生,你回家里为什么也要说这种话呢?莫非当真有点发傻了吗?”
巴金依然真诚地对妻子说:“蕴珍,我说的都是真话。我想,我是在官僚地主的家庭里长大的,受到旧社会旧家庭的教育,接触了那么多旧社会和旧家庭的人,所以我肯定有很多不良的思想。我会以封建地主的眼光去看待新社会。所以,文化大革命对我来说,是非常及时的。……”他在妻子面前好象背书,好象有些木然地自省。他的神情让妻子见了心生悲哀,萧珊有时会说:“你究竟是怎么了?”
巴金没想到尽管他从心里对已有了省悟,真心想在这场红色风暴中洗心革面。然而造反派仍然不理解他。到了当年深秋,对巴金的斗争竟然又升级了。
他从一个每天可以看大字报,可以照常到作协上班的人,变成了“专政对象”。并且不时被造反派从一楼押上二楼,接受大会小会的批判。
“巴金,你必须交待为什么要写《激流三部曲》,你写的《激流三部曲》,就是在为万恶的地主阶级歌功颂德!”巴金现在坐在这间小会室里,似乎仍能听到那震耳欲聋的喊声。那当然是他的幻觉,当然是他记忆深处一时难以消除的烙印。如今,那梦魔般的苦日子终于渐渐离他远去了。如果萧珊现在没有生病,如果她还象从前那样好好活着,巴金本来对人生还有莫大的希望。现在不但没有人再对他进行批斗,而且也不再让巴金去奉贤五七干校了;不再让一个年迈老人去田间劳作,这本身就是对他的解脱。留在上海尽管仍要巴金写检查和定期交出思想汇报,但是,这毕竟比过去五年中那不堪回首的岁月强多了。
萧珊死后,从前那些见了面就横眉冷对的造反派们,似乎多少改变一些态度。根据上级的指示,巴金可以住在家里,他只要每天上午到作协机关学习马列主义和毛泽东著作,写写心得笔记就可以了;他不需要再象从前那样扫作协的厕所、打扫走廊里的卫生和登上很高的窗台去拭玻璃了;当然,更不会有人疾颜厉色地把他拉到外边去做“喷气式”了。
巴金很满足。生活的改善让老人从心底滋生了一种生存的希望。每天上午必须参加的机关学习,对巴金来说无疑是种精神负担。可他没有其它办法回避,中午回到武康路13号,老人的精神才会变得好些。他现在和女儿女婿一家生活在一起,尽管女儿女婿对他照顾得无微不致,可是巴金仍然希望自己多做点力所能及的家务。再也不需要写作了,巴金那时候下午的时间非常宽裕。他有时会在厨房里淘米洗菜,有时还会亲自到附近的菜市场去,为全家人的晚餐选几样时新菜来。他不再有从前那种频繁的社会活动,他成了地地道道的普通市民。里弄里的妇女们常常会把满头白发的巴金,误当成从郊区进城的老农。谁会想到他就是当年风流倜傥,文笔潇洒的大作家巴金呢?
只有在无人的时候,巴金才会一人踱到院子里两棵枝繁叶茂的玉兰树下。他到树荫底下来,当然不仅仅是纳凉,只有巴金心里清楚他与这两棵玉兰树有着多么深厚的感情?他是伫立在这里思索那早已经逝去的岁月,回忆他和萧珊在一起的日子。他只要一想到妻子,心里就难过,他感到最对不起萧珊的是,在几年前那场浩劫中,萧珊不但也遭到作协大字报的攻击,更有甚者,在巴金和作协几位“黑线作家”们集中批斗的时候,一些不怀善意的家伙们,居然把无辜的萧珊也拉出来陪斗。那难堪的场面让巴金一辈子也淡忘不了。
“蕴珍,他们这让对待你太不公平了,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啊!……”巴金想起萧珊被揪斗的情景,心里就想哭。他完全清楚萧珊并不是作协的正式工作人员,她甚至连工资也不拿,早从1959年起主动到《上海文学》杂志社协助工作。凭心而论萧珊的组稿对杂志社颇有益处。她的性格注定她不喜欢得罪人,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在上海作协特殊的地位,任何人都不可能把萧珊当成批斗的对象。
“先生,你千万不要这样说,没什么,他们要斗我,就让他们斗去好了。这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萧珊每当看到巴金那双愧疚的眼睛,就会对他露出浅浅的一笑。她那笑容会让巴金想起他们在桂林和贵阳的时候,对他常常露出的笑容。从前,萧珊的笑容会让正在灯下写作的巴金感到浑身轻松,如今即便他早已不再摸笔写作了,这淡淡的笑意仍会让巴金见了心情舒畅。
“蕴珍,听说他们让你每天早上去扫大街?”1968年冬天,上海刮起了极为少见的飓风,武康路那座小院里的玉兰树也凛冽的寒风吹刮下凋零叶落了。巴金有一天看到一个瘦削的女人身影,从那扇大铁门后悄悄地挤了进来。他一怔,好一阵才认得出来,那个在清早寒风中怀抱着一把扫帚的女人,竟然就是与他相濡以沫几十年的妻子萧珊。巴金发现萧珊的面庞变得越来越苍白了,口唇也冻得有些干裂。显而易见她定是趁大清早无人上街的时候,一个人起了绝早,把她分到的扫街任务提前完成了。巴金见到那瑟瑟发抖的萧珊,心里顿时感到不安和发酸。
“嗯,是的。”萧珊不敢与巴金的眼神对视。她似乎从内心有种难言的自卑,从小就生活在大都会上层家庭中的萧珊,有生以来恐怕是第一次受到这非人的待遇。在作协机关罚她在大门前挂牛鬼蛇神牌子的时候,身边还其它人陪着。可是,巴金无法理解的是,作协造反派为什么在解除了对萧珊的“专政”,放她回到武康路住地,又要街道里弄派给她这样一个每天清早必须扫大街的任务。萧珊心里难过,她本来不想把这件事告诉巴金,可她没有想到第一次起早去扫街,回来的时候巴金竟然早就在玉兰树下等着她了。
巴金见她这样子,心里就更加难过。他多么想起早去替妻子扫街,可是,在那种年月他如果那样做,恐怕就要再被人加上了一个罪名。他把萧珊扶到小楼的楼下,在客厅里坐定。然后给她端来一碗热乎乎的米汤,安慰地劝道:“蕴珍,这没有什么,现在连曹市长也扫厕所呢,何况我们?……”
自尊心很强的萧珊望了一眼巴金,眼里顿时汪起了珠泪。她喃喃地说:“扫街本来也没什么,可是,我不愿意在自己的家门前扫街,唉,真怕碰上里弄中熟悉的人啊……”
巴金说:“没什么,如果大家都知道街是你扫的,也就见怪不怪了。”
巴金的心在流血。每天他见萧珊一个人在冬天的大清早,悄悄离开家到冰冷的大街上去,他就马上从床上爬起来。巴金是想和她做伴,不过他只能守在铁门内,悄悄望着那个病弱而单薄的身影,在晨色蒙胧中奋力的扫着扫着。他却不敢走出来陪她一起扫街。
让巴金无法面对的现实是,妻子就是在这扫街的过程中,精神受到了莫大的剌激。尽管她坚持每天清晨天不亮就起床扫街,可是街道和里弄仍然有些人知道扫街的人就是巴金的妻子。特别是一些孩子们,当面对萧珊出言不逊,尤让她心里难过。巴金记得那是个阴蒙蒙的早晨,他在院子里见萧珊又浑身疲惫地回到院子里。当她把目光投向院里的玉兰树时,恰好与站在树下的巴金目光相遇了。她发现巴金不敢正眼看她,巴金当时如此,是因为他本身怀有一种难言的负罪心里。他后来才知道,也许正是当时自己的这回避眼神,构成了对妻子精神上的剌痛!
他记得萧珊的病,也就是在那一年出现病灶的。巴金心里清楚,在那种非人困境中长活的人,很容易染上疾病。萧珊会不会就是在压抑和精神折磨面前生病的?
“唉,蕴珍,你为什么这样脆弱呢?你为什么不能想开一点?”巴金是在两个多月后在干校听说萧珊得到了病。他急忙从乡下赶回上海,见了萧珊不禁暗暗吃了一惊,发现从前那么文静白皙的萧珊,如今竟然变得面庞削瘦,而且她的肚子经常疼痛。他上前紧紧把萧珊抱住,关切地凝望她那尽管深陷进眼窝、却仍然美丽的大眼睛,半晌才说:“你要挺住,在这时候咱们大家都要挺住才行啊!”
“没什么,先生,我没什么,只要你没事就好了。”萧珊躺脸上仍然挂着笑。不过她那笑容与从前巴金熟悉的笑容毕竟大不一样了,她笑得很凄美,也很勉强。他知道萧珊心里的伤太重了,她也太累了,现在她应该好好休息一下了。所以,巴金回家后就不断催促她到医院去看医生,萧珊确实也去了几家医院,不过她的病情始终得不到彻底的检查。后来巴金假期结束,不得不一步三回头地回到干校,而萧珊的病情也就这样一拖再拖。女儿女婿尽管想尽了办法求医,可是在当时那种年月,哪个医生会关心像萧珊这样的女人呢?
武康路13号小院里的两棵玉兰树在风中摇动着巨大的树冠,发出飒飒的轻响。小院里静极了,巴金静静伫立在广玉兰的阴影下,忽然发现自己在风中落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