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思议的,在此地完成,永恒的女性,引我们上升。
——歌德
政治和权力,是人生的冒险,是跌宕起伏的赌博,搭上力量、智慧、金钱、运气的较量,伴着阳谋、阴谋乃至鲜血和死亡的惊心动魄;但却有着不可抗拒的诱惑力,尤其是对于男人。因而,成为美国总统,在华盛顿宾夕法尼亚大道1600号住上四年或八年,是多少出类拔萃者梦寐以求的愿望!
所以,四百年前一位著名的政治学家的至理名言是:君主必须同时效法狐狸和狮子。
所以,美国总统中最年轻的一位约翰·菲茨杰拉德·肯尼迪,他那爱尔兰家族生存的信条是:“要不惜一切代价取得胜利!”
所以,功与过都很“精彩”的美国总统理查德·尼克松会对他的足球教练印第安人华莱士无比崇拜:“我无法充分描绘纽曼教练对我的影响,他在我身上播种了竞争精神和被击败后东山再起的决心。他也使我正确懂得,真正重要的不是一个人的背景、肤色、种族或信仰,而只是他的性格。”
男人们太执著于名利场。
这也难怪,试看动物界争夺首领的争斗,莫不是在你死我活的厮杀拚搏中强者为王的。也许竞选总统从伤筋动骨的初选到勾心斗角唇枪舌剑到国民会议厅的拥挤不堪到就职的狂欢,正是生命力的原始奔腾异化后的宣泄吧?
谁知道呢?
陈香梅不是那种权欲熏心的女强人,她更多的是一个由中国传统文化的智慧和中国传统妇德的宽容贤惠塑造成的中国女人。当然,与一般中国女人不同的是,她在节骨眼上常会燃烧起叛逆的激情并作出独立的抉择。
她并没有自觉地主动地跨入政界,投入美国社会的主流,但每每仰望绿树成荫的国会山上圆形屋顶的高大建筑国会大厦,透过栅栏,张望那绿草坪旁并不大的三层白色圆楼房白宫,她压抑不住好奇,这里是美国的神经中枢,也可以说牵动着世界的脉搏,该是怎样的神奇神秘,是否还有神圣呢?
她从未放下过手中的笔,一直是台湾民族晚报、新生日报等的专栏作家,卜居华盛顿后,让人眼花缭乱的华府万花筒,也就成了她写作的点点滴滴。她以为华府最大的特色是人,形形色色的人,走马灯似地来来去去的人。四年一度的权力变更,应了“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一朝天子一朝臣”;民主党与共和党喋喋不休的攻讦,不过是“乌鸦笑猪黑”;野心勃勃涌向华盛顿的人,男的想求功名,女的想成贵妇,结果旷男怨女比哪里都多。但是频繁热闹的国际交往,政治的、经济的、文化的、旅游的兴兴轰轰,又分明营造着“金元国”、“世界乐园”、“天堂”的氛围,但她一针见血,乐园楚歌,黄金梦可以休矣。
虽说都市热闹深邃处是荒凉,但仍有着诚挚的友情。陈纳德生前友好皆真诚地关心她,原飞虎队的伙伴们仍与她保持联系,幕柯伦律师和诺伊老州长似乎成了她的义务保护人,值得一提的坏有两位同名老人:前总统胡佛和联邦调查局的创始人胡佛也都呵护着她,他们皆已进入暮年。前总统胡佛年迈失聪,住在纽约华尔道夫大酒店31楼31A号房,一般他不见什么人,但特意约香梅共进下午茶,茶具是他酷爱的中国景德镇的青花瓷。早在1899年,他便作为工程师去到中国待了三年,他爱中国;1947年他又去到中国,陈香梅就是那时第一次见到他的,往事如烟,却又历历在目。老人关切地问她过得好不好,叮嘱她如需帮助,一定来找他。她顿觉心头哽哽的,可仍摇摇头,有这份牵挂足矣,路得自己独立走出。老人送给她《垂钓之乐——洗涤你的灵魂》,这是他最后一本书,上面有他的亲笔签名,这真是一介总统生活的另一面。1964年10月老总统胡佛去世。联邦调查局胡佛1973年逝世,他们都一直关心并看重她。
陈香梅在华盛顿还结识了几位女友,她们是《芝加哥论坛报》麦考米克的遗孀玛莉莲、《华盛顿邮报》女记者齐歇尔、专栏女作家奎恩和《华盛顿明星报》专栏女作家狄克森。这几位女记者女作家都有独立的个性,敏感而执著,陈香梅喜欢。她忆起了当年在昆明在上海报界的闯荡,忆起了女友方丹、谢宝珠·、麦筱梅,她们现在过得好不好?有回狄克森对她说:“安娜,这世界弱肉强食,人们似乎能从阅读别人的不幸中获得乐趣,可是,我不能,我决不会像别人那样张牙舞爪。”她怦然心动,无论你是金发碧眼,还是青丝黑眸,善良又聪慧的女人,心总是相通的。
作为陈纳德将军的遗孀,她常应邀出席各种鸡尾酒会,这是美国上流社会最普遍的交际形式。可在富豪名门巨宅中,可在夜总会俱乐部,也可在小饭店、酒吧间;可为国际关系的缓冲,可为政党社团的和谐团结,可为人际交往,也可什么都不为,作东的确荣华富贵,做客的或显示身份地位或附庸风雅,杯酒在手,有说有笑,皆大欢喜,虚伪与虚荣联袂出演。有时参加的人太多,挤挤挨挨像领救济粮似的尴尬;有时九流三教混吃混喝交际花交际草搅得乌烟瘴气;有时酒喝得过量话说得太多任你是绅士淑女也丑态百出!对鸡尾酒,陈香梅并不陌生,她的母亲就是一位调洒高手。她喜欢鸡尾酒的赤橙黄绿青蓝紫,这是艺术,如诗如画,如如幻,尤其是鸡尾酒会一定得在午后才举行,于是在黄昏在夜里,听着这些酒的名称:粉红色的女人、黑色的天鹅绒、霓虹杯、冷薄荷叶……能不如醉如痴?她却从不喝醉,也不多语,静观默想,像是“众人皆醉我独醒”。有时她会淘气起来,悄然掩门而出,走到寂静的夜街寻一杯醒酒的中国清茶,不知何时,有个异性知己也悄然相跟而来,无须言语,只见月光如霜,风摇紫藤花影,已觉秋凉了。以后的岁月,她加入美国主流社会,卷入政治漩涡,却始终保持一份清醒和清高,不即不离若即若离,任凭风车世界喇喇转,梅自心中幽幽香。
鸡尾酒会、宴会是华盛顿的流动景观,但政府招待贵宾的预算有限,于是许多宴会要靠有名望且肯花钱的社会人士出面做东,从罗斯福总统以来,华盛顿政治的独特现象便是出现了几位鼎鼎有名的华府女主人。卖麦片和食品起家的波斯特夫人,油田大王的遗孀珍珠夫人柏儿·梅丝塔,首屈一指的地产商桂尔凯佛芝等都是挥金如土、可随时派上用场的华府女主人。总统、国务卿似乎都欲拜倒在她们的石榴裙下,这就是权势和金钱的魅力吧。
在玛莉莲家的晚宴上,陈香梅认识了珍珠夫人。这位贵妇不仅有钱,还与杜鲁门总统交情甚笃,曾被派到卢森堡做过两年大使。她常替民主党筹募基金,与约翰逊夫妇交情亦不浅。贵妇看起来年纪不轻了,但谁也不知她的年龄,她注意到陈香梅,目光有点咄咄逼人,可陈香梅从不犯怯。也是在宴会上,曾有人三次将香梅引荐给法国大使夫人,可这位夫人仍装出不曾相识的样子,到了第四次相遇时,香梅以牙还牙给了她颜色,香梅就是这样,也会使使女人的小性子。珍珠夫人逼视着她:“像你这般年轻美貌,若是有意再婚,就该到别的地方去闯。当然,如果你想做点事,那是应该留下来的。”话语有点刺耳,但是,她的直觉告诉她,这是忠告,她记住了。待到分手时,珍珠夫人又问她:“你的姓名是不是登汜在绿皮书中?”她愣住了,压根不知绿皮书为何物,她的脸涨得绯红,珍珠夫人和缓地说:“我要打电话给你,你的姓名是否收录在绿皮书中?”她恢复了镇静,答道:“我相信你可以找到我的电话号码。”她毕竟是智慧的,灵跳过人的。事后她才询问到,华府每年出版一本“绿皮书”,罗列总统府的重要人物名单、外交使节和参众两院议员的人名地址。还有就是以英文字母先后顺序将华府有地位有资格的人造入册中,挑选非常严格,被人称为华府社交秘书的圣经。其时,陈香梅榜上无名。
这,刺激着陈香梅。但她知晓,珍珠夫人并无恶意,因为不久珍珠夫人果然给她挂来了电话。那么,这是暗示?昭示?她不敢深想,她无权无势无金钱,而且打定了主意今生决不改嫁,她不可能成为炙手可热的华府女主人,她也不想。
在又一次宴会上,她认识了一位名叫施薇亚·赫尔曼的女人,她是马里兰州共和党妇女会主席。赫尔曼手握酒杯,盯牢了她问道:“你对政治有兴趣吗?”她犹豫了片刻,还是点了点头:“我希望尽可能了解美国的一切。”赫尔曼马上说:“我正在组织少数民族团体,为尼克松助选,请你参加这个团体的工作可好?”这真是开门见山,尽管她对共和党民主党知之甚少,但她还是答应了,有种新鲜的冲动撞击着心房。
她并没有作冷静的考虑和哲理的思辨就加入了共和党,只能说是冥冥之中命运的指引吧。
1954年她跟着陈纳德认识了尼克松,可陈纳德凭第六感觉不喜欢他;她的好友玛莉莲也不喜欢他,告诫她:“你不能信任那家伙!”也许偏偏滋生出逆反心理,她要了解尼克松到底是个怎样的人。话得说回来,她喜欢并崇拜林肯,共和党就是以林肯而出名的。所以尽管陈纳德的家乡南方人多是保守派的民主党员,但陈纳德本人就很崇拜林肯呀。
像进中央社,入空运队一样,又是一切从头开始。写信、接电话、组织登记、参加少数民族团体发表演说,是单调乏味的工作,但正是这琐琐屑屑的事情,使她认识到老百姓在政治中扮演的角色是重要的,她不能轻易放弃一张选票,遇上年纪大或生病的选民,她便自告奋勇去住宅接他们。她的认真执著、饱满的热情,让共和党人对这位漂亮智慧的中国女人刮目相看。
但是,陈香梅有生以来第一次参加的助选活动,以尼克松的失败告终。
1960年11月8日大选之夜来临。民主党、共和党竞选总部皆灯火通明,电视接收机,电传打字机,大型选票统计机,计算机的各种响声,急促的电话铃声,激动的收音机声将闹哄哄的总部紧张的工作人员心弦都要绷断了!在五光十色的喧闹与骚动中,陈香梅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刺激与兴奋。或许她已置身于政治主流的漩涡之中,真是欲生欲死!
晚十点半,各州选举结果相继传出,民主党候选人肯尼迪占了明显的优势。且慢!从十一点开始,风向变了,尼克松的票数直线上升,各层各室爆发出如雷的欢呼。且慢!尼克松与肯尼迪的选票彼消此长,犬牙交错,胜负难分!陈香梅的心都快跳出喉咙了,墨西哥乃至西班牙的近乎疯狂的斗牛场面,却远比不一亡此时此刻激动人心。翌日凌晨选举结果最终揭晓:尼克松以34,108,546选民票和219选举团票对肯尼迪的34,277,096选民票和303选举团票的些微之差,败给了肯尼迪。
当民主党的竞选总部和肯尼迪家族山呼海啸般热闹欢庆时,共和党的竞选总部是死一般的沉寂,随后是事后诸葛亮的议论纷纷。
成者为王败者寇?还好,四年后八年后或若干年后,只要你强大,还可以东山再起。再来一次!这就是美国民主的热闹和公平。
1961年1月20日中午十二点整,美国历史上最年轻的,第35届总统肯尼迪举行就职典礼。这一天,华盛顿下着大雪,是空前未有的大雪,国会大厦东翼临时搭起的木制观礼台却显得格外壮观,来自各州的观礼代表兴高彩烈涌向国会山。
民主党居然给陈香梅发来了邀请!可是她对尼克松的失败很是懊丧,不想去。葛柯伦笑了:“在美国,民主党共和党都是柔性政党,入党脱党悉听尊便,反反复复地无所谓。虽是两党成员但私交极深者也甚多,你何必这么认真?重要的是认真参与,获得种种体验而已。”她知道。生命是种种体验,但要她成为跳来跳去的女人,她不干。不过她还是跟着葛柯伦去参加了就职大典。
她对肯尼迪的第一印象不错。
“我们今天不是庆祝一个政党的胜利,而是庆祝自由的胜利,这一天象征着一个结束,也象征着一个开端,它表示着一种更新,也表示着一种变革……火炬已经传到了新的一代美国人手中。他们是本世纪诞生的,受过战争的锻炼,也受过艰难而又困苦的和平时期的训练……所有这一切不会;在我当政的头一百天内完成,也不会在一千天内完成,也不会在本届政府的任期内完成,甚至我们在这个星球上的一生中也许还不会完成,但是让我们开头口巴。”
43岁的肯尼迪总统的就职演说词自信,充满了激情和活力,专习过公共演讲的陈香梅也被感染了,她还只有36岁,“让我们开头吧”,没错。她记起肯尼迪在向妇女拉选票时最喜欢说的两句话:“妇女力量,未开发的资源”,“年长的女人将作你的母亲,年轻的女人将作你的爱人”,何必去追究是真心实意还是虚情假意呢?话语恰到好处就是征服力。
晚上,她竟怀着政治人物的狂热和少女般的激情,参加了在阿姆基体育场举办的肯尼迪就职晚会。仍旧是纷纷扬扬的大雪,马路两旁都堆起了厚厚的雪墙。可体育场通宵达旦的晚会春意盎然。第一夫人杰奎琳身着飘飘欲仙的白外衣,美丽高贵,她曾是《华盛顿时代先驱报》的采访摄影记者,可眼下,数不清的镜头对着她闪光!只是那双脚委实太大,该穿多少码的鞋呢?陈香梅有时偏爱破坏佳话。她着一袭大红金丝绒长旗袍,襟上绣一枝腊梅,脚上一双刚花75美元买的金色高跟鞋,大雪和狂舞,生生地毁了这双鞋,可是,值!好久没这么尽兴了。
1962年5月,肯尼迪总统约请陈香梅在白宫第一次正式单独会面会谈,委托她为中国难民救济总署主席。在总统的椭圆形办公室里,铺着猩红色的地毯,总统宝座后两侧分别竖着美国国旗和总统国旗,对面是美国国父华盛顿的戎装画像,两侧供奉着中国的瓷花瓶,左边壁架上陈列着各国贵宾赠送的礼品,南窗外就是著名的玫瑰园。肯尼迪着蓝灰色西装,白衬衫和蓝领带衬托出他的潇洒风流,谁也想不到他是一个病魔缠身的男子,脊椎先天畸形,先天的肾上腺萎缩、血液病,二次大战受伤又留下了背痛病,所以白宫中有张他专用的摇椅。他站了起来,热情地迎接陈香梅;陈香梅是一袭白色暗花短袖绸旗袍,挽一只白色镶嵌珍珠的手提包,婀娜妩媚。新闻秘书摄下了这一愉悦和谐的镜头。随后,肯尼迪在玫瑰园召开记者招待会,并聘请韩福瑞及尼克松等为顾问。
在肯尼迪,委任反对党的华裔女子出山,是宽容和智慧的展现;在陈香梅,是她政治生涯中的崭新的开端,是美国总统中第一个委任给她的第一件事,也是她与白宫关系序曲的奏响。
其时中国大陆正遭受百年未有的特大自然灾害,是有些人流向香港,所谓难民救济总署当然是出于政治上的诈诈唬唬人造舆论,但陈香梅是扎扎实实地做着,在华盛顿与香港之间穿梭往来。这当儿,她收到了聂光坻弟弟的一封信,告知他们全家已在难民中心,希望她担保他们去美国定居,她心头一热,人生何处不相逢!当她全力以赴办妥他们在加州定居手续后,才知晓聂兄已在几年前病逝于大西北的劳改农场,不胜唏嘘中她却有种解脱之感,总算回报了聂兄当年对她的一片痴情吧。与此同时,她的挚友方丹在香港孤寂地离开了人世间,终生未嫁的她死时刚过不惑之年,惑也不惑不惑也惑,她曾是那样乐天执著地寻寻觅觅,结局却是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陈香梅去到方丹简陋的住房,“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雨纷纷泪纷纷披下她一脸。
1963年11月22日中午,德克萨斯州达拉斯—沃思堡雨过天晴,处处显得格外清新,而街衢两旁夹道欢迎总统的人群则显得格外喧闹。肯尼迪夫妇与康纳利州长夫妇同乘一部敞篷汽车,后面跟着副总统约翰逊夫妇的座车等长长的车队。十二点半,车队徐徐驶进迪利广场,喜爱穿蓝灰色西装,白衬衫蓝领带的肯尼迪和着一袭粉红衣裙,头戴无边帽的杰奎琳皆容光焕发,向人群频频挥手。在欢呼的海洋中,只听几声枪响,肯尼迪的头颅已喷出鲜血和脑浆,杰奎琳尖叫着抱住了丈夫,在一片混乱中车队向帕克兰医院疾驶而去,但是身遭致命枪击的肯尼迪于下午一时逝世?这是美国历史上第四位遭暗杀的总统。民主乎?野蛮乎?这一天,恰恰是他入主白宫一千天。
自德州回华府的“空军一号”总统专机上,约翰逊立即宣誓就任总统,这是美国的宪法,其时,杰奎琳粉红衣裙溅上的血尚未干!11月22日晚,新任总统约翰逊刚回华府,被刺身亡的总统尚未安葬,白宫已是闹腾腾的搬迁场景。摇椅和近三年来肯尼迪用过的东西全给搬出,只剩下红地毯和电话,不过这两样看来也将更换。三年来,白宫弥漫着法国香水味,因为第一夫人爱用巴黎香水,爱着法国时装,爱吃法国大菜,爱说高雅的法语。她酷爱粉红、粉蓝和白色,又爱标新立异,将白宫处处重新布置,并发起美国历史古物回白宫运动。她年幼的一女一子给威严的白宫带来了勃勃生机,就在几天前的报纸上还登着小淘气在爸爸的大办公桌下玩耍的照片呢。然而,富贵若浮云!
目睹这一切的陈香梅忍不住对一位参议员说:“你们西方人也太现实了。最低限度,等总统葬礼完后再搬也不迟。难道多等一天都不可以!”
参议员耸耸肩。“一国元首的责任与工作太重大了,为了不失去一天时间,他们这样做是情有可原的。”
好一个“国不可一日无君”!可是,如果元首没有一丝人情味,那么他的工作还有什么重大可言呢?人呵,争天霸地为哪桩?
杰奎琳却分外沉静。与丈夫最后吻别时,她将无名指上的结婚戒指脱下,放回已安息了的爱人手中,看来,她已将第一夫人的称号划了个句号。肯尼迪葬进了阿林顿军人公墓,在他的墓前点燃着一支永不熄灭的火炬。
肯尼迪墓就在陈纳德墓的下边一点。每每陈香梅去祭扫外子的墓时,都看见这不熄的火炬,她怀念这位美国总统中最年轻者也是美国总统中去世最年轻者。
被人讥讽为“从穷光蛋上升为富豪的”肯尼迪家族,是爱尔兰移民。肯尼迪的曾祖父在韦克斯福德郡的小村镇邓甘斯敦种植甜菜、马铃薯等为生。如果不是马铃薯枯萎病断了生路,他决不会搭上“棺材船”,在大西洋上煎熬四十个日日夜夜,方抵达东波士顿爱尔兰人和天主教徒聚居的移民区。祖父已不甘心平庸,他是连推带爬领着家族杀出重重阻拦一心想进入主流社会。父亲如愿以偿,金钱的魅力,由商界跨入了政界,1938年罗斯福任命其为美国驻英大使;1957年肯尼迪家族已成为最富有的美国人家。肯尼迪本有四兄弟五姊妹,肯尼迪是兄弟中体弱多病的一个,但是肯尼迪家族的家训是:“只有第一,没有第二”。不屈不挠不择手段进入社会主流当选为众议员、参议员乃至总统,是家族的奋斗目标。无奈身强力壮的长子在二次大战中死于空难,多病的老二沉浮起伏,请人捉刀写过畅销书,当过海军有过生还成了英雄的戏剧经历,也有过数不清的花边新闻,但肯尼迪终于登上了美国总统的宝座,只是好景不长,不到三年就死于非命。也许他不这么争强好胜的话,可享天伦之乐几十年呢;可是他毕竟拥有过第一,这是无数千凡的幸福者终生无法攀登到的呀。谁理得清呢?如果没有那场马铃薯枯萎病,肯尼迪家族还在邓甘斯敦小村镇年复一年种着马铃薯吧。
马铃薯枯萎病造就了一个美国总统?!
在政界的边缘打了三年擦边球的陈香梅,目睹过成功者的荣耀和失败者的落寞,友情的地久天长与权势的瞬间涨落!生时不遗余力地追名逐利比不上死留给人的记忆更刻骨铭心?
她想起了1865年4月14日夜十点左右,喜爱看戏的林肯在福特剧院观看英国托姆·泰勒的剧作《我们美国的表兄弟》时,一颗罪恶的子弹击中了林肯的头颅。自由之父倒下了。这一天,恰恰是耶稣殉难日。
林肯是为消除种族歧视百折不回而被暗杀的。
肯尼迪之死却是一个难解的谜。1968年6月6日,拚命追求竞选第37任总统的肯尼迪之弟罗伯特,又在一次竞选演说中被一个疯狂的枪手开枪打死。又一个难解之谜叠印在肯尼迪家族的阴影上。
想得到时却已经失去,失去了时又终归留下了一点什么。
陈香梅依然走着参政之路。虽已初次尝到了甜酸苦辣咸,但她不悔。只有这样,她才能真正进入美国生活的主流,才不会做永恒的二等国民。要知道,她虽然加入了美国国籍,但在世人眼中和自己心中,仍是一个黄皮肤黑头发的华裔女子。
1962年她获得了法国拉佛耶自由奖。她辞去了乔治城大学的工作,担任美国之音节目制作主任和播音工作,她喜欢“大众传播”这行当,她愿意全美全世界的人都听到她的声音。
她已担任共和党政务问题委员会顾问,专门研究亚洲事务,并在全国作循环演讲。
1963年,她的名字赫然印在华府绿皮书上,她并没有骄傲感,只不过多了一份自信。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她是个中国的端午节诞生的女子。
1968年11月5日,又是美国总统大选日。
这是一个凛冽的冬日,寒风卷着凋零的落叶,但在这萧条肃杀的冬景中,政治氛围浓郁的华盛顿,却将节日般的热闹与战前般的紧张融为一体,处处弥漫着狂热与浮躁。
陈香梅起了个大早,而且盛妆一番。她得先在美京投票,尔后急飞纽约。共和党的竞选总部设在华盛顿的维拉饭店,但真正的指挥部在纽约华尔道夫大饭店,因为尼克松住在纽约,米契尔的律师事务所也在华尔街。尼克松喜欢纽约,称这为“跑道的里侧”,而“任何人除非是在跑道的里侧前进,否则往往要过呆板单调的生活”。
华尔道夫大饭店各层楼各区已进入紧张忙乱的白热化阶段,陈香梅拿到可出入各区的蓝色缎带,与共和党竞选委员会主席米契尔各处逡巡,米契尔紧张得像根绷紧了的弦,陈香梅平静得像微波不兴的湖水。
是的,她胸有成竹、稳操胜券。
1968年春,她被尼克松委任为全国妇女支持尼克松竞选委员会主席,并任财务委员会主席,这是她第三次参与助选。第一次是1960年为尼克松助选,失败;第二次是1964年为高华德助选,亦败北。高华德是空军少将,与陈香梅住得不远,算是邻居,而高华德太太芭妃与陈香梅用的还是同一个理发师,因而私交甚笃。其时54岁的高华德看起来不过四十出头,戴副黑框大眼镜,声音宏亮,为人很是热诚,他是共和党中保守派的代表,可以说是个豪爽、正直的优秀人物,但是陈香梅预感到他不能夺魁,因为太直率!旁观者清,她的预测没错。当时共和党内与高华德的竞争者是自由派代表纽约州长洛克,本来洛克呼声极高,但他忽地与三十年的老伴离异又立马娶了个拖着四个孩子的少妇后,立即被拥戴者放弃了。看起来在美国对竞选者的人品要求还挺严呢,但是风流非常的肯尼迪家族又该作何解释呢?竞选中,高华德与洛克结下怨怼,可香梅与他俩的友情却日渐加深,而且香梅以为,这一次的折腾,为四年后尼克松的竞选铺平了路。那时不少人以为尼克松已是穷途末路,可陈香梅不这样看。参政竞选,要有雄厚的人力财力,要有过人的智慧勇气,要有屡败屡战的经验,还得把握运用机遇和人缘,尼克松具备这些,能东山再起,而助选骨干就是当仁不让的开路先锋。才八年党龄的她,被委以妇女主席的重任后,诚恳地将艾森豪威尔夫人、福特夫人、狄克逊夫人、陶尔夫人、鲁斯夫人,还有名流秀兰邓波儿等都云集在助选的大旗下,当然,艾森豪威尔夫人玛米接受名誉主席时颇为傲慢,她说:“我丈夫把尼克松培养得太好了。”话说回来,尼克松跟着艾森豪威尔做了八年的“偏房”副总统,尼克松的小女儿朱莉又嫁给玛米的孙子戴维做媳妇,玛米能不傲慢吗?美国的选民一半是妇女,而且以中年妇女为多,她相信委员会的感召力。
1968年8月9日,尼克松在迈阿密获得共和党总统候选人提名,他的接受提名的演说诚恳激越,身世、挫折、奋斗、追求,撼动人心,许多妇女代表被感动得泪水涟涟。五彩气球缤纷飞向大厅天花板,人们起立鼓掌。可是记者席的无冕之王们却淡然处之,纹丝不动,也是记者的陈香梅忽地怒不可遏,高声请他们起立,这些人倒也愣愣地站了起来,心中嘀咕着:这个东方小女子气魄不小嘛。
陈香梅泪痕斑斑。她仍在为尼克松奋斗篇的演说而感动。
1913年1月9日,尼克松诞生在离洛杉矶约百余里的农村小镇约巴林达,九岁前过的是乡村田园生活。以后举家迁到另一小镇惠蒂尔,脾气暴躁的父亲开了爿加油店和食品杂货店,母亲性格内向喜欢独处,尼克松兄弟五人排行第二。尼克松本能够获得耶鲁大学奖学金,但因家中经济拮据,只有在惠蒂尔学院历史专业学习。无怪乎尼克松的演说同感叹自己出身寒微!
第二次大战中,尼克松参加了海军;但只参加过唯一的一次战斗——1944年1月到日本飞机猛烈轰炸的布干维尔绐美军送食品。1946年尼克松在加州第一次竞选国会众议员,以“共产党影响”的罪名击败了他的政敌而获胜;1950年他竞选国会参议员,又以“粉红色女士”的罪名击败了女政敌;1952年以“反共斗士”的形象成为艾森豪威尔时代的副总统,1956年又获连任;1960年竞选总统时败于肯尼迪,原本有滔滔辩才的他偏偏在电视辩论中输给了对手,可见山外有山楼外有楼;1962年他又急匆匆竞选加州州长,欲速则不达,他遭惨败。他自己都气馁了,对新闻界说:“你们不再有机会把我当球踢了。”并给妻子碧特写下永别政治的保证书,果真与米契尔等人在纽约华尔街办起子律师事务所,兼而推销百事可乐,做起一介平民来了。可是,他无法背叛自己的心,一个声音总在耳边说:“伟大的人物常因不能忍受失败而变成庸人。许多人则由于能够忍受失败而成为伟人。失败了,爬起来,准备东山再起!”这是大学时足球教练纽曼的告诫。于是,有了今天。当然,也活该执政的民主党流年不利,美国陷于越战,劳民伤财、天怒人怨,不得不放出“巴黎和谈”的烟幕,可南越头头阮文绍阮高奇居然在高压下也不屈从,直把个民主党搅得焦头烂额。约翰逊激流勇退,把棒子交给了韩福瑞,而韩福瑞在芝加哥举行的提名大会上又发生了流血骚动。民主党大势去矣。
陈香梅能不笃定泰山么?
她崇尚尼克松的坚定不移、不屈不挠。她敬重具有这种人格力量的男人。
她佩着蓝色缎带,在华尔道夫大饭店各层款款而行,神色紧张的米契尔颇神秘地对她说,尼克松一旦获胜,发表宣言后即接见她。她淡淡一笑。这是尼克松、米契尔和她三个人的默契,不,是秘密,是绝密。他们已将她视为功臣。从午夜到翌日清晨,尼克松一路领先,只是金海岸的选举结果报告很迟到来,尼克松发表获胜宣言后,即匆匆飞往佛罗里达州,这接见未能兑现。
陈香梅自足。她本无所求。
寒风嗖嗖雪花飘飘,气候越来越冷,可迎圣诞和准备总统就职大典让华府犹如热浪滚滚,陈香梅被委派担任就职委员会特别顾问和主席马里奥特的助理,总部设在潘兴大厦,陈香梅忙得兴兴轰轰。跨进共和党门槛不过八年,她已由外围步入核心,从执行进到决策,成为“厨房内阁”中唯一的女性。所谓“厨房内阁”,是助选的机要筹划委员会,人少,且策划于密室,故有此戏称。陈香梅耸耸肩,双手一摊:“厨房,传统中本来就是女人的天地嘛。”男士们说:“安娜,你就爱淘气。”他们很乐意有她,不仅智慧又清纯,而且做出的饭菜让人垂涎欲滴。
陈香梅这时已搬进水门大厦。这是多元性的大厦建筑,位于石溪公园与维吉尼亚大道转角处,面对波多马克河。大厦包括六栋大楼:东楼西楼南楼三栋为住宅区,另有两栋办公楼和一栋酒店。住宅区底层包罗万象,菜场、点心店、花店、药房、美容院、游泳池等无所不有,生活十分方便。1966年水门大厦还只是建筑平面图时,陈香梅就付了订金,她要了东楼顶楼的边套住宅,为的是闹中取静。这是到华盛顿后三择其居,她定下心来了。楼顶有自家的白色花园,一年四季,花开不败。清晨黄昏她爱在花园散散步,有时熬夜工作后,她也会登上楼顶,俯瞰万家灯火,抬眼灿烂星空,她满心的踏实,她自信已在华盛顿拥有了自己的一方天地。
她没想到,平地起风雷,她竟成了众矢之的式的新闻人物!新闻传媒振振有词指出竞选的焦点是越战。民主党败北是因为大选前十天阮文绍公开声明拒绝巴黎和谈,而影响着阮氏的是陈香梅,陈香梅在大选前一个月肩负使命神秘地去了西贡。真是荒诞无稽,她要澄清事情真相,却被告知:保持缄默。尼克松获胜后,阮文绍邀请他访越,但没有回复,南越驻美大使裴艳找到陈香梅,她能说什么呢?深夜,电话铃骤响,是米契尔的助理打来的,他用不容置辩的语调通知她:必须说服西贡友人去巴黎和谈。尼克松抽不出时间访越。必须对新闻界声明:尼克松对她与阮文绍的安排一无所知。什么安排?轮到她真正地一无所知了。她压抑住激愤,冷冷地回答:“你们爱说什么你们说去,可我什么也不想说。”她挂断了电话。
她登上了屋顶花园,莫非黑夜中的国际都市仍然是十面埋伏的古战场?冬的夜空深邃清澈,群星却如砸碎了的玻璃屑般扎眼,只穿睡衣的她被风一袭打了个寒噤。她以为进入了主流,登上了高峰,却原来是高处不胜寒,而且污秽龌龊玷污着她!她急急下到浴室,打开龙头,白色的水帘哗哗冲下,她阖上眼,让清水冲洗掉一切吧,但是经过的事不是想忘掉就能忘掉的。
1967年12月,她从台北、西贡为一家航空公司的业务奔波事毕飞回华府时,前大使希尔已等候在机场,接她去了纽约尼克松的公园大道的寓所。这之前尼克松已是电话电报催促她好几次了,更令人费解的是,希尔并不进到会客室,室中只有尼克松和米契尔。米契尔律师是尼克松的亲密伙伴,瘦长个子,已歇顶,两腮松弛地耷拉着。陈香梅以为他们是初次见面,但米契尔说他曾见过她与陈纳德将军,仰慕已久。尼克松则开门见山,他决定东山再起,米契尔已答应做竞选主席,恳请安娜助选。他以为竞选成败的关键是越战,而他对东南亚形势不甚了了,希望她搜集有关越南局势发展的最新信息,同时,务请保密。米契尔再三强调也是这两点。陈香梅欣然答应,她本来就是亚洲事务的研究者,竞选如大战。不保密能出奇制胜吗?
这以后他们指定她作为共和党的唯一代言人,与南越驻美大使裴艳联系;米契尔与她热线电话联系,这自然惹得不少人眼红心妒。而她发现米契尔的怪癖,电话号码频繁改变,变得他夫人玛莎都记不住自家号码了;有时他还报出一个号码,要香梅另觅陌生处打过来,真像侦探小说电影中的情节那般扣人心弦。不过很快香梅和裴艳都察觉他们的电话已被人窃听,为这事香梅还去找过大朋友胡佛局长告状,只是胡佛似乎也有难言之隐。
当民主党放出巴黎和谈的烟幕时,尼克松是不希望阮文绍参加和谈的,因为这对民主党竞选有利,一个雨天,陈香梅领着裴艳去纽约见尼克松,裴艳精通英语和法语。原是西贡邮局的主人,在阮文绍与阮高奇之间,他倒是后者的密友。尼克松非常热情地接待了他,并当面许诺,一旦获胜,即访问南越。
可是,这一切都被抹去了。米契尔要她懂得:这就是政治。对这些尚知几分的参议员陶德和前大使希尔也决不会挺身作证,他们自顾不暇,安及他人?
证人是有的。她的义务保护者葛柯伦。
那是大选前十天,约翰逊在电视讲话中,煞有介事表示巴黎和谈在望,越南双方代表都将同意去巴黎。话音刚落,陈香梅就接到了米契尔的紧急电话,而她正与葛柯伦在史利顿公园饭店参加梅丝塔夫人的晚宴,梅丝塔是民主党人,米契尔又给了她一个新电话号码“914一W07—0909”,于是葛柯伦带她到他哥哥大卫的公寓挂电话。电话一接通,正是米契尔,他说:“安娜,我现在是代表尼克松打这个电话,我们的西贡友人必须了解共和党的立场,这点非常重要,我希望你能让他们知道这一点。”陈香梅愣了一下:“我只负责传递消息,现在要影响他们,非常不智。我的看法是,越南有越南的立场,这毕竟是他们国家的事。但是,我想阮文绍是不会去巴黎和谈的,他跟我多次淡他们的态度。”
通话时,葛柯伦在一旁使用分机,他是证人,而且是大名鼎鼎的律师,民主党人。许多政客会抓住这种时机理直气壮地大做文章,从而红得发紫,然而,陈香梅不想。并非胆怯,并非怕拖累葛柯伦,而是觉得毫无意思。原来,政治无道德可言,无信用可循,有的只是利害关系!共和党民主党本是一丘之貉。那么,她是趁早抽身,还是仍陷其间但求出污泥而不染呢?都难。
白色的水帘哗啦啦而下,那淌到嘴边的水流是咸的,她还有这么多的泪?
长方脸长鼻子棕色眸子高个头的尼克松的形象却模糊了,扭曲了十她了解他吗?也许他并不是那种有人格力量的政治家,而只是一个能呼风唤雨的政客。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他总是在寻找别人做替罪的羔羊。
1969年1月20日,在国会山东广场举行尼克松总统就职大典,由首席法官厄尔·沃伦主持。最热闹的是夜间分别在七个饭店举办的盛大庆祝舞会,“五月花”、“喜来登公园”、“希尔顿”、“柯克兰艺术馆”、“史密生博物馆”、“史戴特勒酒店”和“美利坚酒店”张灯结彩、歌舞升平,旷野般的华盛顿之夜终成了不夜天。56岁的尼克松领着全家从一个舞场赶向另一个舞场“与民同乐”,真有天旋地转之感。在一个舞会上,他压根忘了介绍夫人碧特;在另一个舞会上,他先介绍了两个女儿翠茜亚和茱丽、两个女婿葛斯和戴维,这才想起妻子,他说:“我以为谁都知道同我在一起的女士是谁。”但这决不是他的幽默感,他与夫人出现在任何场合都是一本正经拘谨严肃的样子。然而,他又是这世上仅爱过一个女人的不多的男人中的一个,打1938年的一个春夜他第一次见到碧特几小时就冒失求爱后,他们长相守了五十三个春秋,直到1993年碧特去世,一年后,尼克松也随她而去。
陈香梅也出席了七个舞会,她与结识才半年的威斯康辛州州长华伦·诺尔斯成了一对配合默契的舞伴。舞会演奏的尽是规矩得近乎严肃的曲子,当总统的尼克松感叹过:“事实上,我一直有两个伟大的抱负——指挥交响乐队,在大教堂演奏一曲——至今尚未实现。”人们得投其所好,况且他是个舞盲,从不跟夫人共舞。陈香梅听腻了,她要求乐队指挥:“可否奏些摇滚乐?”尼克松笑道:“安娜,你是个小捣乱。”她回敬道:“这有什么不对?我碰巧喜欢摇滚乐,我已厌倦这些假惺惺的严肃——让我们真的来庆祝一番。”她是话中有话,她仍任性。诺尔斯州长与她起舞时诚挚地说:“安娜,你没有做错什么,忘掉越南的事。时间会作出最后的证明的。”
尼克松曾比喻选副总统像是进服装店挑衣服,让人眼花缭乱。他挑的副手是马里兰州州长安格纽,原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律师。米契尔出任司法部长,霍尔德曼为尼克松高级助手白宫办公室主任,埃尔希曼为国内事务助理,这是白宫炙手可热的三巨头,人称二剑侠。尼克松曾请人间香梅是否有兴趣加入新政府,陈香梅说:“罢了,何必再惹是非。我谢了。”这并不是一时气话,参政不入阁,是她的既定方针。尼克松倒也派了她不少有职无薪的闲位,她仍研究亚洲事务,还常作为特使参加各国喜庆婚丧等大典,既加入了主流,又闲云野鹤一般,入世又出世,积极进取又恬淡超然,这是东方哲学的魅力,也是陈香梅魅力长久所有时间作证。等待并不长久。
这就是臭名昭著的水门事件。
尼克松当权后,水门似乎成了权力的象征,参政者都往水门搬迁,东水门一度被人称作西白宫,清晨黄昏,亮晶的黑轿车已在外排成长串等候接送达官贵人们。米契尔也搬进了东水门七楼,是陈香梅介绍住进的。米契尔夫人玛莎为人热情、爱叽叽呱呱说话,有时还爱大声嚷嚷。她与女儿玛蒂成了新闻记者追踪采访的对象,米契尔一家的种种新闻几乎天天出现在电视和报刊杂志上。陈香梅虽然觉得米契尔城府很深难以捉摸,但两家仍常有交往。玛莎恰恰相反,口无遮拦。听到从越南归来的将军谈越战时,她止不住嘤嘤哭泣;听到大选中不可告人的秘密时,指着丈夫大骂;任性起来,还当着香梅的面,脱下高跟鞋一只又一只向米契尔扔去。陈香梅并不讨厌玛莎,但她为玛莎担忧,作为政界要员夫人,这种个性很容易掉进陷阱。她倒没想到,水门事件竟会使米契尔家破人亡,身败名裂!
六月,美国总统竞选活动如火如荼。访华归来的尼克松正处于事业最灿烂辉煌之际,自是信心百倍连选连任,已组织了争取总统连任委员会,主席又是足智多谋的米契尔。
17日深夜,守门黑人威尔斯发现办公大楼通往地下车库的门锁被打开了,他不经意地重锁上,尔后过街喝咖啡去。但回来时又发现门锁再次被打开了,于是,他报警了。凌晨两点半,警察赶到,在六楼民主党总部当场抓获五个次流密探,他们正在装设窃听器,并带有照相机,准备偷拍文件档案。五人之一便是总统连任委员会和共和党全国委员会安全顾问麦科德!翌日,《华盛顿邮报》、《纽约日报》即作了曝光,但人们多以为不过是一般的盗窃案,水门大厦的盗窃案并非罕见。然而,正在巴哈马群岛的格兰德岛度周末的尼克松坐不住了,急急飞回华盛顿。连任委员会立即开始了掩盖活动,一面宣布五人纯系独立行动,与该会无关,一面偷偷拿出46万美元来堵住与当事者有种种牵连者的嘴。22日,尼克松举行记者招待会,义正辞严指出这种行为,在竞选过程中,在政府中,绝不允许存在云云。
几天后,共和党要员被召到白宫开会,讨论八月在迈阿密海滩城召开总统选举大会有关事宜。对水门事件,谁都满腹狐疑,但无人挑明。散会之前,埃尔希曼例行公事般问一句:“大家还有什么问题?”陈香梅站了起来:“我有一个小问题,我和在座的好几位都住在水门,请问水门发生的案件究竟是怎么回事?能给我们解释一下吗?”刹那间的静默后,是表情迥异的各种反应。米契尔的脸色非常难看,或许恼怒此女子怎么总是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样子?或许重重地触动了他的难言之隐?但他很快镇静下来,笑着说:“安娜,这件事你无须担心,八月到迈阿密开会之前一定会全部解决,大家放心去准备竞选工作吧。”
11月7日,尼克松和安格纽以前所未有的47,000,000张选民票、520张选举人票,力挫民主党候选人麦高文,获得连选连任。水门事件似乎烟消云散,尼克松们又一次蒙混过关了。
但是,墨写的谎言终究掩盖不住事实的真相。随着春天的到来,白宫窃听、恫吓等种种丑闻不断被揭露出来,1973年2月7日,参议院以77票对零票决议成立水门事件调查委员会;3月28日,被监禁的麦科德指控米契尔应对水门事件负责。4月30日,尼克松对全国发表演说,声称他与水门事件无牵连,并保证设法使罪犯受到审判,并将这种不法行为从我们的政治过程中清除出去。于是,三巨头和有关人员纷纷辞职下台,继而是吃官司坐监牢,真个是“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杠”。其实,纱帽也够大了,但权势的欲望是永无止境的。
但这一切并未能挽救尼克松的厄运,调查委员会无意中破了案外案或日案中案——白宫地下室装有窃听系统!凡是在总统办公室与总统谈话者全被作了录音记录,那么,拿到了录音带,不就水落石出、真相大白?紧接着展开了争夺白宫录音带的战斗,尼克松负隅顽抗,他以总统特免权拒绝交出录音带。此时,副总统安格纽又被指控有受贿、勒索、偷税等非法行为,新帐旧帐一块算,美国人一样有痛打落水狗的精神。安格纽唯有认输,只求不进监狱。12月6日,由尼克松提名,经国会两院批准,原密西根州的众议员福特宣誓就任副总统。
事情并没有完结。尼克松孤注一掷,决定解除水门事件特别检查官、哈佛大学法律教授考克斯的职务。谁知这一着激起美国公众愤怒的浪潮,抗议的电报、信件像雪片飞向国会山,以善于把握公众情绪著称的尼克松,淹没于公众愤怒之海中。他不得不投降,交出了全部录音带,但是,他与霍尔德曼六月间的一次关键性谈话的关键部分已被洗掉,这就是所谓18分钟的空白!为此,忠诚的老处女秘书露丝始终以打字机出了毛病为尼克松开脱,但已于事无补,全部录音带中的空白处多到近1800处呢。在抛出所有的替罪羔羊或狼狗后,尼克松让国人做了场长夜噩梦,原来总统是最大的说谎者!
1974年8月8日,尼克松决定辞职,向全国发表电视告别演说,但仍不承认自己在水门事件中的罪行哪怕是过失。8月9臼,尼克松辞职,成为美国历史上第一位自行辞职的总统。
目睹这一切的陈香梅心情并不轻松,更无幸灾乐祸之意。虽然水门事件可以说是惯于玩权术耍阴谋的尼克松遭受的报应,呼风唤雨总有引来电闪雷鸣之时。对于政界人士,她多了几分了悟:你愈了解他们,愈难对他们有所尊敬,所谓伟大与距离成正比,信然。这或许不完全是他们的错,但怎么说他们也是自择的。
对夫唱妇随的政界人物之妻,她更充满了理解和同情。她与尼克松夫人碧特,自1959年相识后,友情日渐加深。她喜欢这位金发夫人的温和善良,崇敬第一夫人谦虚谨慎、默默奉献的人格。碧特1912年3月出生在内华达州伊利镇的一个矿工家庭,13岁丧母,17岁丧父,她在半工半读中取得南加利福尼亚大学理学士学位。银行、医院、好莱坞的工作她都干过,最后选择在蕙蒂尔当名教师。她本是一个忘我工作的独立女性。她并不赞成丈夫卷入政界,但一旦丈夫作出竞选的抉择时,她也就默默地支持着他,权势去时她也默默地接受。尼克松竞选获胜时,陈香梅牵着她的手同上台与选民共庆。陈香梅见过她欣喜的微笑,也见过她依稀的泪痕,这是个有修养、有格调的第一夫人。1993年6月22日她病故于新泽西州寓所,享年81岁。香梅始终怀念她,尊敬她。对于胖胖的安格纽夫人,陈香梅更多的是同情,认为安格纽夫人是美国政坛上的牺牲者。安格纽夫人没有念过大学,心地善良,一团和气,从不道人长短,满是家常气的平和。但是安格纽得势时,多少人围着她捧着她;安格纽倒霉后,又有多少人挤兑她诋毁她!胖胖的她也病倒住院开刀,而且脸上烙刻下永恒的郁郁寡欢。怎么说也难以回到旧日的时光,这就是功名的代价。得到的也许是从未拥有过的,失去的却是哪怕再苦苦寻觅也永不可得的。米契尔夫人玛莎的结局是香梅最揪心揪肠的,毕竟在一幢楼上下住了好多年。玛莎曾大红大紫过,但直心直肠的感情用事的她,在水门事件后宣称要向新闻界透露尼克松的白宫丑闻,很快,她就被舆论攻击为女酒鬼。香梅知道,她绝对不是。她与米契尔分手后,更是孤独又疑虑重重。她觉得老是有人窥探、窃听、跟踪她,恐怖压迫着她。陈香梅最后一次见到她时,她已患骨癌,形销骨立,但一双眼如灼灼燃着的煤核,她倏地捋起衣袖,露出青紫斑斑的手臂:“你看,他们就是这样对待我的!”陈香梅毛骨悚然,不知是真正的惨剧已施加到这个口无遮拦的女人身上?抑或长期草木皆兵的政治圈已绷断分裂了她的神经,她已处在幻想幻觉之中了?1977年玛莎孤独地死去。米契尔出狱后仍在华盛顿一所律师事务所工作,终点又回到了起点。1990年因心脏病突发,救护车到时人已停止了呼吸。尼克松从纽约赶来参加了米契尔的葬礼。繁华事散,好梦阑珊。人们若忘不掉水门事件,便忘不掉负面人物米契尔。玛莎何许人也。谁记得呢?政界夫人,不论高低贵贱。不管或柔或刚或刚柔相济,都只不过是政界男人的附庸点缀,因为需要这样的角色,选民企盼着阖家团聚幸福美满的景象。
被卷入政界的男人也有着种种的悲喜剧。陈香梅忘不了两位大男人的痛哭流涕。一位是卷入停停打打的越战中的三星中将约翰·罗卫尔,他是美驻越空军司令,1968年国务院以其在停火命令下达后仍未停止轰炸为由,罚他降为二星少将,并奉调回国。尼克松获胜后,他通过空军友人介绍去到陈香梅的办公室,一见面竟失声恸哭,这倒叫陈香梅不知如何是好,要知道在此之前她压根不认识他。他哭诉他的降级决非军方的主意,而是白宫在做戏。已吃过越战哑巴亏的陈香梅觉得应该仗义执言,经过一番斡旋后,约翰将军终没有降级,但得“自愿请求退役”。另一位是卷进水门事件案外案的年轻人亚历·巴特菲。他是空军上校,曾在台中及关岛服役,人很诚实,沉默寡言,对电脑知识很有一套,被埃尔希曼罗致为忠心耿耿的助手,负责总统室内讲话的全部录音。水门事件调查中,他原是个不起眼的人物,又认为自己所做光明磊落,调查时便一切如实回答。调查委员会的律师们像是无意间问起录音带,他本有几分木讷,只得实实在在和盘托出。这一来,律师们亢奋了,他虽然没想到录音带后来成了尼克松的致命伤,但是,被盘问几天后,他知道自己闯了大祸了!他本是陈香梅的友人,于是大白天奔到陈香梅的办公室嚎啕大哭,他说白宫请他走路。又是一个无辜的牺牲者。陈香梅倒是尽力帮助他,以后他移居到加州。其实,远离白宫,在他是福不是祸。“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两个男人的泪水更让陈香梅品出政界的苦涩和无情。
华盛顿这片政治丛林,给世人多少诱惑,期待和向往!但涉足其间,又有多少人成为神奇猎手,满载而归?多少人困惑迷途,陷于沼地,或遭豺狼虎豹袭击,或成为强者的猎物?而再高明的猎手,又怎能避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命运?
然而,这片风景独好。
陈香梅对自己的选择,不悔。
她信奉做人的准则:有容乃大,无欲则刚。
一朝天子一朝臣。
陈香梅说:我坐在前排,看着美国历史在我眼前演变。
不知不觉中,她会吟出:“风车世界喇喇转,铁桶江山慢慢箍。”
这是外祖父廖凤书嬉笑中的打油诗,道出的是千古哲理!
华府主人的面孔数年一换,华府堤岸的樱花却年年照旧,开了又谢,谢了又开。有情似无情,无情最有情,谁说樱花只象征女人的命运?
1960年陈香梅为尼克松助选,失败:1964年为高华德助选,再败;1968年再为尼克松助选,尼克松终登宝座;1972年又连选连任。只是,最辉煌时戛然而止,1974年8月9日,尼克松垂泪别白宫,留下了无限悲凉的一幕。
后宫草坪直升机前,尼克松和夫人碧特,两个女儿翠茜亚和茱丽,两个女婿葛斯和戴维,与僚属一一道别。尼克松神色沮丧,碧特默默无语,八月的骄阳中,空气却像冰冻般的冷。
曾几何时,这里却是何等隆重热闹!那是1972年2月17日上午,猩红的地毯从白宫一直铺到后宫绿草坪直升机前,仪仗队威武气派,8000名少年手执鲜花欢呼,就在仪仗队的乐声和欢呼声中,尼克松携夫人踏着红地毯走向直升飞机,副总统、内阁成员和国会要员握手送行,祝福总统此行顺利成功。直升飞机飞往安德鲁斯空军基地,在那换乘总统座机“空军一号”。在夏威夷、关岛稍作停留后,于2月21日上午九点到达上海,但尼克松没有下飞机,十点半,飞机抵达北京首都机场,尼克松和夫人走下舷梯,周恩来总理立在舷梯旁。机场上空飘扬着美国国旗和中国国旗。尼克松伸出手,周恩来伸出手,两手相握足有一分钟之久,所有的电视摄像机对准了这一历史镜头。冰冻了23年的中美关系解冻了,国际格局在“只争朝夕”中发生了迅猛的变化,谁说这还是天寒地冻的二月呢?尼克松访华,是他历史上最光辉灿烂的一章。
别时容易见时难!登上直升飞机的尼克松回眸白宫,他还能再回来吗?
国会山的隆重热烈已属于福特。
陈香梅坐在国会议长卡尔艾拔让给她的特别座位上,心绪茫然地听着白宫新主人的就职演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口才并不算上乘的老实人福特,这篇演说却幽默风趣,他说他知道总统和国会之间不可能有长久的蜜月,但希望双方都能保持长久的婚姻。话中既有水门事件的阴影,更有“这场漫长的噩梦已经过去”了的轻松。福特的夫人芭蒂更是老实人,从不摆架子,她曾在陈香梅的家宴中帮忙站立门口请来客签名,那时她已是密西根州众议员夫人。福特做了二十多年众议员,四个子女全由芭蒂茹苦含辛抚育大,她也有忧怨,借酒消愁愁更愁。后来她成立戒酒治疗所,为社会服务,口碑甚好。在福特总统的就职演说中,芭蒂也分外光彩照人,哪里都是夫贵妻荣。在长达四五分钟之久的暴风雨的掌声中,又一个新朝代开始了。福特的副总统是洛克菲勒,洛克可以说是尼克松的对头。满朝文武,谁去牵挂远飞的悲凉的尼克松?况且,福特毕竟为人要忠厚些,9月8日,无条件赦免尼克松在任总统期间对美国“已犯下的或可能犯下的”一切罪行。
但是,政治就是冷酷又现实的。每届总统都要做一个不借重别人的元首,都忌讳自己的身上叠印着前任总统的影子。
想当年尼克松进白宫,乒乒乓乓将椭圆形办公室中前任总统约翰逊的一切痕迹都要抹掉!所有的用具摆设、所有的电话机电视机收报机全换!油漆刮掉,地毯卷掉;刷上新漆,铺上织有美国总统徽征的蓝色地毯,上面的图便是碧特亲自设计的——崭新的尼克松时代开始了。
约翰逊就是知晓,怕也无话可说。肯尼迪尸骨末寒,约翰逊已迫不及待。他的就职大典,陈香梅因感冒未去,将前面第四排的座位票给了小女儿,小女儿回来说:“都说得太多,总统也一样。”约翰逊的演说表示要继续完成肯尼迪未竟的事业,但已在华盛顿闯荡了三十多年的约翰逊和他的能干的夫人所做的,分明是要将白宫改成约翰逊的德克萨斯时代,白宫色彩的基调也已变成约翰逊夫人钟爱的黄色,她擅长的西班牙语,似乎也成了白宫的第二交际语言。可惜约翰逊与记者群尤其是男记者们闹得很僵,以致群起攻之,抨击他内政外交处处独裁。甚至传出他常常午夜时分到玫瑰园的大柱旁撒尿,每每被警惕的保安人员的电筒“曝光”,而他大吼大骂,真是粗暴无礼。
但是,陈香梅并不厌恶约翰逊,她认为他有魄力,另一面是独断独行,这是他的长处,也是他的短处。她的挚友葛柯伦便是约翰逊的密友,约翰逊虽不曾给陈香梅什么职务,但对这位陈纳德夫人是很敬重的。飞虎年会时,大家希望总统有所表示,陈香梅请葛柯伦转达此意,第二天总统的贺电就来了。约翰逊对女人的看法似并不蛮横,他参加过女报人公会的晚宴,就高举酒杯说:“我不喜欢全是男性的内阁,我欣喜女人参政!”也许他从贤内助身上已深感到女人的智慧与力量。
陈香梅是一个情感丰富细腻的女主人,她对各届总统的审视跳不出这样的眼光,无不染上鲜明的感情色彩。
陈香梅瞧不起卡特总统。卡特这位乔治亚州平原镇上的花生农,被陈香梅贬斥得体无完肤、无一是处。当然这绝不仅仅因为卡特是民主党人,陈香梅的目光,有犀利透彻的一面,也有傲慢偏见。1976年,陈香梅为当总统才两年的福特助选,她认为卡特并没有胜,是福特不该输的却输了。可不管怎么说,走马上任的是卡特。卡特在总统宣誓就职大典上声称他痛恨政治暗盘作风,并突然宣布他师法1801年托马斯·杰佛逊总统,从国会山步行经宾夕法尼亚大道回到白宫,正是天寒地冻的下雪天,密情人员叫苦不迭。这种别开生面,无非想给民众一个清廉纯朴的形象,但圈里人谁不嘲笑这不过是拙劣的政治表演呢?卡特倒处处表现他的平民作风。每次旅行上机下机自己拿行李,去到老百姓家访问并住宿,但明眼人讥讽他天天处在竞选中。卡特厉行节约提倡简朴,减少白宫私人座车与司机,并将有六十年船龄的总统游艇拍卖给佛罗里达房地产商人马洛埃。但是,就是这个卡特,一上任就带来一帮新贵,而且大加其薪。他撤换所有共和党任内所派任的官员,甚至小职员小秘书打字小姐也统统走路。各个部门都是新面孔,找不到适当人选就临时拉夫,内政、外交、经济、能源一片混乱,无论走到哪,都是浓重的南方口音,不少乔治亚州人是第一次到美京,竟询问某国驻华盛顿大使为什么不在国内服务而跑到华盛顿来?一时传为笑柄,陈香梅说,不管张三李四,都像沐猴而冠。卡特的弟弟比利是个无端生事的酒徒,又藉白宫之名去淘金,乃至做外国人的掮客,搅了个乌烟瘴气!肯尼迪中心总统包厢也被这帮南方乡巴佬搅得一塌糊涂!陈香梅哀叹:花生农结束了光灿时代。又不无嘲讽地说:以卖落花生而能成为百万富翁,又登白宫宝座,这是美国的民主制度的最高表现。然而,可以随心所欲地骂总统,只怕也是美国民主的另一表现。
陈香梅以自身固有的贵族气鄙视这位花生农总统,但她对出身寒微、在总统位上也闹过不少笑话的演员总统里根,却是另番情感,当然也绝不仅仅因为他是共和党人。
1980年,69岁的里根成为共和党美国总统候选人,陈香梅是助选的“厨房听政”中唯一的女性。1976年,曾任加州州长的里根就有意问鼎总统大选,但共和党内大多数支持福特竞选连任,那时陈香梅是支持福特的,但这并没有妨碍她与里根夫妇及公关人狄华的友情。这回陈香梅说:“如果你当选为总统,可别忘记一定要多用几个女性。”里根笑答:“如果每个女性都像你这么聪明,那我们男人做什么?”他懂得陈香梅——智慧的东方女性。1969年里根任加州州长时,曾在沙克拉蒙托的家中设宴款待访美的阮高奇夫妇,因里根刚从亚洲出访归来,很想谈谈亚洲和越南,并请了陈香梅作陪。但当时反越战的浪潮汹涌,客厅中烛光摇曳,正品着五颜六色的鸡尾酒时,大门外已云集举着火把标语的示威者,狂喊着:“阮高奇滚回去!”阮高奇与他漂亮的新夫人梅来美面面相觑,里根和夫人南茜也很是尴尬,裴艳大使额头沁出冷汗,副总统阮高奇夫妇如何离得开此地?陈香梅略施小计,阮高奇夫妇已从后门安全溜走,连席上的裴艳都瞒过了。里根从不小瞧这位大气魄小灵巧全占的东方小美人。
陈香梅也从不轻侮这位从平民底层拳打脚踢登上最高宝座的第40届总统。1911年2月6日,里根诞生在伊利诺斯州坦皮科镇一百货商店的职员家中,不久这职员开了家极不景气的“里根鞋店”。小里根只有个叫月亮的哥哥,小时小里根极淘气,脾气火爆的父亲常抽他屁股,据说这个大眼睛胖娃的小光腚上便呈红白青三色,这图案酷似荷兰王国的三色国旗,加上他的长相,人们都喊他“荷兰仔”,命运似乎一发端就注定他是一个不同凡响的大幽默家。但是他的整个成长期都处于西方严重的经济危机之中,父亲落魄潦倒又嗜酒成性,母子三人可说在饥寒交迫中挣扎,鞋店的儿子从来没穿过一双买的鞋!但荷兰仔渴望着读书,他以搬运水泥、当水上救生员挣钱上学,获得了尤里卡学院文学士学位,并在小广播电台当体育新闻播音员时,显露出过人的文艺才华。1937年春夏之交,历尽坎坷的他终于闯进好莱坞电影圈,演出过《空中情深》、《杀戮者》、《金石盟》等六十余部长短片,从而名声大噪。《金石盟》尤受欢迎,主人公受伤的运动员麦克林呐喊出:“我的其余部分在哪里?”这句话也撼动着里根的心。在演员生涯已无前景时,他要寻觅自己的其余部分!1947年,他开始热衷于政治活动,曾当选为好莱坞电影工会主席;1962年加入共和党,1964年因鼎力支持高华德竞选总统而升为一颗政治明星,富翁财阀和共和党支持他投入主流,助选者们将他由美男子塑造为平民政治家的形象推出,1966年当选为加州州长,1970年连任;1976年曾问鼎白宫未果,1980年如愿以偿,成为美国历史上年龄最大的总统。里根的奋斗充满了传奇,陈香梅喜欢。
陈香梅还喜欢里根的幽默感。于是乎里根变色龙般的政治态度及缺乏政治经验而闹的笑话也变得不那么可恨可鄙可恶了。人生不过是一座大戏台。里根直言不讳对昔日同行:“嗨,我们又在这里演戏了。”1979年11月他在电视台和广播公司的新闻节目中举行记者招待会,竟对法国总统的姓名年龄反应不过来,被记者讥为不是无知就是年老失聪,真是要命。1984年8月11日,他又在自己的农场发表关于经济问题的演说,电视记者们正在做开播准备工作时,他突地走到麦克风前说:“亲爱的美国同胞们!我高兴地告诉你们,我刚刚签署了一项法律,宣布俄国人永远不受法律保护,五分钟以后就开始轰炸俄国。”全场愕然,他却老顽童般笑着说,闹着玩的,不过试试麦克风效果。然而,一些唯恐天下不乱的记者硬将消息发出,真真假假竟搅起世界性的轩然大波。对自己在政治上的出尔反尔,他能用自嘲自我解脱同时又得到民众的谅解。对某项主张他曾立下誓言:“我的双脚就像在混凝土里一样牢固,决不后退。”但不得不改变时,他则说:“这混凝土已经开裂。”后来记者团就向南茜要了一双里根的皮鞋,将鞋凝固在混凝土中作为纪念品送给他,他也欣然接受并好好保存着。香梅想,总统本是一介凡人,各有各的个性,人生苦短,若能给民众带来乐趣,哪怕只不过是噱头十足的表演,总也有他的可爱之处吧。
里根总统对陈香梅真诚地器重,陈香梅并不受宠若惊;但里根总统于1980年除夕委派她为总统特使访问中国,她硬是心存感激,并非因此行让她誉满全球,而是这位总统自觉或直觉地理解了中国女儿的心!圆了她回娘家的梦!中国的事中国女儿理应做,不管嫁到天涯海角。她感触到里根的善良的心,她坦率地说,为里根竞选,心甘情愿。
七十岁的里根自是欣赏五十五岁的陈香梅,他正当年,而她风华正茂,人跟人是不能一刀切的。1981年早春二月的一天,人事部主任詹姆斯受里根总统的委托,请陈香梅进白宫商谈她的工作安排。其实里根已亲自恳请她出山,但“参政不入阁”的原则,她这一辈子怕也不会变了。詹姆斯给她一本摊开的红皮书,这叫桃李册,又叫红书,上面写着新总统考虑分派的工作单位和职务,幕僚长等几个重要职位不在其间,那在总统未正式就职前已有腹案,也无须国会通过。这桃李册也可以说是对竞选的论功行赏册。陈香梅淡淡一笑,遥想二十年前,华府女主人梅丝塔问她名字可在绿皮书上,她像傻瓜似的不知绿皮书为何物!而今五颜六色的皮皮见得多了,报刊也一度称她为华府女主人,走过岁月,走过五彩缤纷,她反而淡然超然了,素面朝天,留住本色。詹姆斯指点着介绍副部长和大使尚有空缺。她轻轻摇摇头,阖上桃李册交还詹姆斯,无官一身轻。詹姆斯无可奈何笑笑,建议她任个闲职——白宫出口委员会主席,原来的主席与白宫无交情,写封谢信辞掉即可。陈香梅又摇摇头,盛情难却,她就做个副主席吧,组织美商海外访问团为美国争取商业市场,满世界飞遍的她自信驾轻就熟。詹姆斯半认真半玩笑地说,果然名不虚传,既然不要官,又何苦卖力助选呢。
西方人大多很难理解东方的处世哲学,可陈香梅恰恰是以东方哲学在西方宦海中不大沉大浮幽幽地驾一叶扁舟,经历几十个春秋,阅尽世间沧海桑田!
尼克松时代就曾请她出任马来西亚、新加坡或泰国的大使,她婉谢了。但闲职还真不少:联合国文教委员会委员、航空会顾问、交通部长特别顾问、商务部长顾问委员会委员、卫生教育福利部精神与服务辅导会委员、能源委员会委员、肯尼迪文化中心顾问委员会委员、空军委员会顾问、亚洲事务顾问……闲职不闲,有时真像被抽打的陀螺似地飞转着,况且她还被选为共和党少数民族全国委员会主席,又于1970年担任飞虎航空公司副总裁,成为美国航空公司第一位女副总裁;并且加入美国银行,成为第一位亚裔董事。习惯成自然,快节奏,飞飞飞,不是她少女时就企盼希冀的吗?
福特时代也曾请她入阁,是财政局长的美差,专管美国的公债和签订新钞票,也就是说新钞票将都有安娜,陈纳德的签名式,这是蛮过瘾的事。但是,陈香梅婉言谢绝了。钱是身外之物。中国的读书人向来蔑视坐在钱眼里的人,虽然西方世界没有金钱是万万不能的,但是她的根浸润着清高,就怕想改也改不了。
1988年陈香梅为布什助选。布什曾任美国驻中国大使,据说他独自骑着自行车,不仅游遍了北京的名胜山迹,而且大大小小的胡同旮旯也骑了个遍,所以称不上中国通,也称得上北京通,这大概是陈香梅与布什夫妇沟通和默契之处。亚麻色头发的布什夫人对陈香梅更是友善亲切,她有着道地的家庭主妇的家常气,喜欢做实实在在的有益的事,像儿童教育、国民健康等她都很关切,衣着也朴实无华,不像里根夫人南茜,各种名贵服装店皆以南茜穿他们的时装为号召,结果因接受衣物赠送惹起税务纠纷,又因雇用星相家而遭非议。但是几乎每届总统都有一本难念的经,竞选有功的苏奴奴被布什任命为参谋长这一最重要的职务,苏奴奴原本只是新罕撒州这小州州长,一旦大权在握,便忘乎所以,乘着总统专机“空军一号”到处旅行,两年就用了一百多次,群情人哗,但布什却眼开眼闭。布什自己倒天天跑步,以步当车,提倡清廉守法,但被华府的人笑话为他的轿车被苏奴奴占用了!新闻职业惯性使然,陈香梅也会著文讥评,但是,已不像当年那般初生牛犊不怕虎了。她已辞去了让人虎视眈眈的白宫出口委员会副主席之职,转任白宫学者委员会委员,委员会有24名委员,每年花两三天时间阅卷,选拔出百余名品学兼优的杰出青年。六月初,杰出青年们被邀到华府四天,进白宫拜会总统,由教育部长亲自在玫瑰园颁奖。尔后参观国会,在肯尼迪中心表演,并由他们的家人陪着与副总统共进午宴。陈香梅觉得这是一件极有意义的工作,阳光普照着玫瑰园,她心潮起伏,每年的杰出青年中华裔最少有十几二十名,她眯缝起双眼看太阳,阳光耀眼,她也知道毛泽东的一段语录:“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
将近古稀之年的她,偶尔也觉得有点累,有点老,虽然她的步履还是那么欢快雀跃,虽然她的精力还是那么充沛饱满,但老之已至,大自然的客观规律谁也无法抗拒!淡淡的怅惘漫过心田:朝花夕落,接棒无人。但是,不必过虑,没有你,春天照样会到来。
1992年,47岁的民主党人克林顿击败共和党,登上了白宫宝座。陈香梅在失落的同时也欣喜总统的年轻面庞,毕竟是: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克林顿委派陈香梅任罗斯福总统纪念馆国际部主席,这不是闲职,是忙职,当然,依旧是有职无薪。
1996年,她还会助选吗?
谁知道呢。
每届助选,她都是穿一袭中国旗袍,佩戴着珍珠项链。旗袍的质地花色图案也许各种各样,但绝对是旗袍。或在讲台上发表感召人心的演说,或亭亭玉立于讲台旁担任司仪,或奔忙于全国的旅行竞选中,谁都知道黑头发黄皮肤着旗袍的陈香梅是一个中国女人、一个杰出的女人。当然,她也是美国人,有时自称半个。
她不是美国生活的观众,也许她称得上智慧灵巧的冲浪选手,主流的风浪和平静,她都经历过、领略过。
不过,她对四年一度疲于奔命、带民伤财的竞选不再那么一往情深了,该怎样衡量它的利与弊呢?
1994年11月22日,美国总统早餐祈祷会在白宫的大餐厅举行。三千多人黑压压一片,有一两千人是不远千里而来者,怕还有不远万里者,是朝圣者的虔诚,还是攀附富贵的虚荣,各人心自知。
陈香梅想,宗教该是无我、不沾人间烟火的。祈祷——和平、幸福。
如果太幸福,人生是否会浓得化不开?
人生注定了要不屈不挠、奋斗探求,才有声有色、有滋有味,才没白活!
但不能丢弃爱心。
她可以无愧地说:我没白活。
她可以动情地说:我爱。我被家。我仍在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