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李煜《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
飞。飞。飞。
1948年早春,陈纳德携带陈香梅飞往东北、山东、山西及北平等地,是他的民航来务视察,也是滋味别样的“蜜季旅行”!
中国的局势正发生着巨大的变化。国民党军队由咄咄逼人的全面进攻变为慌乱无措的战略防御,而解放军则由战略防御转入大气磅礴又沉稳决断的战略反攻。
大别山解放区,豫陕边解放区和豫皖苏解放区的三路大军布成品字阵势,互为犄解,已菜开大规模的进攻;晋冀鲁豫和晋察冀两个解放区已连成一片;谭震林等指挥华东解放军山东兵团,粉碎了国民党军队对胶东的进攻;林彪、罗荣醒指挥东北解放军,将国民党军在东北地区的总兵力四个兵团14个军44个师,共48万余人,分别收缩在长春、沈阳、锦州三个孤立地区。决战的前夜逼近了。
内战给民航空运大队增加了负担和麻烦,但也给他们带来发大财的机遇,只有他们敢而且能在硝烟战火中穿越飞行,陈纳德和老飞虎队员们甚至叹曰:“这真像旧日的时光!”这里边有他们爱冒险的天性,但更反映了他们的立场和感情全倒向国民党,尽管陈纳德一再声明,民航空运大队绝没有参战,没有轰炸,没有开火;他们运输的也多是粮食、药品和工业原料,当然,也有军事补给。不论陈纳德如何辩解,他的空运队已经卷入并延长了内战,这是确凿无误的客观事实,他们在给行将溃败的国民党军队输血,在给被围困的城市输氧。他们给被战事隔绝了原料的天津、青岛的棉织厂,运去了西安、济南的棉纱原料,又带出棉织成品;他们给被围的沈阳投掷面粉、药品、钱和补给,接出7000名科技人员和官员、伤员,忙得不亦乐乎。
解放军将沈阳团团围住,高射炮形成火炽密集的火网,空运大队的运输机得向上盘旋躲避炮火,然后机敏地进入机场上空一条狭窄的航线上,俯瞰大地,仍是一片冰天雪地!但陈香梅知道,开河的一天快了!快了!瞬间,冰河撞裂,像婴儿脱离母体,在生命的甬道中艰难地挣扎,尔后,山崩地裂般,开河了!春水裹挟着大大小小的冰块,呼啸着、挤撞着、奔腾,奔腾。她不知道,她是渴求还是害怕这一瞬间的来临!不知道。飞机已在飞小圈,晕眩中,引擎发出可怖的噪响,耳膜撕裂了,心搅碎了,受着酷刑的人随着飞机的俯冲着陆了。唉,是这样的“蜜季旅行”。她并不喜欢飞行,甚至不适应飞行,1946年初冬,陈纳德曾带她驾着小飞机盘桓上海上空,还让她手握罗旋盘驾了半个多钟头,她可只是云里雾里的感觉,陈纳德事后笑她:“你根本不是飞行人才!”但是,她是飞将军的妻子了,就得飞。她爱东北,她最喜欢唱的歌之一就是《松花江上》。他期望看到丰饶和千的土地,但是,早已烽火漫天。东北保安司令长官杜聿明,香梅夫妇早在上海与他相识,他已患不轻的肾结核病,原想去美国治疗,但军令来了,拘病去了东北。1946年2月到北平手术治疗,4月回到东北。东北已’是一个火药筒。3月27日,东北停战协定签下,但仅仅4天,战火重燃。国民党军队攻下解放区的海城、鞍山等地,杜聿明又一鼓作气攻下了本溪、四平街和长春!蒋介石欣喜若狂,与宋美龄同飞到沈阳参加庆功宴会。6月6日,国共又分别发表停战声明,不过是各念各的经了。于是,有了马歇尔的七上庐山调停,而蒋介石选择了战争,他以为稳操胜券。因为美国政府实质上总是支持他的,运输军队,给予军事援助,他知道,美国政府得通过他来扼制苏联,而苏联在雅尔塔秘密协定中,就明确表示不放弃沙俄时代在东北的种种殖民利益,蒋介石就在种种压力和屈辱中玩着牌,得以维护自己的利益,但是,历史跟他开了个玩笑,他过高地估计了自己的力量,低估了人民的力量,很快,一切发生了逆转!陈香梅心意沉沉。
他们飞到山西太原。太行、吕梁是共产党的老根据地,太原是老牌军阀阎锡山长期盘踞的老巢。这个陆军士官学校毕业的山西五台人,身材高大,虚胖的脸上长着一对无情的眼睛,他是一个变来变去又万变不离其宗的“土皇帝”:军队和地盘决不丢。辛亥革命后就做了山西都督,曾与冯玉祥等出兵反蒋,但很快又投靠蒋;曾经进行抗日,但后又消极抗日积极反共。早在1921年,他曾在他的华贵住宅款待过修筑山西公路的总工程师史迪威;1946年则颇为热情地接待过“和平使者”马歇尔,接待过周恩来和张治中,并送给马歇尔一幅画轴:关公像,称有勇有谋又讲仁义的关公正是“咱们山西人”。此时,他尊陈纳德夫妇为座上宾,他立誓死守太原,他需要民航空运的援助,他已为空运建筑了一个新机场。陈香梅不太习惯如此杀气腾腾的誓言,她喜欢这座处处仍见古文化意蕴的古城。
他们飞到北平。驱车进古都,陈香梅心头一热,满衫清泪滋。华东“剿总”总司令傅作义宴请陈纳德夫妇,在座的还有美驻北平领事和武官。男人们高谈阔论,纵横捭阖,文化名城固若金汤,陈香梅却有几分心不在焉,并非女人不关心国事,实在是北平的一草一木都在牵扯着她的心。她急切去到东总布胡同,胡同深深又寂寥,探出红墙的香椿刚绽出嫩芽,还留着她童年七彩缤纷的梦么?她走进了孔德小学,物是人非,她最敬重的李洁吾老师仍无音讯。她在罗明扬家的院墙外徘徊,久久不敢叩响红漆斑驳的大门。她害怕开门的陌生人用警惕的目光盯着她,一问摇头三不知。日寇铁蹄蹂躏了八年,古都事事物物无不烙刻着沧桑。暮色苍茫,她该离去了,可她突然间鼓足勇气推开了虚掩的大门,暮霭沉沉中一株枣树和一棵柿树仍是光秃秃灰蒙蒙,平添了小院的苍老和苍凉,只有住房的窗棂上贴着的大红喜字跳出一缕喜色。是罗明扬家么?从灰扑扑的门洞里走出一个微伛着的男人,一袭灰布长衫萧条地挂下来,他的右手拿着糨糊碗剪刀什么的,左手卷着一卷纸,还有一只竹架子——是风筝骨架!蝴蝶风筝!她的眼亮了,她的心在狂跳。他却没注意到她,眯缝着眼寻觅什么,许是屋里太暗,他又舍不得放下手中的活,就到小院来继续做。
“罗明扬……”她轻声唤道,哪怕面目全非,可她认出了他。
他一怔,直勾勾地盯着她,哪怕女大十八变,他认出了她纯清的眸子,他颤声说:“是你,哦,是你…”他僵僵地立着,双手的东西也僵僵地放不下,她和蝴蝶风筝,都是他前生的梦,他舍不得,在屈辱的沦陷区的生涯中,在母亡父病的苦难的日子里,这位工程师的唯一爱好便是糊蝴蝶风筝。
他喃喃道:“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哪怕飞得太高太远,哪怕成了断线风筝,你都会回来的……”大滴的泪珠从他瘦削憔俘的脸上滑落。
她也泪如泉涌。她跟北平,不只是千丝万缕的联系,而是根系这方水土!
他无法揩去泪水,仍僵僵立着告诉她这些年是怎么走过来的,他的父亲这些日子刚回老家去,他老人家一直惦着香梅全家……
有炒菜戗锅的声音传出,炊烟袅袅中,少妇柔柔地喊道:“明扬——可要给你搬张矮台子?”
他复杂难言地一笑:“我媳妇。恨不相逢未娶时。哦,进屋坐。”
她也一笑:“不啦,外面车在等我。我明天再来看你们。”
陈纳德在吉普车里等她,他不惊扰她的寻梦。
车开走了,陈香梅止不住从车窗探出上身,罗明扬仍伫立在暮霭沉沉的古巷中,左手僵僵地举起,那只蝴蝶风筝的竹骨架子便永恒地烙刻进她的心库。
她啜泣。陈纳德慈爱地看着她:“你在这儿的回忆太多了,只要你愿意,我们再飞来嘛。”他在中国有47个地区的业务,只要她愿意,他将带着她飞遍天涯海角。
但是,他的许诺没有变为现实。他再没有带着她回北平。直到33年后,她才重回北京。
她的心告诉她,这是诀别。“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
飞。飞。飞。
3月6日,陈纳德携陈香梅飞往美国。正午的阳光给上海江湾机场镀了一层金色的蜜,多达百余人的送行者熙熙攘攘,汇成起伏的花海和礼品展,陈香梅真有“不堪重负”之感,只有云南卢汉赠送的一钵大理茶花,她分外当心,因为这是陈纳德最爱的花,想让它在美国开放繁衍。送行者和记者群关注的热点是陈纳德,陈纳德此行应美国参议院对外关系委员会之邀去作演说,送行者们巴望着陈纳德能鼓动回更多的军事援助,甚至记者们也冷落了这位身着织锦旗袍的将军夫人。当陈香梅轻盈地走上舷梯,在机舱口时,她止不住驻足回眸,她向欢送的人群挥手,这毕竟是她头一回去婆家!而机场上仍不乏忙碌的记者们,忽地让她感到自己已更换了角色——夫人!有失落,却并不委屈,在将军身旁,她只觉得自己渺小又幸运。四个引擎的C—54座机起飞了,西北航空公司的飞行路线途经东京、冲绳岛、阿拉斯加、加拿大南部的哈明顿、美国东北的安尼艾浦罗斯后,方抵达华盛顿,约摸要48个小时。
薄暮时分抵达东京,机场上又是一群群记者,出乎意料的是很多记者更对美国将军的中国太大感兴趣,他们围住她提出有关婚事的种种询问,有一位直言不讳:“你跟将军婚后感到幸福么?”她快乐地反问:“你看呢?”麦克阿瑟将军特派他的参谋来接陈纳德夫妇,战后,这位西点军校高材生被杜鲁门委托为驻日本联合国总指挥,负责日本的复原工作,他与陈纳德倒意气相投,堪称深交。但飞机在东京机场停留不久,因而进城不成,陈纳德很是遗憾,陈香梅呢,虽很想见见这位大将军,但她更感遗憾的是。未能看到东京三月的樱花!陈纳德像是知道她的心事:“华盛顿的樱花,比东京的还要美。”她将信将疑。到达阿拉斯加是深夜时分,漫天大雪,深谷中的狼嚎与住家的狗吠相呼应,驻阿拉斯加的总司令的室中四壁,挂满了山羊头野鹿角熊皮狼皮狐狸皮,可谓琳琅满目,将军对狩猎浓兴不减,而香梅爱的是这寒带野山的冰雪风景。翌日清晨到达哈明顿,正是大雪初晴日,地上积雪山上积雪与天上浮云连成一片,太阳红得耀目,香梅叹道:好片红装素裹!到得安尼艾浦罗斯,便已入美国境界,海关是不准植物进口的,因此为了这株大理茶颇费唇舌,总算给将军面子,特准大理茶进关。将军将把它送给美国植物园,就像1945年夏他告别中国时收到的各类名贵礼品,他也全赠送给厂路易斯安那州立大学一样。
凌晨时光,C一54座机飞抵华盛顿上空,陈香梅激动地从舷窗俯瞰陌生之都,却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华美眩目,灯火阑珊中有种城乡之交的杂色印象。陈纳德说:“华盛顿就是华盛顿,她跟灯红酒绿的纽约、芝加哥、旧金山这些大都市是不同的。”机场上居然也云集着欢迎的人群和新闻记者们,寒喧、应酬、接受采访、多角度地被拍摄,陈香梅初次尝到名人夫人的热闹和无奈,但她决不厌烦,23岁的中国女人的黑色眸子满是对西方对世界的好奇和新鲜感。接下来在华盛顿一个月的日子里,陈纳德充当了新闻媒体的主角:众议院回荡着他的慷慨演讲,无线电、电视广播播送着他的激昂陈辞,报刊上刊登出他的“警世危言”!他抨击苏俄正在援助中国共产党。惊呼“红色铁幕”正在笼罩全世界;他呼吁一定要实在、一定要尽快地援助中国国民党,要是拖到满洲已丢失无疑之时,一切就都晚了!自认为不懂政治,在旁人眼中也不是一个政客的陈纳德,此时已狂热地卷入了政治,他将共产主义视为可怖的洪水猛兽。即使在烂漫怒放的樱花树下漫步时,他那张老皮脸也阴沉沉地让人惊骇,陈香梅的心在颤栗,却更崇敬他,她认为他在无私地帮助中国,而她,却没心没肝地询问华盛顿的樱花是日本人何年何月移栽过来的呢。她自疚,但分明是从霓霞般的樱花中感受到华盛顿之春的。
最后才到陈纳德的故乡——路易斯安那州的梦洛,这里是她的具象的婆家。这座只有8万人口的小城,奔腾不息的密西西比河流经小城的高处,河两岸有茂密古老的原始大森林,河湾沼泽地栖息着成群的飞鸟野禽,小城没有割断与大自然乡野的纽带。小城的人们仍守旧,还有点封闭,德高望重的州长诺伊夫妇也只知道有中国,有蒋介石宋美龄而已。小城中白人和黑人依旧界限分明不可混淆,谁也没见过中国人!人人都充满了好奇和疑虑:威名赫赫、衣锦还乡的陈纳德怎么娶了个中国女人?这中国妻子到底啥样子?黑葡萄眼黑头发黄皮肤水蛇腰缠过的小脚?用筷子吃饭筷子是怎样的饭菜又是怎样的?穿什么衣着什么裙说什么话?女人的眼中并不掩饰嫉恨:怎么说也是离了本乡本土的发妻再娶这个中国女人的。单纯的陈香梅浑然不觉,她激动、兴奋又紧张,她的英语虽熟极如流,但她毕竟不熟悉美国的俗语土话,何能风趣幽默?她对美国的礼仪风俗一无所知,可别捅娄子出笑话。更要命的是,堂堂陈纳德将军以她这位中国妻子为骄傲,他把她推到前台不再当配角,她怎能不发怵呢?然而,她决不矫揉造作的清纯、典雅高贵的大家风范、智慧灵秀的书香气征服了大家。好眼力!男人们揶揄陈纳德:好美丽的新娘!女人们由衷地赞叹。梦洛接受了这位中国媳妇。她却快速学做美国媳妇,早上和太太们一块喝咖啡,晚上勤奋地学打桥牌,因为这是美国南方女人闲下来的最佳消遣,否则,你就只有做局外人。她积极学做路州菜肴,每每将钞票装在信封里去到州长家的厨师处讨教,有一天,州长夫妇来到他们家做客,她露了一手,做出南方炸鸡和玉米煲,州长夫人说:“安娜做的这两道菜比我们家的更可口。呵。”陈纳德在德克萨斯州西方联合公司做事的弟弟弟媳见过陈香梅后,弟媳逢人便说:“哥哥与安娜结婚真是再适合不过了。多年来,我们一直担心他的健康,他实在需要一个了解他,全心全意爱他的人,而今,他如愿了。他不再是一个苦闷孤独的人,他被爱和幸福包围着,他笑得多自然呵。”陈香梅很满足,人与人是能心心相通的,东方和西方没有不可逾越的老墙。她又不满足,她给自己订了三点计划,一是提高自己的英语水平,二是熟悉美国的历史、了解南方的乡俗民风,三是打好桥牌。当然,她拜丈夫为师;丈夫呢,更好为她师,但他总不忘加上一句:“可别变得不像个中国妻子啊。”哪能呢?
最留恋的却仍是两个人的天地,两个人的时光。他们驱车密西西比河河堤,在老橡树丛的边缘下了车,他牵着她的手,走讲橡树林深处,他吹着口哨,逗引各种鸟啼,他的眼中是孩童的淘气和梦似的荒凉:“小时候,我常常独自一人来到这里,有时呆上几天……”他不再说话,她也出声不得,密林中清新与腐叶相混相杂的气息,让人像醉酒般的晕眩,她偎依着他,她知道,他一个人的孤独的世界而今容纳了她!
他要去祭扫陈纳德父母的墓。拜天地拜父母在她心底原来是隐形的根深蒂固。她却没想到墓地是这样的荒凉!荒草萋萋、荆棘丛生,连小径都湮没了,美国人对先人的墓地竟如此疏忽?中国人却是极看重的,不全是讲风水迷信,生命链条总是环环相扣,家族之史才绵延不断吧。她想起了母亲在香港跑马地的墓地,如果有钱,这里的和那里的都要好好修葺一番。陈纳德倒是早有心理准备,带了个男仆,锹,剪子和扫把等也都带上,他只要香梅捧着一大把鲜花,他与男仆则大刀阔斧地清理起来。香梅将鲜花放置灌木丛的荫处,以免晒蔫,二话不说,拿起剪子就修剪起坟上的乱草,陈纳德怎么劝阻她也不听。忙碌了几个钟头,总算像个样子了,这才在墓前一一摆上鲜花,双双鞠躬,默哀,却都不想立即离去,渐渐地,两人的眼都濡湿了,也许,墓地是让人锥心刺骨地感受到死亡和诞生的惘惘威胁之处。春风和煦地吹拂着,她仰脸看他,黑发中已见根根白发;他抚摸着她的黑发,劳作后汗浸浸的,红喷喷的脸蛋更衬出秀发飘柔,他颤声说:“我们得有个儿子……”她蓦地忆起了他往日的感慨:“待你发斑之后,想我已作古人,谁来照顾你?”泪水夺眶而出,她极庄重地点了点头。
他们离开了墓地,陈纳德嘱男仆再请个零工,将墓地周围清扫干净。黄昏时,左邻右舍的太太们来探访,笑着要陈纳德太太教她们炒几个中国菜,和谐热闹间,门铃响了,陈香梅走去开门,男仆进来说工作已完毕,请付给零工的工钱,零工是个头发麻白的老黑人,手握锹把立在门外,陈香梅不觉动了怜老惜贫之心,请他进来,尔后付给了工钱。她没有想到,这一举止引起了太太们的激愤。金发太太说:“黑人都该走后门,这个黑人太没规矩了,竟从前门进来,他以为你好欺负呢。”香梅笑道:“是我请他进来的。”雀斑脸太太忙说:“这你就不懂了,我们南方和北方是不同的,不能这样待黑人。”香梅正色道:“林肯不是早就解放了奴隶吗?想不到你们今天还是这样黑白分明。”碧眼太太说:“你不要误会,我们并不是歧视有色人种,不过对黑人总该有些距离口巴。”所有的血都涌上了香梅的脸,有色人种?!是的,她就是黄种人,眼下插足在白人的天地里,她不无激动地说:“我倒听说过罗斯福总统夫人埃莉诺的一些感人的故事呢。她曾孤身一人去参加一个黑人孩子的葬礼。1939年,她到伯明翰去帮助安排南方的人类福利会议,会场里甬道一边坐着白人,一边坐着黑人,她跟她的黑人助手玛丽偏偏紧坐在一起。一个警察走过去对她说:夫人,您坐在黑人区里是破坏法律的行为。罗斯福夫人站了起来,她拿起椅子坐到隔开黑人与白人的甬道间。难道第一夫人的行为不感召着我们大家吗?”美国太大们面面相觑,温柔娴淑的中国女人竟也会咄咄逼人?一旁的陈纳德忙说:“太太们,该让厨房火红起来啦,我肚子可有点饿了。”他打破了僵局。
深夜,陈香梅仍为此事耿耿于怀:“号称自由平等的国度一样有最不平等的现象!”陈纳德抚着她的肩膀说:“你还太年轻,不了解事情的复杂性。是的,林肯为了解放黑奴不惜一战,历时4年打败了南方的李将军,宣布解放黑奴,但不等于黑人问题就解决了。历史背景、道德水准,教育问题也不是一声解放就能全抹平的。总之,你应该多看多听多想,了解美国的历史和现状,而不要急于发议论,更不要与南方友人争论黑人平等的问题,这会伤害感情的。”她不要听,她一扭身给了他背脊:“我也是黄种人!你没忘记吧?”他紧紧地搂着她,亲吻着她的黑发和光洁的后颈脖,不再说一个字。可是,她却直冷到心里!那堵冷硬粗糙的老墙,不只是在中国,美国同样耸立着,不过用现代水泥涂抹着,可更见冷硬粗糙!她第一次与将军有了阻隔,甚至以为他的灵魂深处也,积淀着种族歧视,只不过喜欢她这一个而已!她深感到民族的自尊受到伤害,哪怕只不过是不经意地碰了一下。将军从此未作辩解。直到许多年以后,他撒手离开了人寰,悲恸中的她收到已退休的老州长安诺的信,方知当时陈纳德呼声极高,许多人拥戴他竞选州长,但他坚拒了,因为他深知,他的中国妻子将会引起政敌的飞短流长。他是这样呵护着他的年轻敏感的中国娇妻,不让她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宁肯抛弃美国男人极看重并追慕的名利场!他饱经沧桑洞明世事,她却少不更事任性得不知轻重!她追悔,可是谁来听她的倾诉和忏悔呢?往事如烟,时光永不倒流。
初夏时他们回到了上海的家——虹桥美华村五号,这是一幢带花园的中西合璧式住房,本是一位英国建筑师为他的新婚妻子而设计建造的,才住两年,因时局紧张,他们急着返国,陈纳德毫不犹豫借钱买了下来,在婚后第三天,即圣诞节前夜将院房钥匙作为礼物给了陈香梅——他亦不乏浪漫,总给她一份意外的惊喜!
6月的清晨,牵牛花攀援着白垩粉墙带露绽放,鹅卵石铺就的曲径两侧,玫瑰、茉莉、百合、紫丁香枝叶扶疏、花影摇曳,后院一隅还有菜地一小畦,青辣椒紫茄子黄瓜架丝瓜棚,倒蛮有点田园乐趣,只要有空,陈纳德必亲手侍弄,大概他怎么也割舍不掉农家的根蔓。陈香梅爱这座庭院,这里给她稳妥久长的家常气息,尽管他们总是飞来飞去,颇有席不暇暖之感,就是在上海的日子里,陈纳德也是从早上八点到晚上八点都呆在民航办事处,她则是正常的八小时制,所以,他俩分外珍惜清晨庭院中的散步时光。她挽着他的臂膀,娇羞地说:“克莱尔——我想我们已经有了……”他微微弯下腰,认真地问:“有了什么?”她娇嗔地摇晃着他:“不跟你说了,你真坏!”他突然明白过来,感动地抱着她:“你是说,上旁赐给我们儿子了!啊,我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了!”猎狗乔也通人性地在小径上撒欢打滚。可旋即,他严峻地说:“你得离开上海,去美国。”“为什么?”“战争。战争将逼近上海,为你和我们的儿子的安全和健康,你必须去到安全的地方。”“不,我永远跟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再说我健壮得像匹马。”“别淘气,香梅,这是我的决定。”她满心委屈,可她知道,一旦他决定了的事,谁也无法改变。
她舍不得这方自己的家园!年初刚搬进来时,她兴兴轰轰地设计装潢、添置家具,地毯得草绿色。窗帘得葱绿底子,灯光呢她别出心裁采用桃红,自己的家,能不随心所欲么?可是,命运对她,为什么每每总是刚开头就煞了尾呢?她忆起了年初春雨潇潇的一个下午,那时住房尚未装修,空荡荡的,她准备了一小筒福建乌龙茶铁观音,还有一小包干茉莉花瓣,清明谷雨前,任什么茶都减了滋味,还是学吴重翰教授煎回福建功夫茶吧。炭炉已生着了火,泥茶壶已装了半壶茶叶,檀香也点燃了,就等待着装潢设计师的到来。设计师倒有趣,对陈纳德说,准备下午茶即可。三点整,门铃响了,老王开了门,从客厅望前院,斜雨细风中,一柄暗红底子绿荷叶的油纸伞梦幻般地游移着,她直立起来,奔向前廊,伞往后一挑——伍毕尔!他应该想到,可偏偏就是没想到!
她手忙脚乱给他煎功夫茶,她语无伦次给他讲述别后的生活,她不无歉疚地问他:“你好吗?”他淡淡一笑:“我早已结婚。太太还不错,不过,她是一个不会享受一杯茶的滋味的人。”无语的静默中,春花在雨中滋润,也在雨中凋落,淡淡的轻愁历历往事萦回心头,却极清澈清纯。他让她领着走遍一间间屋,认真地提出种种设想,他真心诚意愿她生活在完美中,他告辞时,才紧紧握住她的手,她记起了他第一次握她手时听的歌:“当我已太老而不再梦想时,我还会怀念你……”可他一点也不老,33岁的男人风华正茂,他们的友情或许到此打上了句号?
他撑开雨伞,却又回眸一笑:“小香梅,还记得么?我说过,总有一天,我会突然撑着这把伞,在雨天雨地走到你面前……”
能忘吗?她梦呓般地:“是的,你说:女孩,你应该在我的伞下……”
他摇摇头:“你寻到了一片天空。愿你幸福。”他的心里,是否有遗憾:她不再像独秀峰般不同凡响!她不知道。
挨到七月,陈纳德几乎是命令她离开上海,“讨价还价”后,他同意她去广州,那里已设立民航公司办事处,她没有放弃工作,没有跟陈纳德远隔重洋。
方丹陪着她逛街,算是告别上海。方丹已辞去小报编辑,进入民航空运公司工作,随后她也会下广州,陈香梅知道,方丹的选择是为了友情也为了躲避,方丹仍愤世嫉俗,可一介弱女子,即便在小报上发出了几声呐喊,又有何用呢?街市依旧车水马龙繁华喧闹,而面如菜色的市民们紧张地抢购大米,一大清早就在银行门口排长队换金圆券的乱糟糟的图景,却让她俩对中国人的命运有了深深的哀感!打了8年的仗,中国人仍挣不脱战乱的梦魇;月月盼,年年盼,盼来的却是通货膨胀,民不聊生;政府不准百姓家中藏有金圆金条等硬货,一律得换金圆券,否则被判坐牢乃至枪毙,但另一面政府无限制地发行纸币,拿法币来说,1937年100元能买两头牛,1947年却连一盒火柴都买不到了。学生示威游行,高喊:“反饥饿、反内战、反迫害。”难道不是喊出了老百姓的心声?这也引起了陈香梅和方丹的共鸣。但是,她俩都不会大叛逆,尤其是陈香梅。陈香梅的外祖父、父亲都供职于政府部门,自小耳濡目染的是所谓的正统教育,对二叔婆何香凝一家的抉择,外祖父是很不理解的。出身宦门的陈香梅的人生经历中最痛恨的是日本鬼子的侵略,她大学毕业后跨进的新生活门槛是中央通讯社,她做记者所采访到的国民党的文武官员,从个体来看大多是有建树有人格魅力的人物,而她少时在外祖父家接触到的人物,堪称本世纪初中西文明结合碰撞中的一代风流,可以说她景仰这些人物个性中闪光的东西,她的气质属直觉思维,这是女人,特别是文学女人的短处更是长处。她无法将这些活生生的叔叔伯伯们与反动、腐朽、垂死划上等号,她也不能深刻地透析国民党政权的没落本质,在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动荡局势中,她更愿意从人际纠葛的恩恩怨怨上思考,况且陈纳德已毫无保留地效忠蒋介石夫妇,作为一个中国妻子,夫唱妇随也是一种美德吧。年初,陈纳德曾带她去南京专程拜望蒋介石夫妇,宋美龄握着她的手。笑眯眯从头打量到脚,一时间,她竟有林妹妹进荣国府见贾母的感觉,局促又亲切,虽然眼前的宋美龄年过半百却仍光彩照人;蒋介石宁波腔的“好,好,好”,也让她觉着滑稽可亲。蒋介石夫妇的和蔼可亲想来并非矫情,对竭尽全力帮他们的陈纳德即便有利用之动机,但10年的风雨同舟,也总留下了几分真情吧。43年后,陈香梅在《中国近代史的悲剧人物——悼孙立人将军》一文中,有这样一段深切的感慨:“孙立人是代表中国近代史的一个悲剧人物,也是中国在外力影响下权力斗争中的一名牺牲者。在任何的政治、军事场合中,过于天真、过于感情用事、过于傲骨是无法一展长才的,古今中外皆然,而中国尤为显著。”这其间,是悼孙立人,有意无意中更是悼陈纳德。
陈纳德将军也是感情型的人物。他对蒋介石夫妇,尤其是对宋美龄,充满了感激,称之为心中的女王,但是,小叛逆倒也是有的,同样地是为了友情。
1948年冬的深夜,陈纳德带着一位云南老妈妈走进一幢公寓,里边有套宽敞明亮的居室住着陈香梅和女佣阿四,不知为什么,陈纳德揿门铃的手颤抖着,而且不无警惕地回眸四望。老妈妈头系黑色大包布,垂首而立,熟人见着大概会想到,是为待产的太太请个有经验的老阿妈吧。阿四开了门,猎狗乔欢快地奔上,汪汪直叫,身怀六甲的陈香梅蹒跚地迎上,第一个孩子怀孕反应很大,而他们仍是离多聚少!
她并没有注意老阿妈,只是吩咐道:“阿四,领老阿妈去你房间歇息。”她双眼只注视最亲爱的人,她要诉说别后的寂寞和担心。陈纳德却只让阿四离去,突然间爆发了陌生又熟悉的男人的声音:“陈小姐——哦,陈太太——”她吓了一跳,老阿妈已扯掉黑包头巾——是绰号独眼龙的原云南省主席龙云! 61岁的彝族汉子1914年毕业于昆明云南陆军讲武学堂第4期,颇受唐继尧重用;1927年他却联合胡若愚等倒唐,独掌了云南军政大权;1931年任国民党第四届中央委员,后连任各届;1935年春,任“剿匪”第2路军司令;抗战时,兼任军事委员会委员长昆明行营主任等职;陈纳德自1938年10月抵达昆明至1945年8月离开昆明,整整7年,陈纳德将昆明视为第二故乡,而跟龙云、卢汉等也成了莫逆之交,龙云对飞虎队的无私的支持让陈纳德感动,缪云台还特意为飞虎队修建了一幢休养的别墅,以致陈纳德感到中国人比美国人有人情味;在昆明送别陈纳德的大会上,龙云的发言催人泪下,让人感到这一只眼睛看不清楚的西南一霸眼力还是不错的。后来龙云逐渐支持反蒋民主运动,1945年10月,蒋介石免除了龙云在云南的所有职务,将这只坐山虎调至南京挂了几个虚职,实际上是被软禁着。龙云担心蒋介石加害于他,这不是没有可能的,无毒不丈夫,在政界军界撕掳的男人谁不如此?陈纳德救出了龙云,他敢冒蒋介石之大不韪,是因为他了解龙云。为朋友两肋插刀,他敢。在陈纳德身上,有着浓郁苍凉的中国古代义士的侠风,不知是中国十年熏陶所致,还是他血液灵魂中积淀的祖先李将军的气质,本与中国古侠相通?那就是,错,也错个明明白白。
黎明时分,陈纳德保送仍化装成老阿婆的龙云飞往香港。望着窗外的白云蓝天,龙云默念:天爷,放虎归家吧。1949年8月13日,龙云在香港发表声明,表示拥护中国共产党;9月,被中共列为中国人民政协特邀代表;1950年1月,他由香港来到北京,受到朱德的亲切接见。陈纳德并不后悔他的侠义举止,他与龙云的友情,在他们都作古后,陈香梅与龙云的下一代又延续着。
陈纳德却没有丝毫改变自己的抉择,可以说,错到底,直到生命的终止。这灰黯的尾声,曾长时间掩盖了他命运的华章。
陈香梅却得到命运的青睐,她仍有着一次次命运的选择。毕竟她年轻,路长着呢。
湿淋淋的太阳。火辣辣的太阳。火辣辣的太阳溶进宽厚汹涌的密西西比河。湿淋淋的太阳跃出宽厚奔腾酌长江。南美洲的亚马逊河、非洲的尼罗河、中国的长江、北美洲的密西西比河,世界四大河流,一条是这一颗太阳的父亲河,一条是这一颗太阳的母亲河。纤美黑发的女子浸在汗水泪水的河中,她在经受女人最痛苦也最伟大的爱的裂变,她成了安徒生笔下的美人鱼,不是创造出人,就是变成海上的泡沫。
啊——裂帛般的喊叫中,生命甬道将生命链条环环相扣,一个黑发的女婴也微弱地喊出了人类共同的第一声:“苦哇——”她的眸子却不是棕色的,也不是黑色的,是蓝色的!海一般的蓝色。
“克莱尔……安娜……”母亲呻吟着,是将军和自己的名字,克莱尔·安娜也就成了他们第一个女孩的名字。
是1949年2月8日的清晨,太阳初升的时候,昨日夕阳西下时进的医院,长夜漫漫重重期待后的分娩。陪着她的只有比她大两岁的女佣阿四,她连方丹也没惊动,敏感又自强的她不想留下一丝一毫“老板娘”的阴影。她焦灼等待的是陈纳德的到来,然而,将军没有归来!
胡不归兮!
“这个满天飞的美国将军啊,他最珍爱的是天空,而不是你。”
耳畔响起聂兄的不无尖刻的“忠告”。离沪前夜,她特地去聂兄处辞行,聂兄客气得让她觉着了冷漠。她仍提出如若他准备离沪的话,机票可找民航空运队解决;他淡淡地说:“我不会离沪的,我搞的是金融,不是政治,反正大家都是中国人。”最后一句说得她心头一热,怀着淡淡的怅惘分别了。她没想到,这是诀别。
这时满天飞的美国将军,是在中国内战火海中玩命啊。值吗?
1948年9月12日,中共中央革命军事委员会命令林彪、罗荣桓指挥辽沈战役。东北解放军迅速攻占了锦州,截断了国民党军向关内撤退的去路;接着被围困在长春的国民党军一部分起义,一部分在郑洞国率领下放下武器;沈阳岌岌危乎哉,陈纳德的空运大队穿越炮火对围城频频空投物资,直到10月29日,才放弃了在沈阳的基地;11月2日,解放军攻克沈阳,解放营口。历时52天的战役中,范汉杰、卢·泉、廖耀湘、李涛、白凤武、郑庭笈等国民党将领被俘,东北全境解放,解放军增加到300万人,国民党军队下降为290万人。辽沈战役为紧接着的淮海战役、平津战役中共产党的决胜准备了条件。
蒋介石在南京坐不住了,他想阻止住如多米诺骨牌坍塌似的溃败,紧急调兵遣将,死守徐州。11月6日,中原解放军和华北解放军在刘伯承、陈毅,邓小平等统一指挥下,在以徐州为中心,东起海州、西迄商丘、北起临城、南达淮河的广大地区发动了淮海战役。蒋介石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将四个兵团和三个绥靖区的部队集结于此,又从华中增援了一个兵团,多达80余万人以抵挡解放军的进攻。民航空运大队与中国、中央两家航空公司同步投入了紧张的空运,陈纳德日以继夜地指挥着,运送大米、运送弹药,金特里大夫还随机组飞往前线,想为急救伤员尽点力,他看到的是国民党军退潮般的溃败。人民解放军势如破竹,先后在碾庄、双堆集歼灭了大量国民党军,最终在河南东部陈官庄全歼了溃逃的国民党军。黄伯韬被击毙,邱清泉、黄维、杜聿明等被俘虏,1949年1月10日,人民解放军以歼灭国民党精锐部队50余万人而胜利结束了淮海战役。
1948年12月5日,东北解放军和华北解放军合力发动平津战役。解放军神猛地将国民党军分割包围在北平、天津、张家口等孤立的据点,华北国民党军成了瓮中之鳖。解放军先后攻克了张家口和天津,俘虏了陈长捷;1949年1月31日,傅作义率部接受和平改编,北平和平解放。平津战役中,解放军歼灭和改编国民党军50余万人。
国民党大势去矣。三大战役是国共双方力量的总决战,共产党呈摧枯拉朽之势,国民党兵败如山倒,蒋介石为赢得喘息时间,于1949年元旦重提和平,在求和声明中要求在保存宪法和军队等条件下停止内战。1948年蒋介石担任了总统。共产党愿意在惩办战争罪犯、废除伪宪法、改编反动军队等八项条件下进行和平谈判,以早日结束战争,实现真正的和平。双方如何谈得拢?
在激烈的内战中,陈纳德越陷越深。空运大队一直坚持到徐州解放前夜,方放弃徐州机场;而对太原仍每天维持200吨食物的投运,在猛烈密集的对空炮火中,驾驶员利用迫击炮每发一枚炮弹后得花几秒钟校对座标的空当,神速地飞进飞出太原,推出大米和补给,他们自诩为历史上最惊心动魄的空运活动。他们仍像当年飞虎队那么神猛,但他们也许意识到也许浑然不觉他们如今的空运发生了质变!1月15日天津解放,空运吨位无法维持,热切支持阎锡山的陈纳德焦虑万分,他找到老友周至柔,这位空军司令求之不得,希望陈纳德的空运大队搞一项示范性项目,即以10架P一47N型战斗轰炸机从西安出发,向围城的共产党军队投丢凝固汽油弹,以解太原之围。就在即派人执行任务的瞬间,陈纳德总算从狂热中清醒过来,未经美国政府同意,哪十白是非正式同意就去干是不行的。于是,不能示范。总算没有破戒,否则,日后如何解释凝固汽油弹燃烧中的笔笔血债?!但是,他仍竭尽全力搭救这个66岁的山西土皇帝以及摇摇欲坠的蒋介石国民党政府。他的血液燃烧着激情,他大概没有意识到这是罪恶的激情。
他无时不惦念着广州的小东西。他每天写信,她也每天写信,早已分不清谁回谁的信了。这一封封挚爱的两地书是自找的离愁么?他一有空隙就给她挂电话,他逗她开心:“我敢打赌,你是广东境内怀孕在身的太太们中最漂亮的!”她啜泣着:“你一定设法来过圣诞节。”他答应了,可是他又一次失约了。聚少离多!他没有分身术,飞行事业是他的第一生命。预产期已经到了,心急如焚中,他发出电报到美国,恳请他的老部下、而今的大姨子静宜来穗,出任民航大队护士长。当然,他不讳言要这位学医的大姨子照顾香梅和他的即将出生或已出生的儿子。他忆起子自己的姨母露薏丝,5岁时母亲去世,他与弟弟威廉住到外祖父家,整整五年,是姨母照料他们,她替代了母亲,姨母和母亲一样,有着海一般的蓝色的眸子。他想,姊妹情深,静宜——雪狄雅一定会来的。
陈香梅仍寂寞地躺在医院里,窗外春雨淅淅沥沥,她无法不怨陈纳德,尽管更多的是牵挂,可女人,只有经历了分娩方成为真正的女人。这时候,痛苦和幸福交融着进发着,渴求着亲人待在身边。然而,没有。泪水模糊了双眼,没有人说:嗬,月子里可不能哭,当心日后眼睛出毛病。她哽咽出声,她想起母亲,想起了祖母、二婆、三婆……想到她们心的无爱的寂寞,而她,至少拥有爱。她平静下来,疲倦袭来,她沉沉地睡着了。
灼热的唇在吻着她的泪痕,粗砺的手掌在轻轻抚平她纷乱的鬓发,熟悉的气息熟悉的鼻息——他归来了!她不敢睁开眼睛,怕这甜美的梦境破碎,泪水又夺眶而出。“亲爱的——我来晚了!”他喉头哽哽。她这才睁开眼,不是梦,双手紧紧环住他的颈脖:“亲爱的,我以为你永远不来了!”“是的,前线糟透了,此地以北又是大雨倾盆,一个引擎又出了毛病,有一阵,我以为永远回不来了……”她吃惊地看着他,纵横交错的皱纹脸上第一次凸现出颓丧,难道他失去了自信?“长江以南能守住么?”他摇摇头:“不说这个。感谢神,你和孩子都安全,让我看看小小东西。”她抱歉地说:“对不起,是个女儿。”满脸的皱纹像菊花般绽开了:“我爱。在婴儿室吧,我去看看。”他大步流星走出,留下的是硝烟还是香烟的气味呢?
她不能让他再离开她们母女俩!
顷刻间,李后主的《浪淘沙》涌上脑际: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她的心狂跳不已,为什么在这时候想起这首词?!可她无法抹去,从此以后,这首词悲凉的意境便笼罩她,五年、十年、三十年!
将军留不住,只留下了女儿的名字克莱尔·安娜,在美国领事馆登记出生后,他又匆匆飞沪。陈香梅带着小安娜仍住在医院里,因为小小东西体质弱,又腹泻,她痴守着蓝眼睛的小天使,一遍遍祈祷,她这才明白,“可怜天下父母心”,其实是母亲的心的叹惜。
她没想到,三周以后,是静宜来接她们出院!那套公寓住房,再也没有冷静和孤独。啼哭、喂奶、换尿布,摇篮曲、吃药、打针、量温度、看舌苔……姊妹俩和阿四忙得团团转,生命的气息从来没有这样强烈和真实。“啊,她笑了!她认得人了!”她们大惊小怪乍乍乎乎。她与陈纳德通话的话题全是小小东西。也许,爱的结晶就是爱的平庸化?
陈纳德不甘平庸。陈香梅刚满月,陈纳德就要她一块作飞西南西北为时两周的旅行,他说:“让你飞遍世界各地,是我的心愿。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太少了!”静宜乐意地接受了照料小安娜的重任,还没结婚的她耸耸肩:“谁叫我是大姨呀。”
飞。飞。飞。
飞进并不邈远的旧时旧地!桂林,南疆的翡翠,“清秀奇古惬人心,从来只合数桂林。桂林山水天下无,青罗碧玉色色殊。”流亡的岁月中不曾细细领略的甲天下之美,今日又何能忘情陶醉其间?他们久久伫立在奇美的七星岩洞中,不是为石笋石柱石幔石花构成的迷幻多姿的图景所晕眩,而是这里,抗战时曾有上万无辜者被日寇从两个洞口熏浓烟而活活地憋死!心为之颤栗。昆明,西南花都,“苹香波暖泛云津,渔·樵歌曲水滨;天气常如二三月,花枝不断四时春。”他的事业的峰巅,她的人生的起步,他与她爱的嫩芽,都镌刻在那里。他紧紧搂着她,合二为一又一分为三,生命是奇妙的。重庆,抗战时的陪都,留下了多少民族存亡的思考,权力角逐的阴谋阴影?雾幔重重,春末是没有雾的口子,可是,一切都明即么?“嘉陵蜀道三千里,处处寒山叫画眉”。
飞进莽莽大西北。这是中华历史积淀的荒原?在她的视野中,却是神奇的未开垦的处女地。她第一次闯荡西北。西安,有着1200年的建都史,11个王朝的故都。金戈铁马,厮杀鏖战,火海废墟,巍峨宫殿,或长或短的年代后轮回!她并不爱在古战场凭吊,让她泪沾衣的是《渭城曲》:“渭城朝雨泡清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是缠绵消沉?是淡然放达?她都喜欢。兰州,母亲河从这甘肃省会城中流过,宽厚凝重又汹涌湍急,她住在澄清阁,后院有望河楼,登楼远眺,能不诵出“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宁夏,袒露着黄土地的胸膛,是“平沙莽莽黄入天”!不知刮风时,可是“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不知八月可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青海,她寻觅“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可此处让她领教了风沙的厉害,黑发变金发,风沙迷人眼,路旁的树尚未返青,陇上倒有羊群三五、马匹无数,颤悠悠地就传来了《花儿》,绵长久远……
陈纳德纳闷:“你倒是来没来过大西北呀?出口成诗,怪熟稔的嘛。”她眯缝着眼:“只要是中国,再生僻的地方,我也像是前世就到过了。你不晓得,读书人家的孩子,三五岁就背诵唐诗宋词,风花雪月,寺庙楼阁,古城边塞,山川湖泊,只要入了诗词的,就入了我的梦乡,早已变成了心中的故乡。”她目光痴迷,像正做着前世的梦。他颔首:“中国的古诗画,大约是中国文化的底蕴所在。以后有空,我得跟你学念唐诗。”他仍不会说中国话,但他爱听中国妻子用中国话吟诵唐诗宋词,他能咂摸出原汁原汤的韵味。她莞尔一笑:“你什么时候才能有空呢?这样来去太仓促了,至少该去敦煌一趟,在三危山的金光下顶礼膜拜,在莫高窟的飞天壁画前随风而去。”他哈哈大笑:“小东西,你不正在飞天么?况且,以后你一定会有机缘再来的。”她的心却咯噔一下,沉进了深渊,他为什么不说“我们”,而只说“你”?当然是随口说的,但她分明感到了惘惘的恐惧。一语成谶!此生此世,他无缘再携妯踏访这片黄土地,而她,四十年后,果真又来到大西北寻访,挥笔写下“人生有情泪沾衣”!
此时的陈纳德却没有悲凉感,他兴致勃勃,此行各处即将开通为民航空运大队基地,他仍不相信国民党会溃败到底,沟通大西南开通大西北,从经济和军事上为蒋介石作最后的打算吧。陕西省主席祝绍周、甘肃省主席郭寄峤,宁夏省主席马鸿逵、青海省主席马步芳都以极高的礼遇欢迎陈纳德夫妇,鸣锣开道车队接送,佳肴美酒,载歌载舞的宴会洗尘,马鸿逵还请陈纳德阅兵,骑兵呼啸而过,炮兵滚滚而过,步兵呐喊而过,一万余人浩浩荡荡搅得黄尘滚滚,旌旗蔽天,立在主席台上的陈香梅还从未这般威风凛凛过,她淘气地想:莫非“压寨夫人”就是这种感觉?
她更关注风景和女人。祝绍周的夫人端庄又婀娜,说是美国飞行员都为之折腰,她见之叹一声,倾城倾国的北方佳人。有严重糖尿病的马鸿逵胖得举步维艰,他的夫人也步履蹒跚,原来曾患过小儿麻痹症;马有六位太太,得宠当家的是四姨太,她为贵客的卧室燃了沉香屑,泡了北平的香片茶,生了幽幽的铜火炉,挂了古色古香的锦绣帘,还养了一盆刚刚绽放的红梅!真是个善解人意又知情趣的女人呢。在西北古城的大街上,她看见不少着回族长袍编着长辫的女人大大方方地行走着,脸蛋多是红彤彤的,就像朵朵“花儿”!并不像传闻的那样,清真教的女人们都蒙着黑面纱守在黑屋子里,不过,她也没机会挨家挨户去探访呵,旧式的女人想来并没有绝迹。她虽然已做了母亲,但她仍是一个对一切充满了好奇的小东西,她也不过24岁呀。
回到羊城,人间四月芳菲尽。
月初,国共两党代表张治中和周恩来和平谈判终于在北平举行,半个月后双方议定了一个以八项条件为基础的国内和平协定最后修正案,但是,国民党拒绝签字,最后的橄榄枝折断了。4月21日,毛泽东和朱德向中国人民解放军下达渡江作战的命令,从江苏江阴到江西湖口500多公里的江面上,干帆竞发,弹雨倾盆中百万雄师以摧枯拉朽之势横渡了长江,国民党的所谓长江防线,顷刻崩溃。23日,南京解放。5月,上海解放。
漫天炮火中,陈纳德将民航空运大队总部迁到了广州;他马不停蹄心急火燎带着陈香梅二飞华盛顿,他要向美国众议院和各种负责对外政策的委员会呼吁、演说、作证,以竭尽最后的努力来搭救仓惶中的国民党。葛柯伦正在华盛顿多方活动,51名众议员也在2月7日致函杜鲁门总统,对中国正在发生的一切深感困惑,这其中的一名年轻的国会议员便是尼克松。陈纳德撰写的自传《一个战士的道路》正在纽约出版,引起了读者颇强烈的反响,而这部自传百分之九十是写“陈纳德与中国”,他希望能掀起美国对中国关注的浪潮,他得抓紧这最后的机缘!
空中飞行便失却了夫妇旅行的甜蜜和闲适,更无盎然的游兴,尽管这回搭乘的菲律宾航空公司的飞行航线与上回迥异。他们先到香港,香梅是第一次回到阔别七年的熟地,铜锣湾的红房子、圣保禄的钟声,真光的校园、跑马地母亲的墓……她如何不想去看看!外公外婆和九姨一家已在年初搬迁到了香港,她如何能不去拜望!但是,“旧江山总是新愁”,还是等下回从容地带着曾外孙女去见老外公老外婆吧。她只是歪倚在半岛酒店楼房的窗边,百无聊赖地俯瞰香港夜景,平心而论,夜的香港,更能显示东方之珠的夺目光彩,海湾窝着一窠璀璨的星星!但是,她并不如醉如痴地喜欢。在香港生活的岁月不解其中味,流亡到内地后渐悟了,那是因为香港有着殖民地的空气,升的是英国的国旗,唱的是“上帝保佑帝后”的英国国歌,电影院里得先肃立听英国国歌奏毕后才可坐下,英国的港督无比风光,英国人要比中国人高出几头,而中国人往往以模仿英国习惯攀附英国人为荣,她讨厌这种软膝盖的“臣服”!她忘不了历史老师悲壮又悲凉地描摹出鸦片战争的风云,她怀念北平的小学时代。香港沦陷后,历尽艰险到了大后方,生活比香港战前苦多了,但她分明从苦中咀嚼出甜,尽管苦难,但有了归属感。酒不醉人人自醉的不夜城香港,何时回归?一阵猛烈的咳嗽传来,她忙走到外间,陈纳德在灯下挥笔疾书,左手指夹着骆驼牌香烟抽个不停。她忙给他的杯里续上水,轻声说:“亲爱的,你答应过我,不要抽太多的烟。”他笑着摁灭了烟,手抚桌上的金制打火机,这是他们新婚后第一个圣诞节香梅送他的礼物,上面镌刻着缩写的名字,卡片上写的是:“送给亲爱的——连同深爱,但不要吸太多的烟。”他说:“我没忘,忙完这事我一定少抽,甚至戒掉。”但这事能忙完吗?陈香梅极心疼他过度的操劳,可他是在爱中国呀,也许她刻骨铭心爱他,心的开启正是他对中国的爱?她没有想到他眼下是错爱,是扭曲乃至霉变了他原先的纯正炽烈的爱。她不知道,她自个儿也在这错爱之中吧。
从香港起飞,得途经马尼拉、关岛、威克岛和檀香山,方抵达旧金山。香梅的四个妹妹香莲香兰香竹香桃都在旧金山学习生活,但香梅知道这回姊妹们只能匆匆见上一面,因为行期极短。机上机下,陈纳德全沉浸在运筹思考中,华盛顿之行必须抓分抢秒高效率。陈香梅插不上手,她对美国的政府机构社会团体种种关系一无所知,就在怅然若失中,她暗暗下了决心,不只是要精通英语、烹饪、园艺、缝纫、美容,做一个合格的美国媳妇,她还要懂得美国的历史和社会现状。
飞机降落檀香山时值黄昏,因出了小故障夜间无法起飞,让乘客驱车去市里游逛。陈纳德一手拎着沉甸甸的公文包,一手挽着香梅走向休息室,他思忖言简意赅的演说辞,她思忖上哪给他多弄点新鲜水果来。突地,他俩不约而同地站住了,微风吹米一缕缕幽幽的清香,深深地呼吸着,浓而不烈,清而不淡,沁人肺腑。微醺间,只见休息室外的花圃各式各样的幽兰,翠叶舒张,花蕊吐芳。他说:“真香。”她说:“是清香。”他说:“美国的蝴蝶兰是世界上最名贵的花。”她说:“梅兰竹菊,都是中国的。神韵是中国的,追根溯源是中国的。竹见于禹贡,梅见于诗经,兰见于离骚,菊见于东晋。屈原咏兰:‘气如兰兮长不改,心若兰兮终不移’,兰花称得上国香呢。”他微微弯下腰,微笑着倾听。她狡黠地一笑:“你们称兰花的学名是什么?俄耳吉达刻俄斯。哼,还名贵呢。”他哈哈大笑,兰的根带着小块,所以称兰为睾丸草。他说:“你呀,就是中国成语说的锦心绣口,我说不过你,行,我认输。可你得跟着我飞——”他扳着她的肩,返身往外跑。他怎么啦?
他与她驱车进城。他说,如果是白天,他带她去卢克岛,那是他的生命在美国最有光彩的几年。暮色苍茫,海浪像白色的裙裾撩拨着沉默的海涂,椰树芭蕉在晚风中摇曳,百花的香气馥郁又清新。吉他的琮净是春的烂漫和宁静,色泽鲜艳宽袖长袍的男男女女,恍惚间像活起来的敦煌壁画飞天图,真是诗意的香岛!她偎依着他,头一次祈祷这样的夜永无止境。在海滨的花集上他疯了似地买了许许多多的兰花:“给!我的小东西。”她娇嗔地说:“够了够了,别一掷千金呵。”他说:“给你——总也给不够!”
这一夜,在兰花的清香中两人久久不能入睡。他叹了口气:“我终于明白了,这才是我应最珍爱的。”她心头一热,深吻他。但她很清醒,他最珍爱的只能是事业!满天飞,还要带着这只沉甸甸的公文包。
但她满足了。爱在爱中满足了。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况且她已拥有了这一个夜晚,他奢侈地为她“放浪形骸”。
他说:“说一个心愿,我满足你。”
她说:“哦,陪我,去看地中海的落日,去看瑞士阿尔卑斯山的白雪,去圣地耶路撒冷的古寺朝拜!”
他说:“乖乖,一口气!”
她说:“答应我,只要与你足履同及,当是人间天上!”
他说:“我答应你,不过不是现在。今生今世。哦,不够的话,来生来世。”
她的心又咯噔一下。这样的玩笑!他生未卜此生休?!
九年后的多雪的冬天,她一身缟素上了瑞士阿尔卑斯山,白雪皑皑,惟余莽莽,她流着泪写下了悼念亡夫的诗:《雪》。
十五年后她带着小女儿去到土耳其君士坦了堡,碧蓝的海湾,成群的海鸥,来自欧亚各地的船只停泊着,那血红的夕阳,在海与天的尽头苍凉地依恋地坠落!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这一瞬间,在摄影中也许与日出别无二致,可是身临其境者知道:完全是两回事!然而,生命就是这样!火辣辣的太阳从西边坠落,湿淋淋的太阳从东方升起。她忆起子沈三白《浮生六记》中写到芸殁后他独自游虎丘的心情:“今虽斯有境地,而知己沦亡,良可悲叹。”世间也有痴如我,岂独伤心是香梅!
花甲之年的她两次去到以色列的耶路撒冷,身分已是美国国防部特别顾问了。她不是单纯地顶礼膜拜,而是深刻地思虑战争与和平、母亲与儿子这类永恒的话题了。
陈纳德依然故我。
在华盛顿,他像被狠抽着的陀螺似地高速旋转着,他已经停不下来了。
他将《一个战士的道路》送给各界特别是军界有影响的人,他在国会的各种委员会作证和演说,他出席国务院的几次听证会,他在葛柯伦的帮助下与中央情报局长会晤……一言以蔽之,他得争取美国政府给垂死挣扎中的蒋介石国民党大输血!他得到的赞誉是:“陈纳德在30分钟内传达给听众的,要比大多数演说家在两小时内所传达的还要多,还要清楚。”可是,政府根本不想再将援助付堵现实,理由很简单,无底洞填不满,朽木不可雕,得维护美国自身的利益。
沮丧的陈纳德与陈香梅回到了广州。他并不很清楚,中央情报局已或明或暗地盯上了民航空运大队,是福是祸!?
陈香梅归心似箭。她第二次在华盛顿见到葛柯沦律师,这位大名鼎鼎的人物,她感觉到有种东方人的严谨和智慧,就是个头,在中国男人中,也只能算中等个儿。他按西方的礼仪拥抱了她,他说:“安娜,去年春天,我只把你当个中国女孩,可今年春天,你就成了伟大的母亲,了不起。中国话怎么说的?女大十八变。”一时间,她对小安娜牵肠挂肚。
小安娜很好,只是体质仍见虚弱,那蓝色的眸子显得格外聪慧。静宜说:“小安娜像是有音乐天赋,哭得再厉害,只要一放唱片,就安静了,怪不?”香梅问:“爱听中国的还是西洋的?”静宜说:“广东音乐,小桃红、雨打芭蕉、步步高什么的一放,她那蓝眼睛一动不动,好安静。”香梅亲吻着小安娜:“快快长大,小宝贝,妈给你买架钢琴。”静宜知道她心中还留着少时的遗憾,就岔开说:“眼下得调养好她,记得老祖母说的不,常带三分饥和寒,要贱贱旺旺才好;再就是认个命大的做于娘。”香梅说:“我听你的,土洋都无妨。”
国民党却糟透了。阎锡山在广州担任了国民党政府的行政院长,据说在太原解放前夕他才被民航空运大队强行架上飞机搭救出来。不过,他惨淡经营一辈子的老巢都给端了,还能指望他什么呢?陈纳德将家从广州公寓套间迁到了香港九龙肯特路12号,这是一幢带花园的小洋房,环境幽静。对面的洋房子里,住着薯名红影星胡蝶。陈香梅掩饰不住好奇心,胡蝶依旧展示着中国女人的美丽,但她发现胡蝶行路时两腿稍显内八字。她想入非非,中国人家的小孩幼时冬季多坐睡桶,跨骑在小马桶上,容易成内八字吧。然而十几年后,她第一眼见到第一夫人杰奎琳·肯尼迪时,又发现了同样的美中不足!陈香梅还是永恒地做着文学梦的陈香梅,她总爱用小说家的眼光打量人。乱中取静的日子里,她发现,她又怀孕了!
陈纳德忙得团团转。他与威劳尔在西北的兰州建立了基地,并于5月下旬开通了兰州与西宁的航行;在南边,空运大队将发军饷用的银元飞放重庆、衡阳等地;陈纳德还买回一艘大型登陆艇,将它改装戎飞机流动维修基地,这样,再撤退时,就不必拆卸、包装、再卸下;这不正是流亡的象征么?以后不到一年工夫,即从广州流到香港流到海南岛流到台湾高雄!8月5日,美国国务院发表了长达1054页的有关中国问题的白皮书,详细罗列了中国国民党以往数年内的每一个失败以及美国不能再援助的种种理由,决非义正辞严,施主首先要维护施主的自身利益,这对本已惶惶然若丧家之犬的国民党,无疑给了砸脊梁骨的一闷棍!同月,中国人民解放军由西安分三路向兰州民航空运队机场挺进,大西北何能作国民党固守的地盘?9月,陈纳德被邀请出席参议院委员会作证,因为白皮书的发表在美国搅起了轩然大波,反共的保守派恼怒抗议不已。这回,他带上了怀孕已三个月的陈香梅,还有7个月的小安娜,小安娜可不是头一回坐飞机,短途的已坐过多次了。
一到华盛顿,陈纳德又像被抽疯了的陀螺,到处发表狂热的呼吁和演说,但是,他的心里已浸透了口干舌燥无力回天的悲袁。他没有忘记丈夫加父亲的职责,一家三口,哦,是四口,飞到了他的家乡路州梦洛,他执意买下丁梦洛市科尔大街1000号这幢田园别墅式房子,房子小巧,卧室只有三间,但拥有偌大的园地,眼前是荒草杂生,但他掰着指头设计着,要开辟出百花园、蔬菜园和水果园,他的血管中流淌的不只是李将军家族的热血,更多的是老陈纳德家族农民的血液。在路州东北部他们家族还有二百多亩祖上传下来的“世袭领地”,那里有茂密的橡树林,奥其塔河静静地流淌,野物飞禽出没,是陈纳德狩猎垂钓之地。他驱车带她去此地,计划着在森林中盖幢度假用的小屋。香梅说:“叫‘垂钓绿屋’多有诗意。”他说:“不,我早想好了,叫‘安娜茅屋’。你不是喜欢大诗人杜甫的草堂茅屋么?”他比她还要有诗意,因为爱得太深。他是一只老鹰,得为她们筑好避风雨的巢窠;他是身经百战的将军,他知道蒋介石再也赢不了了,奇迹很难第二次出现。只是他仍不屈不挠,不折不回。铁了心一条道走到黑。
诺伊州长请他们乘“水上之家”游览奥其塔河两岸风光。这是诺伊的私人游艇,餐室卧室厨房浴室一应俱全,犹如漂流的玲珑别墅。白天,船在绿杨红树间穿行,两岸了无人烟,于是,回归自然的恬静与漠漠的荒凉同时填充心头。黄昏时,“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夜间,却无月无星,清风吹落了星光般的雨滴,正是丁香般的梦,丁香般的幽怨。陈纳德吸着骆驼牌香烟:“喜欢这游船么?”她说:“喜欢,但更喜欢舴艋舟。”他扬起了双眉:“舴艋舟?”她说:“是呀,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他呵呵笑道:“那还是这大游船好,载重量大。”她担心故园“物是人非事事休”呵。他说:“你简直成了中国诗魂了,你看,小安娜醒了,她像是听得懂呢。”她笑了,亲亲小安娜,手抚微微隆起的腹部,心里想着:如果大女儿学钢琴,那么,这二儿子她定要引导他学中国古诗词,她不愿他成为武夫。她毕竟是母亲心。
月底,告别梦洛飞往加州。陈应荣巴结束了沙捞越的工作,退休回到了旧金山。他跟妻子女儿们居住在皮德蒙特的小山上的两层楼房中,面临宁静的海湾。生米已成熟饭。他也尝到了当外公的喜悦,很是热情地接待丁女婿一家子,妹妹们便像过年似地快活。碧茜则以继母和医生的双重身份提议香梅小住下来,因为孕妇和小安娜都不易过度地劳碌奔波。这当儿,一件震撼世界的大事发生了!1949年10月1日,毛泽东主席在天安门城楼用他那浓郁悠长的湘潭腔;向全世界庄严宣告:“巾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那末,他们呢?他们像是从地球上给甩了出来,根拔了起来的茫然笼罩着小楼。窗外,皓月当空,海水蓝蓝。中国人很能触景生情又很爱借景抒情,陈香梅吟起了李煜的《虞关人》:“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反动乎?蒙蔽乎?浮躁乎?逆时代潮流乎?这是她此时此地真实的情感。陈香梅和小安娜留了下来。陈纳德急急飞去广州。
10月,国民党军队从广州以北的曲江撤出,民航空运大队将大本营迁到香港;广西白崇禧正与解放军处在激战中,但无济于画;国民党已将金库金银运往台湾。西南的达官显贵富豪名流乃至各类不明真相的人,如潮水般逃往香港、逃往台湾,逃往美国。飞机!飞机!人们翘首以待。小国、中央两家航空公司已于7月迁到香港。11月9闩,此两航空公司的留港人员作了义无返顾的选择,毅然决然宣布起义,12架飞机在一天之内飞往广州,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务院接受两航起义,并宣布两航资产已属中国人民所有。其时,在香港九龙启德机场尚停留着两航公司73架飞机,包括现代化的康维尔和DC—4飞机。这对国民党蒋介石不啻是严冬还遭霹雳,台湾是个孤岛,如若这73架飞机归属了原本小米加步枪的共产党,天爷,岂不如虎添翼?蒋介石恐惧在孤岛遭到灭顶之灾,他想到了老飞虎将军陈纳德,而陈纳德也深为此忧虑,于是,陈纳德与威劳尔匆匆飞去台北,蒋介石总统府秘书长张群,外夺部次长叶公超立即与他俩策划于密室。11月11日,国民党国家航空委员会吊销了两航的飞机登记证,民航空运队作为代理雇了一帮人守卫飞机,并把所有飞机轮胎的气都放掉了。港督葛量洪11月17日宣布,在英国未承认新中国前,不许两航飞机飞回内地。陈纳德不敢高枕无忧,如果英国很快承认了新中国呢?他决心插手到底,那就是将73架飞机的所有权转到美国手中。他飞到美国,葛柯伦大律师很是赞同,迅速成立了美国民航空运公司,股权人为陈纳德、威劳尔、葛柯伦兄弟、杨曼、布伦南等。民航空运公司与民航空运大队有何差别,就是台湾当局怕也弄不清楚,但葛柯伦很懂,“掉包计”就此紧锣密鼓拉开了序幕。陈纳德从加州接香梅母女回到了香港,立即与威劳尔向台湾提出购买73架飞机等原两航资产的计划,台湾心领神会,立即同意,威劳尔签了一张475万美元的期票。葛柯伦在华盛顿理顺各种关系以取得美国对这些飞机的注册,陈纳德以美国民航空运公司负责人身分,问香港高等法院提出了两航在港资产归属美民航空运公司的申请。陈纳德又一次充当了出头鸟,与新中国公然作对,这自然引起了新中国的强烈抗议。陈纳德原以为能速战速决的事实际棘手得很。香港高等法院驳回了陈纳德的申请,接踵而来的是长达3年的法律战,这倒是他始料未及的,他自讨苦吃在沼泽中跋涉。而随着整个中国大陆的解放,他前前后后建立的49个基地全部丧失,财政拮据、濒临破产!陈纳德不服输,仍勉为其难将存在勐遮的几百吨锡运往海南岛,途中空运队员波尔被解放军俘虏,而上一个月,300磅的麦戈文也在柳州被俘虏。前景黯淡,他和威劳尔飞来飞去寻求支持,到得1950年3月,空运大队奄奄一息,人员走的走,裁减的裁减,全队仅剩24名外籍人员,欠债67.1万美元。陈纳德聊以自慰的是,空运大队在大陆3年共飞行了约6000万吨/英里和运送了30万名旅客,他仍津津乐道于统计数字。就在空运大队最危难之时,早就注目他们的美国中央情报局阴恻恻地伸山了有力的双臂。“不公开的主人”先后以100万美元秘密买下了窜运大队作为东方的反共保垒,但是,空运大队仍继续从事商业飞行,绝大多数职员也根本不知晓这已不是客货运输公司了,陈香梅蒙在鼓里,一无所知!直到陈纳德去世后,她才如梦初醒,佃她执拗地坚信陈纳德也是受蒙骗的,全是威劳尔等人瞒天过海干的。其实,这是不可能的,陈纳德不至于单纯无能到做傀儡的地步,中央情报局日后利用空运大队进行的种种活动,陈纳德不仅不是一个袖手旁观装聋作哑者,反之,很是活跃地参与了。他对陈香梅在此事上滴水不漏、守口如瓶,只能说是他对陈香梅爱之至深的呵护,他不能让她卷进险恶的政治风浪中去冒险挣扎,不愿让她为之而焦虑担忧,那么,一无所知是良策。当然,这种“天大的事我一人担了”的深爱中,不无对女性或许是无意的俯视的大男子的尊严感,他要求陈香梅永远做他的中国妻子,也道出柔弱温顺是他心目中的女性美德。就像他对陈香梅工作的安排,始终只是民航空运公司月刊的编辑,这是他的优秀的个人道德所至,也折射出他对最心爱的女人的要求准则:主要是做一个智慧型的贤妻良母。
一无所知的陈香梅在九龙塘的小洋房里即将临盆,,她已习惯了聚少离多的十活。白天上班,归家逗逗小安娜,腆着大肚子在花园里散散步,给宽大无形的孕妇袍缀上一两条漂亮别致的花边,亦是少妇爱美之心的流露。有时星期天,方丹会来看她,民航公司不景气,方丹也被遣散了,就又重操旧业做记者,卖文为生。两人在一块,作家梦不断,双双逛书坊,买回《春明外吏》、《京华春梦》等小说,翻阅消遣之余,手又痒痒,散文随笔小说流淌个不停,而且练习用英文写作,笔耕驱赶了长夜的孤寂。
三月的香港,潮湿多雾。写累了,她会拉开窗帘,透过绿玻璃窗看那白雾溶化了的世界;刹那间,她会淘气一回,双手推开窗前雾,那漾漾乳白雾便撒野似地浩浩荡荡涌了进来。黏黏的凉凉的,慢慢地混淆了一切,小楼如舟,在雾海中晃晃荡荡,远远近近迷蒙的灯火闪烁,前生、今生、来生,如梦如幻!只有窗外杂树青草勃勃生长中略带腥味的气息,激活着她的构思,大人物陈纳德已是她最亲近的人,可她似乎仍更愿写小人物的悲欢离合,虽然没有气吞山河的悲壮,但那种种情伤的小故事,不也能勾起人们的泪与笑么?往事如梦,无处寻觅,而留在纸上的笔墨,似能稍记雪泥鸿爪。
蓦地,她想起了悲凉去世的母亲,想起了离沪前夕二叔陈应昌的追悔。
秋风萧瑟,凉意沁人,夜已深沉,二叔却突然来访,是因为明天一早她就要南飞?二叔却只是闷坐不语,他性情怪癖,少时的她就曾吃过不少苦头。空运大队成立之初,学过飞行的二叔也在上海,陈纳德派他在虹桥机场做站长,可叔侄的关系仍寡淡如水。
万籁俱寂,壁炉里的火荡漾着暗红的光晕,二叔要了一杯白兰地,像是为了壮胆,一饮而尽后,方说:“二十多年了,这秘密直压在我的心头……今生今世,或许,我们再不能见面了……我要说出来……哦,我对不起你的母亲——我一直深深地暗恋着她!”
晴天一声霹雳!她不敢相信自己的听觉!二叔还在絮絮叨叨地说什么,她不要听,她恶心,她浑身发抖,不明不白的委屈和龌龊阻塞着胸腔,这是埋藏着的家丑?这是意念上的乱伦?她容不得。她请他离开。他走了。是炉火还是壁灯还是她的视觉在扭曲着他的身影?他突然回转身,颤声说:“请你宽恕我——”两行泪水潸然而下。天地凝固了,她睁大着眼,刚过四十已见苍老的男人的泪竟是这样的清澈!这是她的亲二叔,至今不娶亲,是为了不能启齿的病态的爱!
她不宽恕他,将脸扭向一边,泪水也啪嗒落下。
而今,做了母亲,略略懂得了宽容。二叔的情感是罪恶的,但他毕竟只是痛苦地自焚,当然,那火焰也不小心地灼痛过别人,但他终于克制着,人过中年而请求小辈的宽恕,这是怎样的尴尬和屈辱。只为了成为一个人吧?
她思考着人世间这磨人的“情”。是哈代说过吧,呼唤的与被呼唤的总是很难得呼应。而他与陈纳德,超越时空,彼此呼唤,彼此答应,这就是幸福。
以后,她写作出版并颇获好评的长篇小说《谜》、中篇小说《追逸曲》,那无法释解的断肠情结,那缠绵哀婉如泣如诉的叙述,那雾里看花的朦胧痴迷,那水中捞月的空落怅惘,拨动了多少痴男怨女脆弱的心弦。而创作的契机,灵感的激活,是香港的多雾的春夜。
这年代,在新中国,是“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在国民党,是“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而25岁的陈香梅,在后者的悲凉意境中,仍编写着人类永恒的爱情的故事,或许,女人太爱做梦,不论何时何地。
预产期到了。
陈纳德打定主意,这回陪伴着她!
电话铃声骤响,是台湾挂来的,催促将军立即飞台湾一趟。陈纳德皱紧双眉向香梅:“明天早上以前可不能出生!我午夜赶回。”她哭笑不得。好吧,母子俩齐心协力,听一盘大将军的指挥。
午夜,将军未归,分娩前最初的微微阵痛却已开始。她拉开窗幔,乳白色的雾竟像泼翻了的斗;奶般浓郁,飞机能降落么?她盯着时钟,钟摆嘀嗒嘀嗒,伴着她的心跳。儿子,勇敢点!像你姐姐一样,没有人陪伴,也顺利地来到人间。
急促的脚步声。门像被狂风吹开。将军归来了!他微微俯下身,紧张地问道:“没事吧?”雾气和汗水浸润着他皱纹纵横的老皮脸。她摇摇头,面对他的紧张她却沉着放松了,她已经做过母亲,知道还有会子,别动早了窠。
五点,阵痛加剧,他们该去医院了。将军却慌张得团团转。要给医院挂电话么?要带上些什么?能走到小车旁么?哦,是他自己两腿发软,他无法开车!陈香梅虽疼痛难忍,却撑不住大笑起来,又不是你生孩子!一个身经百战指挥若定的大将军,在即将分娩的产妇跟前是这样的仓皇滑稽。在种的延续生命链条的环环相扣中,沉稳地背负着十字架的还是女人!
1950年3月10日清晨6点不到,在九龙圣·德利萨医院,第二个孩子呱呱坠地。在淡淡的晨雾与薄薄的晨曦交融中,走出梦乡的小家伙闭着眼哭够了,这才睁开眼看人世间——是深棕色的眸子。
哭声嘹亮,却仍是个没把儿的。
陈纳德并不掩饰他的失望,只是他不像东方男人那般沉重。倒是幽默地打趣:“大概你将像你生母那样,生下半打女孩。嗨,这女孩就叫雪狄雅·露薏丝,可好?”
是静宜的教名和陈纳德姨母的名字的结合,能不好?
四月,人民解放军横渡琼州海峡,红旗插上了五指山。国民党溃不成军,空运大队仓皇撤离,舍弃了不少设备,那艘大型登陆艇总算撤离到了高雄。蒋介石已在台北武昌新村为陈纳德准备了一幢住宅,于是,陈纳德的四口之家连带老仆人一起迁往台湾。
九龙的家,住了不到一年,但终归是家,处处留下零碎的甜蜜,舍不得。
走出小院,对面胡蝶家的院门紧紧闭着,蝴蝶飞了?院墙外,4月蔷薇烂漫开放如瀑流泻,阳光中,两只彩色蝴蝶在花中翩翩飞舞。蝴蝶!陈香梅轻阖双眼,蝴蝶有家么?她知道燕子有窝,麻雀有窠、蜜蜂有巢、蚂蚁有穴,蝴蝶呢?方丹大概知道,因为她是大理蝴蝶泉边长大的。可是,陈香梅的习惯,离去时只愿悄悄离去,没有惊动任何亲友。
走人。陈纳德咕噜了一声。
飞机从启德机场起飞。这位于九龙城外狭小平原上的机场1924年才正式兴建,是以立法局华人议员何启和区德的名字命名的,最初不过想合资兴建私人俱乐部。1936年正式用作民航机场。1941年12月8日上午9时40分,日本空军空袭香港,这里便是主要轰炸目标之一。当时停在机场上的英国皇家空军飞机6架和民航机8架全被炸毁,浓烟滚滚,爆炸声撕碎了人们的神经。陈香梅一辈子忘不了这一天。陈纳德从舷窗俯瞰九龙湾旁的机场,他更焦虑的是现实。机场已扩展了许多,那是日据时期日军为军事需要,驱使千华工毁了数千民房拆了九龙寨城墙,挖了宋王台的泥石,削掉了维多利亚山上半截,填淹了龙津步头,在军事需要的同时也宣泄着侵略者“破坏风水”的阴暗卑鄙的心理,但扩建的机场并未挽救他们覆灭的下场。然而,机场眼下用于经济发展了吗?两航官司仍在无尽头的纠结中。七十多架飞机仍由港府扣押住机场,风吹雨打又遭人破坏,为此中国外交部向英国政府提出了严重抗议。陈纳德在败诉后却仍不服输,葛柯伦在华盛顿四处活动,请出了当时最有名望的律师当努文,此人曾做过中央情报局的头子,准备向英国伦敦最高法院上诉。陈纳德不能也不愿从这场马拉松官司纠结中自拔,满脑袋只有一个字:赢。
升入高空的飞机平稳地向台湾方向飞去。陈香梅还从未去过台湾,陌生新鲜的向往中却有着沉重的失落感,她还能回到广州、上海和北平么?
刚刚诞生的新中国充满了生命力,她清醒地意识到这一点。瑞典、英国、挪威、芬兰、瑞士等都已承认了新中国。北京政权对美国的态度很是强硬。一声“别了,司徒雷登”,对美国的对华政策彻底失败不无嘲讽和尖刻,“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司徒雷登只好夹起皮包走路。美国的白皮书引起了保守派的强烈不满,共产党则指出这不过是以推卸责任为目的。在《别了,司徒雷登》一文中还指出:“陈纳德航空队曾经广泛地参战!”
她还能回大陆么?
但她对这位不同凡响的湘潭男子分明是仰视的。他痛快淋漓,一句“我们中国人是有骨气的”,铿锵有力。
“湘人不倒,华厦不倾。”她记起了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