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层山水一层人,
层层山中有能人。
——云南民谚
鼠疫症在尼郎镇销声匿迹后的一年,高应楷却一天比一天烦恼,眼神一天比一天忧郁,姓高还是姓龚?唱不唱关索戏?对亡妻的怀念,等等问题,都在折磨着高应楷。特别是高石美越来越倔强,一天到晚不与父亲说一句话,只顾低头雕刻他的面具。那时,高应楷已经一年多没唱关索戏了,他问儿子雕刻那么多的面具干什么?高石美说不知道。他已迷失在各式各样的面具中,他一天不雕刻就会发疯。因此,他家的墙上、柱子上、柜头上、门上、楼梯上……凡是能挂东西的地方,都挂满了高石美雕刻的面具,数量多得惊人。特别是高石美的房间里已经拥挤不堪,面具加面具,恐怕有两三层了。因为这些面具,使整个房间的空间缩小了,光线也暗淡了许多。无事的时候,高石美就站在那些面具之间,长时间不动,就像他的灵魂被面具吸去一样,他变成了一具躯壳或一个木头人了。有时,高石美打量着某个面具,兴奋地与它交谈,他的目光里也许跳跃着火焰,照亮了面具的每一个细节。他的手舞动起来,他的脚也跳动起来,那种活力是父亲无法压制的。但更多的时候却是在与父亲争吵之后的沉默,高石美独自坐在石阶上,身子和目光沉重得像内部注满了铅水。或者闭着眼睛,倾听自己的呼吸。或者一个人在面具之间游走,像个幽灵。他在面具之中能看见自己,也能忘记自己。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而不该做什么。他认为自己一直是个清醒的人。
高应楷决定继续唱关索戏。他逢人便说:“我名叫龚自亮,不叫高应楷。我是个唱戏的,而不是木匠。” 高石美觉得父亲太过份了,就说:“阿爸,是不是高家没人管教你了?”
“我想唱关索戏,所以我和你只能姓龚。” 父亲说。
“阿爸,你是想把关索戏一代一代传下去,我说得对吗?” 高石美问。
“是的,所以你必须答应我,跟我学戏,今后我才允许你雕刻面具……”
高石美打断父亲的话,“阿爸,我不姓龚,我要姓高,我也不跟你学戏。”
“你是不是我儿子?”
“不知道。”
高应楷一听,一年积压下来的怒火就像浪潮一样向儿子扑过去。“你除了知道雕刻面具还知道什么?你是个白痴,是个孬种,你知道吗?你活着就像死了一样,我白养你了。”
“阿爸,你看不起我,白养就白养。好,你是阳泉镇的人,你姓龚。我是尼郎镇人,我姓高。咱们还是各走各的路,你走吧!好吗?”
“你给我滚出去!快点,这不是你的家,还轮不到你来赶我走。你这个孽子,滚出去!永远不要回来。”
那是四月的一个早晨,高石美毫不犹豫地走出了家门。他走得很坚定,注意力很集中,就像数着步子离开家乡一样。当然,高石美也听到身后传来父亲的呼喊声,那种呼喊声浸透着可怕的孤独感和无助的余音。
现在,离尼郎镇越远,高石美的步伐越快。他不感到孤独和疲惫,他望着眼前的路,有一种近乎透明的美。虽然没有目标,但他相信前面一定存在一个比家乡更美好的地方。他甚至后悔自己为什么现在才走出尼郎镇,如果早一天出来,那现在已经走得很远很远了。高石美一直向前走,向前走。路上没有一个行人,但他不会迷路。他想,只要一直走下去,抵达某处的机会就来了。
山那边传来丁丁当当的锣鼓声和嘀嘀哒哒的唢呐声。高石美听出了里面所蕴含的真诚和热情,在这旷野的山谷里,它向石头、土地、树木、野花、溪流表露着某种隐秘的感情。他不自觉地闻声而去。不久就见到一队人马,前面的人平静地举着花花绿绿的旗子,紧跟其后的是一群身着长衫马褂,脚穿青鞋白袜的人。这些人吹着笛子、唢呐,打着大鼓,敲着大锣。中间是一架“官轿”。后面是一群骑马的人和几辆空着的马车。所有的人和所有的马都似乎随着缥缈的唢呐声,悠然前往,而脚步却紧跟着锣鼓的节奏,平缓而有力地前进。高石美莫名其妙地紧跟其后,人家原地休息,他就原地休息。人家吃饭,他就跟着吃饭。谁也不驱逐他,谁也不蔑视他。许多人还望着他微笑,用笑脸拉近了他们与高石美的距离。
雕天下 二(2)
翻过几座山,那群人来到了一个山青水秀的地方,那里有一座真觉寺。这是他们的目的地,他们在这里停息下来,每个人都享受到了长途跋涉之后的愉悦。寺内外一片欢声笑语。但好景不长,突然闯进一群人,气势汹汹的,转瞬之间就打破了这里的和谐气氛。
从那群人的叫骂声中,高石美才明白自己已经到了石屏县,而自己所跟随的这支队伍则是来自西宗县的,坐在官轿里的人是县令沐应天。沐县令来真觉寺的目的,是要用他的官轿亲自把这里的高僧圆泰和尚接回西宗县去,以恢复圆明寺的香火。很显然,石屏县的百姓不答应,闻讯赶来阻止。沐县令说:“我们好好商量,千万不要争吵,不要打架,以免伤了和气,伤了面子。你们听我说,你们听我说,圆泰和尚是我们西宗县的人,西宗的乡亲父老年年月月盼他回去,盼得很苦啊!你们知道吗?过去在滇南一带赫赫有名的圆明寺,现在已破败得不成样子了,那里实在需要我们的圆泰和尚,你们就让他回归故里,重振梵宇吧。石屏和西宗都是一家人,理应相互关照,是不是?我保证,待圆明寺的香火兴盛起来以后,我再把他送回来。”石屏县的百姓们听沐县令这么一说,许多人停止了叫骂,默默点头赞同,紧接着纷纷答应沐县令把圆泰和尚接回圆明寺。
圆泰和尚从来不坐轿子,但此时已身不由己,被沐县令强行推拉上轿。这里有一插曲,发生在圆泰和尚上轿之前,西宗人帮他搬东西的时候,眼看大的东西搬完了,最后圆泰和尚很不放心地再次走进真觉寺,叫人把仅剩的一张黄花梨木的八仙桌搬上了马车,他自己则两手抱起两只乾隆年间的小花瓶就走。这时,高石美大胆上前劝止:“圆泰师傅,我认为八仙桌和小花瓶应该留给真觉寺,你作为一位在石屏有声望的高僧,把这里的东西全搬走了,显得你肚量不足,有损你在人们心目中的形象。”
圆泰和尚轻轻发出哎喲一声,“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我只顾搬东西,怎么没有想到这一点呢?阿弥陀佛,谢谢这位小施主的提醒!”
圆泰和尚见高石美生得儒雅而俊秀,说话时不急不愠,陈述事理,娓娓动听,又不乏激情。圆泰和尚也许隐隐觉得高石美是个不俗的年轻人,理当成为他喜爱和信任的人。于是,圆泰和尚又望了高石美一眼。当时,高石美静静地站着,用他清澈无比的眸子,等待着圆泰和尚的回应。那种状态,顿时让圆泰和尚看到了从高石美身上散发出来的平静而和谐的光辉。圆泰和尚立即把花瓶送回真觉寺,并叫人把那张珍贵的八仙桌搬下来,放在地上。圆泰和尚说:“这两件东西都是我师傅遗留下来的古物,我很喜欢。但这位小施主说得有理,他的话如一阵清风,吹醒了我的头脑。我的确留恋真觉寺,留恋这里的乡亲父老,留恋这里的善男信女,留恋我的好朋友袁嘉谷,因此,把这两件东西留下,也是我的心愿。”
高石美仔细一看那张八仙桌,宽厚沉稳,线条简练,于厚重中见灵动。特别是那温润似玉的色泽和行云流水的纹理,就像散发着迷人的热气,让他产生一种与之融为一体的欲望。他和另外一个年轻人,小心翼翼地把这张桌子抬起来,缓缓地送入寺中。圆泰和尚则两手抱着花瓶跟在他们后面。当时,高石美虽然两手感到沉甸甸的,甚至有一种负重之感,但他心头微微掠过一阵愉悦的轻风。当圆泰和尚和高石美空着手走出寺门时,不知为什么,他们的脚步都有几分留恋。
路上,圆泰和尚坐在轿中,沐应天骑马紧跟其后。走过一段崎岖的山路,沐应天叫高石美上马,与他同坐一骑。高石美不敢,连连后退。沐应天说:“后生可畏,可敬。本官想与你交个朋友,难道你不愿意吗?” 高石美回答说:“我是个无德无才之人,流落四方,卑微渺小,哪敢与老爷同坐一骑?” 沐应天说:“别唠叨了,上马再说!” 高石美只好跃身上马,坐于沐应天身前。沐应天一边呵护着高石美,一边问他姓甚名谁?是何方人士?他一一回答。当沐应天得知高石美就是尼郎镇那个雕刻关索戏面具的人时,沐应天深表敬意,称赞高石美是尼郎镇的一位俊才,并问他是否愿意到他的衙门里当差?高石美点点头。
雕天下 二(3)
回到西宗县,分别的时候,沐应天对圆泰和尚说:“我喜欢这个年轻人,我要把他带到县衙里帮本官做事。”圆泰和尚说:“应该!应该!现在,难得有这样知书识理的年轻人啊,看他生性率真,才智过人,温和俊美,谁见了不喜欢呢?”最后,圆泰和尚悄悄对高石美说:“如果到了县衙不如意,那就回圆明寺找老衲。”
高石美进了西宗县衙,在一般人看来,可谓少年得志,意气风发。但他不习惯衙门里的气氛,从第一天开始,他就感到彻骨寒冷,每个人的脸都阴森森的,说话令人不可捉摸。几天之后,高石美与那些见风使舵、阳奉阴违、势利无耻、贪赃枉法的小官小吏们,已势不两立,互不相容。高石美不愿与那些人说话,更不愿多看他们一眼。夜间,恶梦接踵而来,醒来之后,再不敢入睡。白天,高石美见人就躲躲闪闪,经常站在那些黑暗的角落,或某扇门的背后。有人还看见高石美眼里时时充满了对别人的敌意。沐应天对高石美的表现很失望,他狠狠教训了高石美一次。从此,高石美再没跟他说过一句话,高石美变成了一个哑巴。有天晚上,趁沐应天不在衙门里,高石美不辞而别,逃到圆明寺,站在圆泰和尚身边大哭。圆泰和尚爱惜地对高石美说:“别哭,别哭,回来就好,衙门不是你去的地方,这里才是你的家。来来来,我收你为徒。现在就教你‘持名念佛’。你是否愿意?”高石美跪倒在地连声感谢,“圆泰师傅,你教我念吧!”
“ 你记住‘持名念佛’是一个普通教徒自度的简单方法,即念‘那摩阿弥陀佛’时,要发之于心,出之于口,入之于心,心口合一,念念不忘。”
“‘那摩阿弥陀佛’是什么意思?” 高石美问道。
“‘那摩’是梵音,意为‘敬礼’和‘皈依’。‘阿弥陀佛’是西方极乐世界的教主,当然从字意上说,有无量之光、无量之寿的意思。阿弥陀佛曾发过宏愿,他说,十方国土的众生,若想进入和生活在他的国土,只要诚心持念他的名号,那么临终的时候,菩萨们就会前来接引,使之进入他的西方极乐世界。记住,你每天行住坐卧,要把此名号紧系心头,念念不忘,以肃清心中往念,做到六根清净,异念全消,最后露出佛性慧根,再广行六度,利世济人。”
高石美回答:“弟子记住了。”
从此以后,高石美每天烧香拜佛,诵念佛经。不懂之处,就虚心向其他僧尼请教。圆泰师傅讲经时,他心中有佛,静听领悟,虔诚无比。圆泰师傅见高石美如此用心念佛,非常高兴,更加喜欢他了。
圆泰和尚按照峨眉山的佛殿式样,对圆明寺进行了改建和扩建。但一切都百废待兴。特别是建盖佛寺之后,总不能没有佛像。为此,高石美比谁都着急,反复问圆泰师傅该怎么办?该怎么办呢?圆泰和尚自有主意。他想起了自己云游峨眉山时,结交的一位知己,名叫黎广修。当年,他与黎广修吃在一起,睡在一床,两人经常半夜起来,交流各自的奇思妙想。那时,黎广修虽然已是一个从事佛像雕塑的奇人,但在四川还没有什么名声。后来圆泰和尚云游回到昆明,适逢筇竹寺要塑佛像。圆泰和尚就极力推荐黎广修,并亲自赶赴四川,登上峨眉山,把黎广修及其弟子,接到筇竹寺来,雕塑了举世罕见的五百罗汉。从此,黎广修声名大振,成了雕塑名家。
现在,圆泰和尚一方面写信给黎广修,请他再到圆明寺来雕塑佛像。一方面带高石美来到了昆明筇竹寺,让他领略五百罗汉那种高超而神秘的泥雕艺术。没想到高石美一走进筇竹寺,就两眼流泪。圆泰和尚问他为什么流泪?他说他看见了自己的父亲,看见了尼郎镇的木匠、铁匠、秀才、农夫、叫花子、渔人、端公、老佛爷……高石美一直往下看去,都是一些似曾相识的人。他恍恍惚惚打量着每一个佛像,仿佛今天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日子,圆泰师傅特意安排高石美与那么多的亲人和朋友见面。简直难以置信,高石美听到了他们踱步的声音,窃窃私语的声音,舀水的声音,敲门的声音……高石美感到其中的一尊佛像的下腹有点儿冰凉,有一尊佛像的左手在发抖,有一尊佛像周身的热血仿佛全部集中到了胯部的肌肉里,有一尊佛像的眼睛好像看见了鬼魅从地底下钻出来。高石美反反复复地数着那些佛像,一、二、三、四、五、六……当数到第十八个时,那位佛像果然像自己。这是圆泰师傅告诉他的秘密,即按自己的年龄大小,依此数佛像,数到自己的岁数时,那位佛像就是自己。高石美仔细看着那个眉清目秀的佛像,想象自己的秘密全被黎广修师傅搬到了这里,冰冷的眼神、毛茸茸的小胡子、手背上的血脉、还有颀长的手指,历历在目,清晰可见。他舔着嘴唇,揉揉眼睛,他多想把黎广修师傅的雕塑秘密带走。他想,这不仅是一个神的世界,而是神与人的一次盛宴。他向往与他们一起喝水,一起撒尿,一起狂欢,一起去死。高石美的灵魂已被他们吸纳进去,如同江河中的旋涡一样急速。离开筇竹寺时,高石美才发现里面没有一尊两眼放射着日月之光、或者体内包容着整个世界、身躯充盈于天地之间、显示出超凡的神奇力量的大佛。高石美感到很不安,神在哪里?但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高石美明白自己在今天某段不确切的时间里,已看见了神。一种神奇的力量已渐渐渗入高石美的体内。
雕天下 二(4)
黎广修果然来了,在一个盛夏的傍晚。当时,圆泰和尚与黎广修的两声童稚般的问候和深情而炯炯有神的目光,完满地交融在一起。黎广修说:“我一看到你的信,觉得每一个字都暖烘烘的,我就迫不及待地来了。” 圆泰和尚说:“在我梦里,你已多次来过圆明寺了。现在,你是故地重游,别有一番风味在心头吧?”
“在路上,我多次想起我与你在峨眉山的那段日子。你说过你要修建一座滇南最大的寺院,现在不是梦想成真了吗?” 黎广修说。
“还没有镇寺之宝,等你给我送来。” 圆泰和尚继续说:“现在你来了,我就不愁啦。”
“我的好兄弟,你明白吗?你才是真正的镇寺之宝呀!”
“我们都将化为灰烬,飘入天国。而你为众生保留了对神的记忆,对神的敬仰。你的手将为圆明寺带来灵魂和光华。真的,你的到来,就意味着我们有了镇寺之宝。你让我多激动,多兴奋啊!”
第二日,圆泰和尚叫黎广修多休息几日再动工,但黎广修就像要与谁比赛一般,吩咐他带来的那两个徒弟林有声和飞良作了一些必要的准备工作,便于第三日开工了。那时正值烈日炎炎的盛夏,师徒三人换上宽大的既凉爽又轻便的白色丝绸衣裤,宛如三个飘逸的白色天使,使圆明寺里游动起一股春天的早晨一样的气息。他们娴熟地玩耍着手里的泥巴,时而跳上,时而跳下,但他们的身上却没有沾染上一个小小的泥污。
高石美惊呆了,泥巴到了他们手里就像中魔一样,随着叭叭叭的声响,不断变幻着形状。只见泥水向两边溅开,他们就像站在一个永远恰当的位置上,观察泥巴,使用泥巴。他们的动作包含着几分狂热,但并不含有一丝一毫的盲目性。所以,他们的衣服一直洁白如初。
当高石美前去帮忙时,却把自己弄得浑身是泥,甚至鼻孔和耳朵里也有泥水。他回想起自己雕刻关索戏面具的情景,他多想露一手给四川的师傅看看。但是,泥巴不同于木头,泥巴一到他手里,就成了陌生的东西,要么死一般的生硬,要么紧紧粘住他的手指。高石美不服气,下决心要战胜眼前的泥巴和水,让它们变成自己心灵内的东西,变成形象,变成神。但高石美的动作很粗鲁,使黎广修师徒三人感到害怕。
圆泰和尚看出了高石美心中的秘密,问他:“是不是想学泥塑?”
高石美在听到圆泰师傅问话的最初的一瞬间,曾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愣了一会儿才说:“圆泰师傅,我可能学不了泥塑。我原以为泥塑比木雕容易,但现在看来,它们之间有神秘的联系,也有神秘的区别,我一时说不清楚。”
适逢重建大雄宝殿需要雕刻六扇格子门,圆泰和尚就把这个活儿交给了高石美。面对此事,高石美隐隐约约感到改变自己命运的时刻来了。这是他梦中要做的事情,是一份真正的快乐。于是,在圆泰和尚的主持下,高石美兴高采烈地拜了两个师傅,一个是参与重建圆明寺的本地木匠杨义山,另一个就是黎广修。杨义山是西宗县最有名的木匠。据说,他在重建圆明寺前,不仅知道需要多少木材,还知道需要多少砖瓦。果然,圆明寺建好以后,不剩一棵木材,不剩一块砖瓦。拜师后,杨义山对高石美说:“干木活的时候,心要像墨线一样直,眼要像刨子一样平。” 黎广修则对高石美说:“仙缘有份,佛即我,我即佛。你即我,我即你。当我们有了神的表情之后,神也就有了我们的表情;当我们能像小溪一样唱歌的时候,小溪也就能像我们一样唱歌。一切事物都讲究是否投缘?是否尽善尽美?”高石美牢牢记住了两位师傅的话。他把泥塑和木雕两种技艺结合起来揣摩、对比、学习,他不断出入于两位师傅的房间,两位师傅也常常把目光集中在他的手上和木板上,对他给予了不尽相同的指点,常常让他融会贯通,豁然开朗。但是,高石美的雕刻并不顺利,他把格子门上的人物雕成了一个个大大小小的面具。别人不满意,他更是不满意。高石美已雕废了四五块木板,再如此下去,他已无法交代。
雕天下 二(5)
这时候,圆明寺来了一个哑巴。听黎广修师傅说,那个哑巴是他的大徒弟,已经60多岁了。黎广修师傅还说,近几年来,哑巴得了一种怪病,两脚肿大,头发脱光,活在人世的时间也许不会太长了。因此,黎广修师徒三人在赴云南之前,一致决定把哑巴留在四川。可是,现在哑巴自己来了。
此时,黎广修师傅已把韦陀站像的泥胎做好,正在雕刻头部。哑巴见状,立即露出极不满意的脸色。他摆摆手,摇摇头,用手语告诉黎广修师傅,此泥胎没做好,需要返工。未等黎广修师傅表示同意,哑巴就登上木架,把泥胎辟哩叭啦地推倒。黎广修师傅深知哑巴的个性和才华,不但不责备他,反而表示赞赏,主动让哑巴重做。哑巴也不谦让,接过师傅的活儿就干。
黎广修师傅对高石美说:“你看看哑巴,那么勇敢,不但敢独自从四川赶来,还敢推倒我的泥胎,那才是我的好徒弟。石美,你要向他一样大胆、坚定,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不要畏缩,要挺住。”
也就在那天下午,圆泰和尚把高石美叫到他的房间,拿出一件东西递给他,说:“你自己看看就明白了。”
那是一串念珠,每一个珠子都像一个可爱的小樱桃,不知是用什么木头雕刻而成的,散发出幽幽的香气。高石美仔细一看,发现每个珠子上,都雕刻着几个小罗汉。有行走的,有坐着的,有手捧经卷的,有拄着禅杖的,有坐在佛龛中入定的,有光着脚板在地上习武并向前推拳的。高石美边看边数,共有180颗念珠,500个罗汉。小小的一串念珠,顿时把高石美带入了另一个世界。高石美忽然想起了昆明筇竹寺的五百罗汉。啊呀!原以为那些罗汉只能用泥巴雕塑,不能用木头雕刻。可眼前的念珠上,每个罗汉仅有一粒米那么大,却雕刻出奇妙而虔诚的神态,有的身披袈裟,有的穿着绣花的织锦衣服,还有山川、田野、松柏、奇石、鸟兽等等。高石美一颗一颗地观看,从中又发现了蒲团、竹笠、茶具和瓶钵,还有异常鲜活的狻猊和猿猴等等,高石美突然间感到一阵风像一块绸幕一般吹拂在脸颊上。
高石美把念珠交还圆泰师傅时,一句话也没说。他实在无话可说,或实在不想说话。也就在那个时候,有关《桃园三结义》、《单刀赴会》、《水淹七军》、《关公斩颜良》等一幕幕关索戏的情景,出现在高石美的想象中,他有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他找到了他所要雕刻的内容,他的大脑里出现了丰富的图景和层次,而且有了自己置身的角度。高石美还听到了那一切在寂静中的喧嚣。在他的眼前,那一切都可以用自己的雕刀转化为实物,转化为丰满而迷人的图象。
从那个时刻开始,高石美完全走进了自己的木头世界,没有后退,甚至往后望一望的念头和欲望也不曾有过。他从木头之中找到了他所需要的一切,他时时刻刻与木头为伴,与木头对话,与木头建立起一种只有他自己能够理解和感触的和谐而敏感的关系。即使在他诵经、睡觉的时候,木头也未曾片刻离开过他的情感、记忆、目光、语言和身体,他自己的一切似乎也变成了木头,变成了令他感动的图像、场景、故事和细节,他要把木头的个性品质发挥到极致,这是他最自觉的使命和目标。他的生命和活力也仿佛因此中断了,一切都集中在他的手上和木头上。他的视觉、嗅觉、听觉、味觉也化为一股神奇的然而是物质的气,在他的雕刀上,向木头深入。因而,每当他的雕刀与木头接触,都是一次诞生、创新、考验和精确的表述,他的每一个动作似乎并不雕什么,也不刻什么,而是在努力改变着木头的本来模样,甚至可以说改变了木头的本质,使木头不再是木头,而成为一个既陌生又新鲜,既温暖又丰硕,既精灵又脱俗的东西。
两年之后,黎广修和他的三个弟子在圆明寺雕塑了十几尊佛像,站像每尊高一丈八尺( 6 公尺多),坐像也在一丈开外。这些佛像不愧是黎广修的巅峰之作,其艺术水平和艺术价值,比起筇竹寺的五百罗汉来,有许多过之而不及的地方。现在,黎广修他们就要离开圆明寺了。临别之前,黎广修对高石美手中的半成品表示惊讶,凭他神奇的双眼,已经可以看出这套木雕格子门的最终样子了。他对圆泰和尚说:“有谁能像高石美这样偏执的对待几道格子门?说实话,我非常佩服他,因为他有猴子的灵活、海狸的耐性和蚂蚁的勤劳。几年之后,他雕刻的这套微妙和完美的格子门,就会成为圆明寺的镇寺之宝。”
雕天下 二(6)
两年过去了,高石美终于走完了一段漫长而遥远的与木头在一起的生活。当人们看到高石美独立完成的那六扇镂空浮雕格子门,层次竟然达到四五层时,他们的身心为之惊喜和振奋,他们的眼睛在一瞬间感受到了高石美的格子门所特有的热度和力量,整个圆明寺也被高石美的木雕艺术之光照亮了,幽暗的殿堂变得金光四射。圆明寺里为此时常出现惊异的目光和热情赞赏,一切陈旧、失落、衰竭、忧郁的东西,都自觉退出了这座宗教殿堂。真的,事实就是如此。西宗县的百姓、官员、商人、学子,闻讯后纷纷赶来观看,他们既赞叹黎广修的泥塑佛像,又夸奖高石美的木雕格子门。黎广修的泥塑佛像和高石美的木雕格门,果真成了人们公认的镇寺之宝。
就在那些日子里,高石美认识了一个香客,是个姓张的读书人,他对高石美的木雕格子门赞不绝口。说高石美的木雕技艺达到了“刀尖有眼,手指通灵”的程度。后来,高石美和这个姓张的读书人成了好朋友,高石美拜他为师,让他经常到圆明寺来教高石美习字念书、吟诗作对。他曾给高石美讲“三教”的历史。对此高石美记忆犹新,他说,儒学在汉代就成了我们的国教,地位曾显赫一时。但汉代以后,佛教的传入和道教的确立,使儒学受到了挑战。以后数百年,一直维持着三教鼎立的局面。唐朝皇帝最聪明,主张三教皆为我所用。朝廷遇大事,都要召集三教之人到殿前辩论。所以说,三教既对立又相互融合,相互吸收。南朝时,有个皇帝曾要求把孔子的画像挂在佛门殿堂。但到了后周,却有一个皇帝仇视佛教,下令焚毁天下佛寺,唯有一个佛殿因挂有孔子的画像而幸免。
因为张先生的缘故,高石美非常迷恋《论语》,天天诵读。有一次,张先生在为高石美解说《论语》中的“孝悌也者,其为人之本欤”一句时,特意送高石美一本《二十四孝图》,并嘱咐高石美以后把它们雕刻出来,以教化四境百姓。书中有个故事,讲的是东汉时期,有个名叫黄香的人,9岁丧母之后,他每日孝敬父亲。夏天酷热时,他要用蒲扇对着被子、苇席、枕头扇风,直到被席变得凉快时,才请父亲上床;到了冬天,他要用自己的身体把被褥焐热之后,才让父亲入睡。高石美被这个简单的故事感动多时。高石美想起了父亲,五年不见了,他好吗?他过得怎样?现在已是冬夜,高石美裹紧身上的被子,仍然感到寒冷。父亲呢?一个人躺在墙边的小床上,肯定被冻坏了?
不久,高石美知道了父亲的一些近况。自从他离家出走后,高应楷已变成了一个大端公,专门为尼郎镇的人驱妖捉魔,许多病人因而不再相信人间的医药,转而求助于高应楷。据说,高应楷现在的师傅是一个装神弄鬼的道士。高石美想,父亲与那样的人在一起,是很危险的,迟早要出事的。高石美很担心。但他又不想返回尼郎镇,不想直接去劝阻父亲。
没想到,高应楷也知道了儿子的下落,而且据说他也为高石美的处境而担忧,他希望高石美尽快回家。可是,高石美并没有回家的打算。
似乎是在几天之后一个孤独的晚上,高石美正在昏黄的油灯下看书。这时,父亲突然推开高石美的房门。他说,石美,我来接你回家。因此,高石美有机会见到了父亲。五六年,父亲依然不老,他穿着一身黑色的新衣裳,从头到脚都让高石美感到有点怪异,但他说不出来。父亲继续说:“我是来接你回家的。石麦!”
长久没听到有人叫他石麦了,现在听到父亲这样叫他,高石美心头暖暖的,想流泪。沉默了一会儿,高石美坚定地说:“我不想回家。”
高应楷似乎暗暗大吃一惊,脸上的皮肉明显跳了几下。“走吧!石麦,回家吧!我不叫你学戏了,我教你学道。”又停了一会儿,高应楷又说:“你要雕刻面具也行。”
高石美说:“我什么也不想学。我正在念佛。阿爸,你回去吧!”
雕天下 二(7)
“石麦,阿爸现在已是个道家弟子了,可是我不明白,世间怎么还有个称为佛的东西可以同道相比?回家吧,我带你去见一位道士,我们父子俩一同跟他学道吧!”
高石美一听父亲提到什么道士,火气就来了。大声说:“狗屁道士,我听人说,你跟着端公跳假神,就是那个所谓的道士把你带坏了。阿爸,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你以后少跟那样的人来往。”
也许是外面吹起了风,也许是高石美说话的口气太大,太猛,油灯在忽然之间熄灭了。房间漆黑一团。高石美无心再把它点亮,黑就让它黑吧!他不想看到父亲气得发抖的样子。
他们不再说话。过了很长很长时间,高石美闭上了眼睛,迷迷糊糊,不知该对父亲说些什么?又过了很长很长时间,高石美隐隐约约听到父亲的声音:
“石麦,我告诉你,我们的道,在亿万年前就有了……道产生天,道产生地,道产生人和万物……现在之所以有天,有地,有人,有万事万物,就因为有道……亿万年前的人就已经知道它,尊敬它……可你现在还不认识它,看来你真应该回去,让我们好好开导你……”
现在轮到高石美气急败坏了,但高石美已不像以往那样容易冲动,他努力克制自己,故意慢悠悠地说:“阿爸,我也告诉你,我佛经历过无数劫难,人们称它世尊。我佛庇护芸芸众生,恩泽广披大地。谁听说有什么道能与佛抗衡?我且给你讲讲佛祖释迦世尊的故事吧!释迦世尊是国王之子,当初他抛弃了王位,到雪山之中苦苦修行,才结出今日之正果。天上人间,我佛独尊。所以那些歪门邪道,都必须降伏在我佛脚下。时至今日,这个事实,世人皆知。而你们那个太上老君,是谁的儿子?他在何处修行?他搞的那一套有什么好处?怎能与我佛相提并论呢?”
未等儿子说完,高应楷急得要死,他抢过话题,断断续续地说:“太上老君是上天所生……是我们的始祖……他诞生在周朝……他骑一头白鹿,驾着紫气。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三岛之事……十洲之景……三十六洞之神仙……二十四化之灵异,这一切,三岁小孩也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可是,石麦,你为什么不知道呢?”
“因为我心中有佛。” 高石美回答得非常干脆有力。
“太可怕了。你知道吗?你们那位所谓的佛祖,当初抛弃自己的父亲,爬出城去,磨破了膝盖,去跟其它宗教作对,那有什么意思?也值得你们引以为荣?从这点看来,你们的佛只不过是群魔当中的一个强盗而已,还自吹是什么世尊,你看看谁会尊敬你们的佛?没有你们的佛,天、地、人照样存在,万事万物照样生长。”
“放屁!没有佛,像你们这样的人早就下地狱了。”
话音未落,高石美就感到父亲伸出黑黑的手掌,往他的脸上打来。他一转头,父亲的黑掌狠狠地打在了他的后脑勺上。正当高石美晕头转向的时候,他似乎又看到一个道士,突然挥舞着大刀,向他的脑门砍来。他立即两手抱头,从床上蹦跳起来。他一摸额头,只有一手虚汗,没有出现臆想中的热血。眼前的油灯仍散发着红光,那本《孝经》已掉在地上。房间里只有高石美一个人。父亲在哪里?道士在哪里?高石美把《孝经》捡起来,庆幸那只是一个恶梦。
但是,从那天以后,高石美的内心就失去了平静,失去了欢乐。他隐隐约约感到父亲最近要出事了。他相信自己的预感。果然,不久之后的一天,来了一位女香客。她知道高石美是高应楷的儿子,就对高石美说:“昨天,有个赶马人来找你阿爸为他‘开财’。你阿爸是不是疯了?竟然用一把锋利的雕刀,将赶马人的额头划开,把血取出来撒在路上,以求财源滚滚。哪想到?赶马人突然看到你阿爸的手在发抖,而自己头上的血在不断涌出。赶马人对你阿爸的做法表示怀疑,两人因此争吵起来,那个赶马人打了你阿爸几拳,把你阿爸打得鼻青脸肿。”
雕天下 二(8)
高石美本来打算把父亲的事向圆泰师傅讲讲,以求得他的帮助。但又怕给圆泰师傅增加烦恼,特别担心他以此为由,让自己回家伺候父亲,而且永远不得再返回圆明寺。因此,高石美只好把父亲的事压在心头,不轻易向别人提起。为了不走漏风声,高石美还暗中嘱咐那些香客,让他们不要在圆泰师傅面前提起父亲的话题。但是,高石美每天却想入非非,对父亲的命运充满了荒唐的猜想,他急于向每一个有可能知道父亲近况的香客,打听情况。几乎他问过的香客都回答说,你父亲很好。高石美渐渐平静了,吃得香,睡得足,长时间不再打听父亲的情况。
一天早晨,高石美正在双手合十,闭目诵经的时候,那个教他习字念书的张先生用手轻轻推他一下,小声说:“石美,不好啦,你父亲出事了。”
高石美立即起身与张先生来到寺外。张先生说:“那个道士太坏了……出人命案了……他害了你父亲……你父亲被衙门抓进去了。”
高石美看张先生喘着粗气,就像憋了好长时间一样。而且在说什么人命案、父亲被衙门抓进去等字句时,好像嘴唇在颤抖。他太敏感了,他听得清清楚楚,这一切正是他原来想象中的事情,现在已全部变成了现实。高石美似乎能接受这一切,又似乎差点儿被这一切击倒。高石美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对张先生说:“不怕,慢慢说,别紧张!”
“前几天,一个富人模样的人找到你父亲,说他家有个五岁的小女孩,头上生癞子,什么郎中都去看过了,但癞子不仅一个不少,反而增多了。无奈之中,找到你父亲,问你父亲有什么办法?你父亲以前没见过如此可怕的病人,就去问他的师傅。那个道士说,小女孩是蛤蟆精附身,要把她放在甑子里蒸。于是,你父亲就请道士来帮忙,道士把小女孩蒸了一段时间后,小女孩在甑子里尖叫,道士说那是蛤蟆精疼得快死了。当甑子里散发出肉味时,你父亲说那是蛤蟆精被蒸熟了。后来,你父亲打开甑子一看,小女孩已死了。那家人不但把你父亲打得死去活来,还到衙门告状。衙门就差人把你父亲抓进去,打入大牢。”
高石美嘴里出现一股腥味,他急得把自己的舌头咬破了。他不知如何是好,沉吟半天,只好去找圆泰师傅。圆泰和尚听了他的讲述之后,对他说:“你不要慌乱,去找沐应天吧,此事会得到妥善处理的。”说着,圆泰师傅进房写了一封信交给他,说:“你亲手把它交给沐县令。”
高石美与圆泰师傅挥泪而别。当他已走出很远很远的路时,回头一看,似乎圆泰师傅还站在圆明寺前的路口上,为他祈祷。
高石美急匆匆来到西宗县衙。沐应天看了圆泰师傅的信后,对他说:“看在圆泰师傅的面上,我刀下留人,但需交纳一百两银子的人命钱。”高石美说:“我身无分文,交不出来。”沐应天摇摇头,接着又笑了笑,拍拍高石美的肩膀,小声对他说:“石美兄弟,你看这样行不行?我给你一年期限,到时候你交不出银子,就别怪你沐大哥不客气,我就只好把你父亲推出去斩首示众。”
高石美点点头,退出了阴森森的衙门。
高石美回到了尼郎镇。看到所有的街道,都是空空荡荡的,行人极少,店铺闭门。一幢幢老房子,都呈现出颓败不堪的样子,瓦棱里、墙头上,全是一片一片的荒草,在晚风中毫无精神地摇晃。几年不见了,街坊邻居依然如故,脸色铁青,眼睛灰白,不死不活的,没有一点儿生气。他们也许都知道高石美在圆明寺当了几年和尚,现在回来了。再加上高应楷出事,所以人人都斜着眼睛看高石美,想从高石美身上窥视出他们所不知的秘密?高石美也斜着眼睛看他们,从内心深处蔑视他们。但他们不明白,也无法看出来。
现在,高石美来到了他家的大门口,一把大锁和一根铁链横穿在门上,把他拒之门外。他没有钥匙,也没有砸开锁链的工具。他在门外站了好一会儿,最后决定翻墙入室。
雕天下 二(9)
屋内还保留着高石美离家出走时的老样子,吃饭的碗是原来的老碗,睡觉的床是原来的破床……高石美无心再辨认那些东西。对他稍有吸引力的是那些形形色色、千奇百怪的面具。他在“关羽”的面具前站住,这是父亲唱关索戏时用过的。父亲需要他继承的就是这一角色。是啊,高石美现在才明白,“关羽”这一角色多么了不起啊,他一生光明磊落,在人们心中如日月经天,无法抹去。而且“三教”皈依的唯有此人,儒称他为圣,释称他为佛,道称他为天尊,多么令人崇敬和向往啊!当然,父亲也是个正派的人,有本事的人。那些正派的有本事的人都这么说。与他扮演“关羽”这一角色多么般配,可以说,父亲从没给关公脸上摸黑。但是,现在父亲已沦为罪人,正在大牢里受苦受难。高石美深深吸了一口气,对着“关羽”猛地一吹,上面的灰尘随之而起,弄得他鼻子眼睛极不舒服。
高石美躺在父亲的床上,望着时间从他额头上流过。是啊,时间像流水一样,他听到它哗啦啦地流过,冲洗着整个世界,滋润着稻谷、花朵和小草。唯独不冲洗他的身体,不滋润他的心灵。两天时间一晃而过,他的一百两银子在哪里呢?他感到全身充满了污垢,心中干燥得冒火。
家里没有粮食,没有柴草,也没有一滴水。高石美没吃没喝地躺了两天。怎么办呢?我就这样等着父亲死在刀下,死在大牢里?我就这样躺在床上饿死?不行,总有一个好办法在什么地方,等我去把它捡起来?是啊,天无绝人之路,在高石美迷迷糊糊的时候,他突然想起尼郎镇的老人常说的一句话“穷走夷方,急走厂”。“走夷方”就是赶马到越南、老挝、泰国、缅甸的边境上做生意,这显然行不通,他到哪里去找本钱呢?“走厂”则是到个旧锡矿去闯荡,去冒险,那里是穷人最容易发迹的地方。因而流传着这样一些话,“昨天穷得叮当响,今天发财当老板”、“早上无米煮,晚上买马骑”。于是,高石美决定到个旧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