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天下 八(1)
簸箕簸箕团团,
洋人来了要翻船船;
铜盆铜盆铛铛,
洋人来了要挨枪枪。
——云南儿歌
法国人要修建一条从越南河内至云南昆明的“滇越铁路”,先确定的是西线,即从蒙自经临安、通海、西宗、玉溪、昆阳、呈贡,到达昆明。勘测人员安邺和他的两个助手以“探险”、“考察”、“游历”为名,悄悄来到了新林村。
新林村的人从来没见过外国人,也不知道这3个怪物来干什么。一传十,十传百,新林村来了1000多老百姓,把他们的住处包围起来。几乎所有的人都用奇怪得不能再奇怪的眼光看着他们从楼房的窗户里探出头来。楼下乱糟糟的,人头攒动,烟雾弥漫。有的说,他们恐怕不是人?有的说,叫他们下楼来吃东西,如果他们会吃东西就是人。还有的大叫大叫,对,对,叫他们下楼来,我们要瞧瞧他们怎样吃东西。那3个法国人虽然能说一些中国话,但他们根本听不懂老百姓在叫嚷什么。当地一位有头脸的官员对那3个法国人说:“我们这里的老百姓从没见过洋人,他们好奇,叫你们下楼去吃东西,让他们看看。你们就放下架子,到下面走一圈吧,没什么了不起的。” 3个法国人琢磨了半天,“叫我们下楼吃东西究竟是什么意思?”那个官员解释了半天,他们也不明白。他们向中国老百姓说:“我们不吃东西,我们吃过了,肚子饱着呢!谢谢你们的邀请,你们真是最热情、最伟大的中国人!”
楼下的吵嚷声一直持续到深夜。3个法国人也一直不敢下楼。他们同住在一间屋子里,他们是第一次在中国南方的小四合院里过夜。入睡前,他们熄灭了油灯。顿时,屋子内外漆黑一团,一切事物都被笼罩在恐怖之中。他们又重新燃起油灯。在油灯的作用下,他们不得不重新留意周围的环境。屋内,椽子上和瓦片上的阴影越来越多,到处是裂缝和缺口,昏黄的灯光就像为他们召来了无数的鬼魂和幽灵。屋外,黑影幢幢,夜风似有似无,偶尔从远处传来一些奇怪的声音。又过了好长时间,另外两个法国人睡着了,只有那个名叫安邺的人仍翻来覆去,无法入眠。他渐渐适应了眼前的幽暗环境,不再担心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虽然没有睡意,但他对老屋的感觉比先前好多了,他甚至怀疑自己就是一个梦中人,恍恍惚惚与清醒明白,两种状态同时存在于自己的大脑里。
屋外在寂静中似乎在积蓄着什么力量?安邺一直没有忽视这一点。他想,可能是有什么坏人在伺机作案或恐吓他们。时间在那时突然变得缓慢了,甚而至于停滞不前。安邺百倍注视着屋外的动静,当他确凿无疑地发现门外有人在活动时,他当机立断,端起一支步枪,猛地打开门,冲了出去。这时,他看到一个赤裸着上身的中国老汉拎着一个昏黄昏黄的纸灯笼,站在屋檐下,用微弱的灯光照着几个年轻人,让他们把脸贴在花窗上,努力窥视着安邺他们的房间。安邺用枪对准他们,问他们究竟想干什么?几个年轻人并不害怕,他们从未见过步枪,不知道步枪的厉害。他们望着安邺傻笑,并迎着枪口走到安邺身边,用疑惑的眼睛打量安邺的全身。安邺感到他们并没有什么恶意,就放下步枪让他们观察。他们越看越觉得奇怪,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一个说:“脸上有毛,手上也有毛,是个红毛人。” 另一个说:“啊,他的大腿多长呀!脚比牛脚还大。”还有一个说:“晚上间看不清楚,明早再来看。”
拎着纸灯笼的老汉不断逼近安邺,把纸灯笼不断提高,照在安邺脸上。安邺一脸不高兴。老汉因此轻轻推他一把,说:“你笑一笑,不会笑吧?”
安邺抬头望着远处。让他们不停地在自己周围转动、弯腰、仰头、感叹。安邺不仅怨恨这群中国老百姓的无知和轻漫无理,更痛恨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一股股异味,那种夹杂着热气的又酸又臭的野兽气息,使他难以忍受。安邺用生硬的中国话问他们:“看够了吗?”
雕天下 八(2)
一个年轻人摇摇头说:“听不懂。”其他人也附和着说:“听不懂,听不懂,你说的话,我们一句也听不懂。”
安邺一忍再忍,对他们说:“不要怀疑了,我们的确是人。是法国人,明白吗?”说完,安邺用手掌在鼻子前面扇动几下,立即退回屋子,把门紧紧闩上。他吹熄油灯,让黑暗占领一切。之后,那几个好奇心基本得到满足的中国老百姓才议论着回家了。
因为折腾了大半夜,所以第二天早晨安邺睡了个懒觉。他的两个助手也如同死了一般,陪着安邺大睡不醒。屋外又喧嚣起来,把安邺从熟睡中惊醒。他问那两个比他早醒一分钟的助手,“外面又发生什么事了?”一个助手回答得很干脆:“不知道。”另一个助手说:“可能是那些愚蠢的中国老百姓又来看咱们了。”
安邺仔细分辨屋外的声音。他终于听明白了,昨夜观赏过他的那几个中国老百姓正在与另一群中国老百姓争论。
“他们是人,我们昨夜看过他的手和脚了。有手指甲,有脚趾头的。不错,是人。”持这个观点的人不多,说起话来声音不大。
“他们不是人,不是人。是野兽。如果是人,为什么比我们高大?为什么头发是黄的?”持这个观点的人太多了,占绝大多数。所以声音大得让安邺恐惧。
“他们是人。”这一声音刚发出来,就被另一种吞没了。
“他们不是人。不是人,不是人。”叫声一浪高过一浪,层层推进,并伴随着可怕的脚步声,越来越逼近他们的房门。
“出来,让我们看看;出来,让我们看看;出来,让我们看看!”
安邺紧张地把那支步枪收藏起来,然后对两个助手说:“看来,我们的处境非常危险,非常危险。要冷静,要冷静,千万别激怒了中国老百姓。昨夜,我试探过了,中国老百姓并没有什么恶意,他们只不过是好奇而已。今天,他们叫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做,没什么了不起的。”
但是,安邺的两个助手不太同意。他们认为中国老百姓太荒唐,太可耻了。安邺说:“我现在不与你们争论。照我说的办。”
安邺从容不迫地打开房门,无奈地向楼下的中国老百姓招招手,说:“我们是人,法国人。法国,法国,知道吗?”
“下来楼来,下来楼来!”
于是,安邺带着两个助手一步一步地走下楼梯。有人立即迎上去,递上三个饭团,叫嚷着:“快吃下,快吃下!” 安邺大口大口地吃完了自己手中的那个无盐无味的大饭团后,说好吃,特别香。而那两个助手则吃了几口就停止了。又有人递上甘蔗,仍然叫嚷着:“让他们吃,让他们吃,甜得很哪,看他们会不会吃甜的东西?”安邺接过去,眨眨蓝眼睛,艰难地嚼了几口,咽不下去,摇摇头,把甘蔗放到一边。又有人叫喊:“让他们走走路,看他们会不回走路?”安邺脸红心跳地按要求走了几步。人群里又有人叫嚷:“还有两个没走,我们要看他们会不会走?让他们多走几次。”安邺的两个助手终于发怒了,大声叫道:“太放肆了,你们这群生畜。想把我们当猴耍,你们这是污辱我们的人格。”安邺的一个助手边说边拔出左轮手枪,向天空打了一枪。有的人叫道:“那是双管手枪,大理城有个人从缅甸买回来一支,我见过了,声音响得很。”
中国老百姓一点儿也不惧怕枪声,他们从未见过手枪,因此许多人争相挤过来看,甚至有人试图夺过他的手枪。安邺叫他快跑,他吓得双手抱住手枪就往人群外面钻。局面顿时混乱起来,上千人向他们拥挤而来,势不可挡,安邺也吓得顾不上另外一个助手了,慌忙夺路而逃。他后面追随着十几个人,一直穷追不舍。他跑啊,跑啊,实在跑不动了,就转身进入一条小巷,看到一个院门大开着,就冲了进去。
当时,高石美正在院子里雕刻格子门,他太专注了,以致没有发现有人进来。安邺见到高石美面前的木雕格子门,顿时惊呆了。他忘记了门外的老百姓正在追捉他,也忘记了他的两个助手正在奔逃。他低下头去,仔细观赏着木雕格子门的每一个细节。他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说:“太美妙了,太精彩了,中国的民间艺术太不可思议了。”这时,外面的老百姓冲进来几个,他们见这个怪物也喜爱木雕格子门,也惊呆了。
雕天下 八(3)
几个老百姓把安邺团团围住。他们庆幸自己终于可以在最小的距离上来观察和验证这个怪物究竟是不是人了。他们抓住安邺,把他摁倒在地,看他的手,查他的脚,摸他的头发,捏他的鼻子。无论怎么看,他们都觉得很新鲜。高石美也觉得很有趣,停下手里的活儿,坐在一边看热闹。
“请相信我,我是一个人,法国人。法国,懂吗?在很远很远的西方,” 安邺说,“我们是从那里乘船而来的,是来帮助你们国家修建铁路的。”
安邺见他们个个都露出迷惑不解的样子,就指着高石美的铁锤说:“铁,懂吗?用这种铁做成的路。”
他们都摇头。之后,有人问:“铁,也可以做路?哪来那么多铁?”
安邺蹲下去,用高石美的几条长刀,搭成铁轨的样子,说:“就是这样,火车在上面嘎嚓嘎嚓地跑。”
“哟,在刀上走路?真稀奇,那我们要穿什么鞋子?”
“不是让人去走,是让火车去走。火车,你们看,像我的手臂,长长的一条,也像蛇一样,爬在上面滑行。”
“什么铜路、铁路、火车、水车的?我们听不懂,千万别给我们修什么铁路,我们是人,我们不敢用你们那些鬼玩艺。再说,有了铁路和火车,那我们的马怎么走路?”
“那时,你们就不用赶马了。”
“不赶马,那我们去做什么?吃什么?”
安邺困窘不堪,急得满头大汗。高石美走过来为他解围,“我看,他是一个人,他还会说话,办事,他还喜欢我的格子雕。不错,他一定是个人,相信我的眼睛。我不会说错的。”
“我担心他们是披着人皮的狼,”一个老百姓说,“我总觉得,他们与我们就是不同。”
高石美说:“你没听清楚?他是法国人,当然与我们不太一样了。”
“我们听高师傅的话,你说他是什么就是什么,你说他是人就是人。”
“他就是一个人,”高石美说,“你们别好奇了,快回家去,该干什么,就去干什么,别在这里磨蹭了。好吗?”说着,高石美把他们一个一个地赶出去了院门。最后,只剩下安邺了。高石美把院门关上,回头望着安邺发笑。
安邺咽了一口唾沫,竭力保持冷静。
“我真不敢相信,中国民间竟然隐藏着像你这样伟大的艺术家,” 安邺说,“你是这个世界上罕见的奇人,你的木雕作品是属于全人类的杰作。” 安邺说完,再次走近木雕格子门,把他那张刚刚从拘谨状态中解放出来的脸面,极力向木雕格子门上那些魔幻般的人物、山水、树木靠近,他深蓝色的眼睛里也随之出现了那些事物,只不过是更加魔幻,更加瑰丽。安邺的表情越来越痴迷,就像灵魂已迷失在木雕格子门里,再也走不出来。高石美用手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肩膀,他才回过神来,对高石美说:“这真是一件令人着魔的木雕作品,它在吸引着我,不让我离开它。从某方面来说,观看这样的作品就是一次历险。眼睛只能不停地往下看,心智迷乱而愉悦,既失去了标准,又失去了方向。”高石美听不懂安邺的话,他迷惑不解地问:“你是法国人,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你们也像我们中国人一样,喜爱格子木雕吗?”
安邺说:“我想,不仅是法国人喜爱你的木雕格子,世界上所有热爱美的民族,只要能见到这样的木雕格子,都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激动之情。”
高石美一听,开心极了。他与安邺聊了一阵之后,就邀请安邺到他们家吃饭。安邺非常真诚地拒绝了,他说:“我的两个助手现在不知逃到哪里去了?我要去寻找他们。”于是,高石美护送着他走出了新林村。
返回的时候,高石美回味着洋人安邺那些赞美自己的话,自然放慢了脚步。他发觉自己无法忘记刚才的那一幕幕情景,安邺的眼神和他所说的话,都在极短的时间内,给他带来了极大的快乐。他感到新林村的每一条街道,都暖融融、静悄悄的,他甚至觉得整个新林村都飘散着像他的木雕格子门一样芳香的气息。他突然产生一种期待,盼望尽快再次见到洋人安邺。
雕天下 八(4)
安邺回到他们的住处,见到他的两个助手已安然无恙地躺在床上,用嘲讽的语言谈论着可怕和无知的中国人。安邺心中不由升起一股怒火,大骂道:“你们才是两个最无知和最可怕的法国人。你们见过他们中国的艺术家吗?你们见过他们无比伟大的木雕格子门吗?在这样一个看似渺小的乡村里,竟然有一个举世罕见的艺术大师和一件艺术杰作,你们还有什么资格藐视他们?嘲弄他们?他们很伟大,我们很渺小;他们很灵敏,我们很迟钝;他们很深厚,我们很浅薄。知道吗?明白吗?”安邺的两个助手放声大笑,以为安邺被野蛮的中国农民吓傻了,吓倒了。他们把安邺摁倒在床上,轻轻打了他几个耳光,试探他是否清醒明白。他们说:“上帝啊,救救我们的安邺吧!他被野蛮的中国农民吓坏了,失去了灵魂,尽说胡话。救救他吧!”
安邺站起身来,对他们不屑一顾。过了好一会,安邺说:“上帝应该拯救的是你们这些妄自尊大而其实软弱无力的人。”
安邺的两个助手不再说话。屋内的气氛变得有点儿古怪。他们改变不了安邺,安邺也改变不了他们。他们三人都在叹息。
从开着的窗子外面,突然吹进一阵凉风。似乎提醒安邺应该到屋外走一走。他立即起身就走,就像外面有人在呼喊着他。他的两个助手当即跑来抓住他,不准他往外走。“安邺,安邺,你还没吃饭呢,不知道饿吗?太可怕了,你究竟中了什么魔?”
安邺说:“我已确立了自己的立场,不允许你们怀疑。”
一个助手为他送来了面包和水。他才感到自己的确饿了。他一边吃,一边向他们讲述自己见到木雕格子门时的心理状况。他的情绪依然激昂,他说:“我所看到的一切都是真实可信的,我的陈述也绝对是诚实的。我所看到的一切比我陈述的一切要复杂得多,我无法叙说木雕格子门的微妙之处,我为此感到心神不安。”
第二天,安邺的两个助手拿出各种测量仪器,准备开始工作。安邺说:“先不忙工作。我们之中还有一个重要成员未到,他是个美国人,是我的朋友。我们的工作离不开他。他将从他们的大学里为我们带来重要资料。他过一两天就会到达这里。那时,我们才能正常开展工作。所以,我今天就带你们去观赏木雕格子门,好不好?”
安邺的两个助手当然乐意。从昨天晚上开始,他们已被安邺的行为搞得神智迷乱,心中充满了谜团。现在,安邺却要他们去看那个神秘的东西,正可以驱散他们心中的迷雾。他们为安邺的安排叫好。
安邺和他的两个助手来到高石美的作坊里。高石美见安邺今天带来了两个外貌像他一样古怪的年轻人,就以为这两个年轻人也会像安邺那样热情地赞美自己的木雕格子门,所以非常高兴,很快揭开披在格子门身上的蓝布,让他们到近处观看。室内的空气一动不动,只有人的鼻息声和木雕格子门所散发出来的香气。安邺的目光来回地抚摸着木雕格子门,他再一次被那种虚无的气韵震慑住了,而这种虚无的气韵在今天早晨是多么纯净,多么鲜明。与安邺相反,他的两个助手站在木雕格子门前,一边热烈地议论,一边用手掌比划着什么。手掌的影子,落在木雕格子门上,赫然变成四只巨大的黑手。他们窃窃私语,脸面很冷漠,而眼里却闪着让人发慌的蓝光。安邺叮嘱他们静静地欣赏,不要说话。两个助手点点头,用眼神会意一下,干脆走到门外,继续议论他们都感兴趣的话题。安邺对他们的表现很失望,也走出门去,打算把他俩叫进来。没想到,安邺一出门就被两个助手死死缠住。其中一个说:“啊,这件木雕格子门的确是中国一绝,世界一绝,它的艺术价值和经济价值不可估量。”另一个助手接着说:“安邺先生,我们两人已商量好了,现在,郑重向你提出一个梦想般的建议,我们何不趁早把这件堪称艺术杰作的木雕格子门买下,运回法国,让它给我们带来好运呢?”安邺本来就有这种想法,现在,听两个助手这么一说,他的情绪也高涨起来。他充满自信地走进屋内,端详地坐在高石美面前,准备提出他们那个激动人心的想法。他一忍再忍,总是说不出话来。不知为什么,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心里也像那两个助手一样阴暗,为了达到某种目的,竟然想占有另一个伟大民族的伟大艺术作品,这种心态无疑是不健康的,是非理智的。他毅然站起身来,把那个激动人心的梦想销毁在心灵深处。那两个助手对安邺的沉默感到不可思议。他们认为安邺做事一惯缺乏勇气,因此,他们决定把安邺抛在一边,自己去做成这桩动人心弦的买卖。他们说:“高先生,我们想购买你这件充满想象力的木雕作品,不知你是否愿意出卖?”高石美说:“还没雕完呢,才一半功夫。”但他们仍然缠着要买走,说:“没关系的,现在这个样子也很精彩,我们喜欢,你就卖给我们吧!”。高石美说:“你们是不是疯啦?竟然想买走我的格子雕,哪不等于把我的生命也买去了?” 此时,赵天爵已站在他们身后,他大骂安邺和他的两个助手,“这是你们买的东西吗?这是咱们赵氏宗祠的宝物,说什么也不会卖给你们。快滚,不然我要用打狗棒来教训你们了。”
雕天下 八(5)
安邺的两个助手吓跑了,而安邺则继续留在作坊里。高石美说:“你还想买走我的格子雕吗?”安邺连忙说:“不,不,不,我不敢有那样的企图。如果谁想占有这样非凡的作品,用你们中国的一个成语来说,那就是异想天开。” 高石美问:“那你还赖在我这里干什么?”安邺说:“我还想看看高先生怎样完成这件伟大的艺术杰作。”高石美对他说:“还需要三五年时间呢。”安邺说:“那我就在新林村呆三五年。”高石美一听,哈哈大笑,说:“看来,你这个洋人像我一样,也是个疯子。”
以后几天,安邺郑重邀请高石美和赵天爵到他们的住处喝咖啡、喝葡萄酒。他们成了好朋友。安邺对高石美说:“你是我终身的好朋友,你和你的作品改变了我。让我生活在一种无与伦比的光辉之中。那是你的精神之光,艺术之光。”
“可是,许多人都说我是一个怪人,”高石美说,“他们常常取笑我,认为我是一个愚蠢的家伙。”
安邺说:“中国人不喜欢阴影。你是一个伟大的民间艺术家,在你的眼里,万物都在耀眼的阳光下显的分外鲜明。你隐遁在自己的作坊里,与世隔绝,你在永恒的宁静中漫步,你是最敏捷的人,是一个诗人。我读过你们中国的《诗经》,它里面洋溢着一种无法用理性加以分析的炽热情感,一种如同晨曦般清新的意境和高雅而虔诚的灵性,一拿起那本伟大的书,这一切就会神不知鬼不觉的潜入我复杂的感官。说实话,我一见到你的木雕格子门,也就产生了这种感觉,而且,越来越强烈。你让我如同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那是一个充满温良恭顺和仁爱怜悯的世界,一个没有世俗权势的世界。在你们这里,用来安邦治国的艺术在每一个乡村、每一个家庭的角落里都能成长起来,而且随着财富的增多,家族的壮大,这种艺术也在丰富和强大。太美好了,太浪漫了。你的木雕改变了我,我完全失去了时间在流逝的感觉,失去了功利性,只觉得时间的长河在奔流不息,分不出小时,也分不出分分秒秒,太美妙了,太神奇了。说实话,人们热爱艺术家的作品,但并不能理解艺术家的真实生活。这很普遍,中国和法国都一样。”
高石美说:“安邺先生,你的话让我想起了咱们中国古人的一句名言,‘游之乐所玩无故。人之游也,观其所见;我之游也,观其所变。游乎游乎!未有能辨其游者。’意思是,遨游的乐趣全在于没有目的。别人出游是为了想看一看他所想看到的东西,而我出游则是为了想看一看这变化万千的世界。游啊游啊,谁都不能理解我遨游四方的用意。现在看来,安邺先生,你是理解了我们的这位先贤了。”
“不,从你们古人的这句话,我更理解了你。”安邺说,“别人的雕刻仅仅是一个简单的动作,他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重复着同样的动作,把复杂的工作变得简单了。而你与他们相反,把简单的工作变得复杂了,你的每一天都在创新,你的每一刀不仅仅是改变了木头的外观,而是在为木头灌注你的生命。因此,你是最痛苦的人,也是最快乐的人。我说得对吗?石美先生。”
在这种友好的气氛下,安邺提出一个要求,要购买高石美的一些小作品。当时,为了生活,为了友谊,高石美同意把自己空闲时雕刻的一批木雕狮子、木雕佛像、屏风式扶手椅、木雕花瓶等等,全卖给了安邺。安邺付给了高石美一笔数目不小的银子。
安邺满载而归。他为此兴奋了好几天。有了这些艺术精品的陪伴,他显得很高贵,很富有。他感到自己的灵魂不会再堕落。
高石美则把那些银子全交给了岳父大人,让他继续建盖赵氏宗祠的中殿。而且,从此以后,大家的饭碗里又有了肉和鸡蛋,高石美与赵天爵也开始喝酒,两人你敬我一口,我敬你一杯,很开心。
赵天爵和杨义山把全部精力用在建盖赵氏宗祠的中殿上,他们按部就班地买来木材,请来木匠、石匠、泥瓦匠。每天紧张而艰难地劳动着。高石美则继续雕刻他的格子门。
雕天下 八(6)
一天,不知是什么原因,赵天爵在赵氏宗祠的工地上突然跌到,人事不知,两眼翻白。杨义山跑过来,抓起赵天爵的右手,使劲掐住大拇指和食指之间的穴位,直到他清醒过来。赵天爵躺在杨义山的臂弯里,问道:“赵氏宗祠何时才能建好?”杨义山不回答。高石美闻讯赶来,对岳父说:“昨天下雨,天气有点变化,你老人家要多多注意自己的身体,不要出来查看了。一切都好。”
说这话的时候,高石美也感到自己失去了逻辑性。昨天根本没有下雨,现在的阳光不是挺好的吗?一点儿风都没有。木材上、砖瓦上、土坯上,还有远处的房屋、树林、道路,都涂上了一层明丽的色彩。没有任何令人担心和不快的景象。高石美突然说出一句让在场的所有人百思不得其解的话,“也许是我的心里有一层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