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是由无数个侄牟交叉点累积而成的。
——哈里托诺夫
火树银花,夜空灿烂。
·溜溜——嘭嘭嘭——烟花处处,此起彼伏。夜蓝的空中时而桃花点点、金菊怒放,时而五谷丰登,百鸟朝凤,人们仰脸观看,欢笑惊叹;冷不丁脚旁燃着的花炮流星追月似地飞来,于是又跳又嚷。这偏僻的西坝,往日是跑警报的所在,扶老携幼,哭爹叫娘,一片凄凉,可今夜,却似元宵佳节般热闹。
日本投降了!
1945年8月6日,美国在广岛投下了第一颗原子弹;8月8日,苏联参加对日作战;8月9日,美国又在长崎投下了第二颗原子弹;8月14日,裕仁天皇发表《停战诏书》;8月15日,天皇在国内放手宣布无条件投降。
胜利的一天终于来到了!
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不论是前沿还是后方,不论是城市还是村庄,东南西北中,苦难的大地上人们奔走相告,游行欢庆,仿佛渴望已久的和平、安宁和幸福就此降临,灾难与血腥已经成为了过去。
陈香梅与方丹手挽手在狂欢的人群中,笑过了,唱过了,她俩想说会子心里话,便向灯火阑珊处走去。
陈香梅吟出辛弃疾的问司:“东风狂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略、风萧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方丹接上:“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陈香梅蓦然站住,两眼迷茫:“他怕就在灯火阑珊处呵,这对他,太不公平了。”
“嗬,又牵挂起你的陈纳德将军啦。忘了我的棋盘、棋子的命运说?想开点,能处在灯火阑珊中未必不是福,我最爱的境界便是:晚来意气萧条甚,静对寒山读楚辞。”
“可是,他是将军,是搏击长空的苍鹰啊,能让他垂钓、打猎,就此度过后半生?他心不甘。”
“知将军者,乃香梅也。可是,要扼住命运的喉咙,是得付出代价的。”
“方丹,以前你不是这样,执著、勇猛,可为什么越来越相信命运?”
“也许,碰壁太多了。”
“找个男朋友吧,你会开朗起来的。”
“今天今世,我注定孑然一身。不谈这些了。月光多好,我们以西坝和月为题,合诌一首打油诗。我来第一句——西坝望明月。”
明月我向笑。
我笑明月羞。
含羞来相照。
相照能几时?
几时见人离?
人离月犹在。
犹在坝河西。
方丹的食指已戳上香梅的额头:“说来说去,又说到你的离人陈纳德!”
香梅愀然:“今夜他在哪儿呢?”
陈纳德正从特拉维夫到雅典的途中,飞过尼罗河三角洲地带上空时,他从无线电中听到日本投降的消息。
他跳了起来!无比的兴奋和无比的失落同时攫住了他的心。
如果说在华的八年他有野心的话,那勃勃野心就是打败日本鬼子!但是,他却被剥夺了与中国人民共享胜利的荣幸。
他停落罗马,匆匆谒见了教皇,也许此时他太感到命运的不可知;在伦敦稍作停留,与老朋友皇家空军元帅波特尔勋爵作了交谈;尔后急匆匆飞渡大西洋,早餐在英国,午餐在冰岛,晚餐在拉布拉多的白鹅湾;翌日早晨九点便飞抵了长岛的米歇尔机场;稍事休整后,他回到了沃特普鲁夫家乡。
匆匆。匆匆。他真的是归心似箭?还是心乱如麻?他是在追赶着希望?还是在逃避失落?
9月2日,停泊在东京湾的“、密苏里”号战舰上,举行了日本投降的签字仪式。盟国代表团的代表们一双双眼睛牢牢地盯着日方代表,整整盯了十多分钟,日方代表们不得不垂下罪恶的头颅。这十多分钟,如同世纪般漫长。这是正义对邪恶的审判。这一双双眼睛,中,有一双眼的目光透过钢架眼镜,威严冷峻中还有几分讥诮,这是史迪威。9月7日,他又在琉球群岛主持了受降仪式。
陈纳德却被遗忘了,没有谁邀请他参加受降仪式。他深深感到屈辱,对史迪威不出得更怨恨了。
然而,史迪威却并不感到十分的荣耀,他挑剔盟国代表团的代表,不是肥胖米团,就像是个老色鬼,简直是一幅漫画;而密苏里号上的仪式,他以为并没有达到为教育后代编入教科书那样的标准。史迪威还是史迪威,永恒地是个尖刻的“醋老大”。
其实,陈纳德应感到遗憾的是,他没能亲眼目睹芷江城日军投降的一幕。8月20日,以何应钦为全权代表的中方洽降阵营浩浩荡荡到达芷江,包括陆军总部、军委会的幕僚、行政院顾问团、各大战区长官以及美军驻中国作战司令部的高级军事人员,还有昆明、重庆、贵阳各大报社派出的大批记者。21日,今井武夫等5人被委派担任200万侵化日军的“降使”,也灰溜溜飞往芷江乞降。就在从常德飞往芷江,由中美飞行员驾驶的6架野马战斗机,执行监护和引航任务,他们得给昔日凶残至极的侵略者一点颜色看看,在日本运输机的上下左右飞来冲去,直吓得他们魂飞魄散。今井武夫一行在芷江低声下气,俯首贴耳了52小时,23日下午插着白旗胆怯怯飞走。这真是大快人心,就像古城芷江东门两旁的巨幅对联所说:“庆五千年来未有之胜利,开亿万世永久之和平。”可叹的是,和平只是善良的人们的愿望,不久,内战的狼烟便烽起。便是,芷江受降,毕竟写下了中华民族五千年文明史上反抗外来侵略最光辉的一页。
陈纳德回到了家乡,他却分明感到度日如年!在这闷热的八月,就是在河边垂钓他也坐立不安,气恼鱼儿总不上钩。有人建议他去竞选州长,或是竞选参议员,他摇摇头,他太不懂政治,况且,安娜的黑眼睛总在定定地看着他,他相信,今后的生活不能没有她!他倒想出任州立狩猎经理一职,可人们认为这有失身份。唉,他该做什么呢?儿女们都长大成人,独立成家,妻子内尔热衷于宗教和慈善事业,对他很是冷淡。他呢?他无法容忍内尔发了福的肥胖身躯也许,他从来就没真正爱过她?他忙于事业,她忙于生儿育女,似乎未曾浪漫地相爱过。是内尔,提出了离婚;他想,平静地分开,是他俩各自最好的归宿。他尽量在财产上满足内尔,但他对内尔仍充满了歉疚,怎么说,她都是贤妻良母式的好女人;而他,这些年,无论灵与肉,对她都谈不上忠诚。
他很快闻开了家乡,去到华盛顿。但他明了自己的心,这颗心还留在中国。他要回中国,对,是“回”。
陈纳德也还是陈纳德,他并没有心力交瘁,一蹶不振,他自信,中国仍需要他,而他也仍将对中国有用。战争是破坏,是摧毁,战后要复原、要建设。而运输是动脉,是血液循环,他有个设想:建立民航队!他亦自信,他能办成!就像并不遥远的从前,他奔波于华盛顿各地组建了援华的空军志愿队一样。
他是一只生命不息搏击不止的苍鹰。
他渴望着早日返回中国。他没有给陈香梅写信,他自信很快将实践他对她的承诺:我会回来,很快。他要在古老的圆石子路上,见到他的小东西,给她一个意外的惊喜。
小东西已获得一个意外的惊喜:她要离开昆明了。
她拿着刚出版的《遥远的梦》,去见上司陈叔同主任。《遥远的》梦是她的第一部散文与诗集,薄薄的,很稚嫩,但终归是她的梦。
昆明分社主任室里,陈叔同先生采访芷江受降归来不几天,眉宇间仍显得神采奕奕。
他问陈香梅:“听说,你很羡慕外出采访的?”
她想想,认真地点点头。
8月21日至23日芷江受降,宣告了日本帝国主义妄图灭亡中国的美梦彻底破灭;8月28日下午3点37分,毛泽东一行与赫尔利、张治中飞抵重庆九龙坡机场,哦,该从清晨打清凉山下的延安机场起飞算起,揭开了国共两党和谈的帷幕;这都是具有历史意义的重大新闻,身为记者,谁不想身临其境?此外,去东北采访,去北平去南京,也都是叫人羡慕的差事,哪怕挤火车,搭“黄鱼”车,艰辛劳累,可不闯天下,那叫记者呢?
陈叔同也点点头:“好。去上海,可愿意?”
能不愿意?上海!她说不出话来。打拿到外公的地址后,她已经连着写了一封信去上海静安寺路,但是,杳无回音。也许地址有误?也许邮电通讯仍受阻隔。她曾无数次动念头发份电报给外公,可她害怕电报退回——“查无此人”!不要让一线希望破灭,哪怕在战战兢兢的等待中。
“怎么?”陈叔同不解地又问一声。
“喜欢,哦,愿意,太愿意了,我外公外婆他们就在上海,从北平逃难去的。”她的声音激动得发抖,“哦,是什么采访任务?”
“不,是调职。总社要在上海成立分社,让我在昆明分社选择一位记者,我想,你倒是挺合适的。”
她幸福得晕眩了:“哦,谢谢您。可是,可是,怎么选择了我?我只是一个小记者呀。”
“如果说当初你进分社,有一半是看高其遂先生的面子;那么今天选择你,完全是凭你的实力。陈香梅,你干得不错,萧同兹先生都夸你,不愧中央社的第一个女记者。”
她笑了,露出一对小虎牙。总社社长萧三爷可不是等闲人物,天分之高才华之盛,堪称新闻界一绝。他曾来过昆明,但她这小毛头无缘见大老板,没想到大老板竟夸了她。
陈主任又急切地说:“不过,你得尽快去上海,他们急需记者。眼下交通紧张得一塌糊涂,机票之难真正难于上青天。我看,你这一向都跑美军新闻,想法坐美军用飞机走。”
她敛了笑容。她能办到吗?若是陈纳德将军还在昆明,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我给你写封公函,你好去找他们。”陈叔同说毕就写,一副十万火急的样子。
陈香梅接过公函,噗哧笑了:“‘我分社派战地记者陈香梅去上海——’仗打完了,还战地记者呀?陈主任谎报军情。”
陈叔同也笑了。他没想到一语成谶,不久,中国大地又燃起了战火。
陈香梅出了办公室,又急急跑回,将《遥远的梦》双手递上:“请主任指正。”
陈叔同接过:“遥远的梦。嗬,女人就爱做梦。”
陈香梅很快就搭乘上美军C—47运输机。陈纳德没忘临别时的承诺,早已托人照顾她。她同四位陌生的美军军官一块东飞。
再见了,昆明。
她从舷窗俯瞰古城,蓝汪汪的滇池,绿郁郁的西山龙门,古老的房舍建筑,静的田野村庄……小了,模糊了,朦胧飘逸的云雾将她曾经稔熟的一切淡化了。倏地,几天来急切赴沪的幸福感消失殆尽,原来,她对昆明难舍难分!
昆明,她人生岁月的黄金段留在了那里,少妇的最旖旎的梦失落在那里。在那里,她有了女性独立的职业,与中国上层建筑的男性比肩而立;在那里,她真正地尝到了爱的朦胧,爱的艰难与爱的炽烈,是这样地意乱情迷!
而她能带走的,却只是那堵冷硬粗糙的无形的墙!
离别的前夜,编辑室的同事们为她饯行,一位同事借着酒意大声叹息:“陈香梅——你是一个智慧又漂亮的20岁的中国女子,要别叫一个美国老男人给糟蹋了,哪怕他是英雄,你别,别轻易跨出这一步!”
她真想将一杯绍兴老酒泼向他脸上,可是她不能,况且,他说的是真心话。大冯他们不再说什么,但他们的眼神说出了同样的话。
理解她、支持她的只有方丹,但满有叛逆精神的方丹也掰着指头数说着种种障碍:“种族不同,国籍不同,文化背景不同,宗教信仰不同,年龄相差三十多,他还有妻室儿女!我的天,你们之间只有一点相同——都在爱着。”
有了爱,还不够?
方丹说:“不够。还要缘。如若你们不再相遇,就是无缘。就像你与毕尔。”
她飞离昆明,是无缘的下兆?
她双眉紧蹙,面对一个个解不开理不清的情结。
邻座的是位陆军准将,关切地问道:“怎么,你晕机?”
“哦,不,一点也不。”如果她晕机,今后的岁月,将要跟翻译舒伯炎上样一样遭活罪呢。跟着陈纳德,哪能不飞?她打了个激灵:思绪为什么总也离不开陈纳德?
黄头发的准将却兴致勃勃地打开了话匣子,大谈他的加尔各答见闻及在那结识的许许多多女朋友,他刚到中国,而陈香梅成了他自以为的第一个中国女友。
陈香梅无心无肝地听着,就让聒噪驱赶寂寞和忧烦吧。
天刚黑时,飞机抵达上海高空。从舷窗往下看,她的眼亮了,好一片灯的海洋,高高低低,花花绿绿;飞机在高空盘旋,灯海便像在微微地起伏荡漾。她有种奇异的感觉:这是一座华美又奇幻的魔都!不同于她刚离开的昆明,也不同于她儿时依恋的北平,就是香港,也没有它魔幻,然而,她喜欢。
准将俯峰她的耳畔:“嗨,东方的纽约!”
整个长途飞行,她只听清了他这一句。
飞机在江湾机场安全着陆。
准将很诧异:这么一位年轻美貌的女孩孤身旅行到上海,竟没有一个人接站!
陈香梅想:少见多怪!我还没告诉你流亡几千里的经历呢。
唠叨的准将又展现出骑士风度,无论如何请她坐上接她的吉普车,将她送去她的外公家。
能找到外公的家吗?
她一路忐忑不安。
在静安寺路与西摩路交界处,一幢旧式的三层楼的·堂房子的门楣上,钉着的蓝底白字的门牌上,写着的正是外公的地址!
她紧张地向楼下住户打听廖凤书老先生时,二楼楼口探出了李妈的身影,李妈像发现了火烧屋似地狂喊:“二小姐——老爷——老太太——二小姐来啦”
陈香梅不知自己是怎样奔上二楼的!她软瘫地扶着栏杆,大口大口喘着气,所有的力气都已耗尽。昏黄的的电灯光和各家做晚饭的烟火气将一切都朦胧恍惚了,昏暗的荒凉的梦中又分明响着锅盆碗盏的碰撞声!
这就是外公的家?古都巨宅已繁华事散!
外公外婆从里屋出来了,是激动还是衰老,他们的步履颤颤巍巍的。
她张开嘴,却喊不出。
外公张开双臂:“哦,宝宝——”
“外公——”如裂帛一般,她扑向外公,她抱住外公,嚎啕大哭。
她哭!哭母亲去世的悲凉和寂寞,哭围城18天的虚空与绝望,哭沦陷时的荒凉和沉沦,哭流亡时的几死几生的惊心动魄……残酷的战争和家族的变故让她过早地成熟,可是一声心疼她的“宝宝”,又让她回归成少不便事的女孩。
她压根忘了身旁还有一位黄头发的准将。准将却不甘寂寞,他耸耸肩,两手一摊:“中国女孩,话太少,眼泪太多!”
抹眼泪的外婆这才注意到他,请他坐,留他吃饭,他倒是很乐意。
惜话如金又泪如泉涌的中国女孩,在他眼里是个诱人的谜。
他没有体悟到八年离乱在中国人心上烙刻下的永恒的伤痕!
初到上海的产陈香梅大撒把。
她发誓不再徒步行远路,过去的岁月步行的里程不堪回首!而上海大都市的交通委实方便,不久还有献殷勤者的小车接送。她发誓不再吃一粒豆子,香港沦陷前后的日子,肠胃已对五颜六色的豆类产生了抗体。而外婆宠她,每日总是翻着花样给也做好吃的。她将小辫子剪掉,烫成了大波浪;阴丹士林布旗袍换掉,一口气了买了几袭时髦的花旗袍;圆口布鞋规范之以银色红色黑色的高跟鞋。她迷上了跳舞,法租界的夜总会百乐门、阿根廷、喜临门,还有法国俱乐部和国际大饭店,都留下了她婀娜婆娑的舞姿。
玩就玩个痛快,享受就尽情地享受。痛苦她已尝了个够,她得品味美丽、青春、豪华和潇洒。
她喜欢这座魔都。外国人称它为“冒险家的乐园”,中国人视它为“十里洋场”。她喜欢外滩集各国建筑风格为一体的建筑群,喜欢霞飞路南京路光怪陆离的一排排橱窗,喜欢叮铃作响的电车,喜欢街道两旁整齐高大的洋梧桐树,喜欢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夹杂着各国各族形形色色装束的人儿,喜欢灯红酒绿不夜的夜上海,喜欢这座充满活力的国际性的大都市,东西文化在这里交融碰撞。
记者的良心却从未泯灭。
没有了铁蒺藜,赶走了侵略军,但她发现,仍有蛆虫在吞噬着都市。接收大员、贪官污史巧取豪夺,骄奢淫逸,投机倒把,黑市交易如火如荼,通货膨胀,法币 贬值,老百姓仍在水深火热中煎熬!这边是饥饿的市民排队购米的喧闹与无奈,那边乞讨的老人孩子向你伸出瘦骨嶙峋的手!
她的心为这颤栗。这是一座华美又龌龊、繁荣又扭曲的畸型的都市。
她上班的上海分社在闹市区圆明园路的大楼中,上海文汇报也在同一栋大楼里。分社社长冯有真,在沉稳文静的文化人中,他倒像条豪爽侠义的汉子,且又平易近人。他让陈香梅负责采访救济分署和行总的新闻。救济分署指的是联合国善后救济总署驻华分署,行总则是行政院善后救济总署的简称。行总第一任署长是蒋廷黻,湖南人,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博士。行总是办理救济与善后工作的,但是,从中渔利倒卖黑市者有之,无端作梗,兴风作浪者有之,玩忽职守,任其霉烂者亦有之。有一批药品本是运到东北的,但在烟台却被无理扣留,陈香梅前去采访后,十分愤慨,即在报上发了一段新闻。这则新闻引起了读者的共鸣,却也引来了威胁,有人要陈香梅交出新闻的来源,陈香梅理直气壮反问:“请你回答,这段新闻真实否?!”倒也叫对方无言以对。
在上海新闻圈里,她结识了几位女记者。一位是同楼的文汇报的表筱梅,只比她大两三岁,朴实真诚;一位是申报的谢宝珠,她是商人的女儿,申报的待遇又好,所以她如同自己的名字般,浑身珠光宝气,不过,人倒不俗。她们与陈香梅相处都很友善,但是,陈香梅感到,她们不是方丹,成不了知己!她写信给方丹,希望方丹能来上海闯荡。
9月的一天,陈香梅去中央信托公司采访总经理聂光坻先生。这位高大气派的四十岁男子正处于事业的高峰,财大气粗、精明能干、成熟深沉,但是他的私生活却经历了危机,太太跟她离婚后去了美国,三个半大不小的男孩掼给了他,于是,这位中年男子的眉宇间便有种抹不掉的淡淡的忧悒,这样的男子很容易博得女人的同情和好感的,然而,聂光坻对第二次婚姻却极端谨慎。
这一天,这一个女孩的光临,让他耳目一新。
这是一个智慧、开朗、充满活力的漂亮女孩。
他是一见钟情了。
她却浑然不觉,因为她对他一无所知,她只是冲着金融问题采访他,他的话语中的湖南尾音,让她依稀忆起了流亡途中救助她的一位湖南老师。
她告辞时,窗外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她脱口而出:“糟糕。”她的足上是双簇新的乳白色高跟鞋,她没带雨具。
他忙说:“用我的车送你。”
她说:“不用。一出门就是电车站。”停停,又轻轻吐出一句:“我发誓,我也会有我的车。”
他听清了,难道他顺口的一句话伤着了她?搞金融的弄不来字斟句酌。
她已像只鸽子般飞走了。
第二天,仍是雨天。她下班出大楼时,一位司机迎上来:“请问你是陈香梅小姐么?我们聂总经理有封信给你,他在车里等着呢。”
“陈小姐:昨日我言语恐有冒犯之处,但决无耀‘我的车’之意。如你不计吾辈之过,请坐‘我的车’共进晚餐,可好?俗人聂光坻。”
她哈哈大笑。
这位堂堂皇皇的总经理是“体贴入微”还是“小题大作”?不过,她并不反感他。他是会错了意,她的话决不是冲着他,而是冲着苦难的昔日。
她坐上了他的车。
他请她上派克饭店吃饭。
以“我的车”为话题,他们都牵扯出过去的经历,谈得很投机,却没有机见恨晚的契机,她只觉得遇上了一位阅历丰富的大兄长,他认定她是他第二任太太的最佳候选人。
舞曲响了起来,是《夏天里的最后一朵玫瑰》。
他说:“陈小姐,能请你跳舞吗?”
她很乐意。
她没想到,他的舞跳得这么棒!全部西洋绅士派头。她几乎没有停歇地跳下去,华尔兹、探戈、伦巴、狐步舞,痛痛快快舞到天明,过足瘾!
他也从未通宵达旦地跳舞,可这回,他动了真情,他要把这只轻盈活泼的小鸟紧紧抓住。
从此,他们交往频繁。当在,他公务缠身,忙得不亦乐乎,但只要一有空暇,他就到中央社上海分社来等她下班,竟像初次坠入情网的痴男子。
陈香梅呢,仅仅将他视为可信赖又可依赖的大兄长而已,便有点戏剧化地喊他为“聂兄”。
秋去冬来。有一夜,风雨交加,聂光坻仍上香梅外公家来接她去百乐门跳舞。外婆干预了:“安娜,你这样不分昼夜地玩乐要伤身体的,也该在家歇歇了,不要夜夜疯玩,太不成话了。”
正在灯下看书的外公听见,忙说:“这些年,安娜从来没有机会玩过,她的苦也受够了 ,你就不要扫她的兴,让她尽情地开开心吧。”
一旁的聂光坻知趣地说:“要不,请廖老和夫人一块出去,找个有情调的地方,听听音乐。”
外公说:“你们只管去吧,我们老了,在家看看书聊聊天,蛮好的。”
香梅见状,说:“聂兄,不如就在我们家听听唱片,陪外公外婆聊聊天?”
聂光坻求之不得,他上此处次数不少,可就无机缘坐下来跟二老认真谈谈呢。
外婆和香梅忙着张罗,沏茶放留声机。
聂光坻正襟危坐,恭恭敬敬地说:“廖老,晚生对您老是心仪已久。您老的学问文章,高山仰止;您老的处世道德,可与日月同辉。抗战爆发,您老避居上海,只靠变卖收藏的一些古玩艰难度日。汪精卫投敌后,曾一再游说您出任伪职,皆遭拒绝。逢年过节,汪氏厚礼相赠,您都谢而不收。不为利诱,不为名谋,安于清贫,只以诗文自娱,可谓高风亮节。晚生不胜敬佩之至。”
陈香梅忍俊不禁。这聂兄怎么也会酸文假醋的一套?不过,他说的倒句句是实。整整八年,外公外婆跟姨九姨夫钱乃文同住这一楼面,环顾居室,虽不是家徒四壁般贫寒,但也够简陋的了。只是一幅画、几橱书、一捧郁郁葱葱的水仙,给这收拾得窗明几净的陋室,浮现出书香家族的底蕴和情趣。
留声机放着广东音乐《梅花三弄》,外公笑道:“惭愧惭愧。与前方杀敌的壮士相比,我辈惭愧呵。人呀,年纪会变是自然的规律,富贵贫贱之变奈何不了命运,可不管怎么变,气节操守不能变。兆铭这人,虽说与我可称得上故交,可他太不珍惜节操!时穷节乃见。他是遗臭万年呵。我们廖氏家族,倒都重节操的。”
于是很自然地谈起了家世亲友,待到夜深,我坻告辞离去后,外公搔搔脑门,不无幽默地说:“今晚,是不是有点像相亲?”
外婆也打趣:“人家也是湖南望族,门当户对的。”
香梅不依了:“什么呀,莫非外公外婆不愿我住家里?”
外公笑呵呵:“宝宝别恼,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宝宝总要出嫁的。也不要什么门当户对,只要一条,两人相爱就好。”
香梅心头一热,她想起的是陈纳德。
风萧萧兮大洋浩瀚,将军一去兮何时复返?
12月20日,是一个阴霾的冬日。这一天,上海江湾机场迎来了一架大型美国空军运输机,欢迎仪式隆重又有点神秘,来者是65岁的陆军五星上将马歇尔。
马歇尔作为美国总统杜鲁门的特使,前来调处国共两党已几触几发的紧张关系。
赫尔利已在11月28日恼怒地辞去了驻华大使之职,因为对华政策的不同观点之争论又在华盛顿搅起了轩然大波!美国政府一面不造成中国内战,也并不想陷进中国的内战中;但一面又竭力扶持蒋价石,8月至9月,魏德迈已将14万国民党的军队空运到东北华北,以便抢先接受日军的投降,而5万3千名美海军陆战队也耀武扬威地在中国登陆,当然是限制和扼制中国共产党。所以历时40余天的重庆谈判,签下的《双十协定》墨迹未干,局部地区的内战就由国民党挑起激烈地展开了。中国内战的战火引起美国各界人士的关注,舆论界纷纷指责政府!矛头直指赫尔利,是他无条件地支持蒋价石腐朽的政权,将美国卷入中国内战的危险漩涡中,并要他对美国目前的对华政策负责。赫尔利可不愿当替罪羊,他不仅突然向新闻界直接宣布他的辞职决定,算是出演了爆炸性的一幕,而且耸人听闻地公开指责:“我们国务院有相当一部分人正在努力支持共产主义,尤其是中国的共产主义。”这指责实际上是歇斯底里反共的参议员乔·麦卡锡之流的先声。但那时,杜鲁门为了平息舆论,为了继续控制中国,他请马歇尔这个在国内外深孚众望又比较超离政治的人物出使中国。赫尔利走了,马歇尔来了。然而,马歇尔就能调处出和平?调处出一个联合政府?
人们拭目以待。身为记者的陈香梅对这些变幻莫测的复杂矛盾,不至于一头雾水。她曾去过东北采访,兼任东北新生报的通讯员,老百姓对接收大员贪婪无耻的痛恨,对内战的忧心忡忡,也引起她的心的强烈共鸣。她希望马歇尔的来华,能促成中国的和平和统一。而马歇尔的出现,让她加倍思念陈纳德。她知道马歇尔是史迪威的后台,史迪威是陈纳德的老对头。她的陈纳德究竟怎么样了?难道真的是垂垂老矣归隐梦洛?“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她不要她崇拜和挚爱的将军从此成为一个独钓翁!
她心绪不宁地去上班。竟意外地收到了方丹的来信!12月1日昆明几万学生罢课游行,途中遭到特务和军警的袭击,惨无人道地向他们投掷手榴弹,炸死炸伤20余人。陈香梅的心都痉挛了:中国人难道被侵略者屠杀得还不够?还要自相残杀?!方丹告诉她,她即坐“黄鱼”卡车来沪,估计到新年元旦才能抵上海,反正是天涯飘零人,不要说这样除夕在路上过,即便旧历的除夕,她也无所谓。两滴泪珠溅落在信笺上,陈香梅牵挂着方丹。
传达室的老李头撞了进来:“陈小姐,有人找你。”不等她答话,老李头就往回走,她只好急急跟上:“是谁呵?”老李头有几分紧张地说:“姓麦——”传达室里果然有对中年男女,女的已哭得红鼻子红眼的。陈香梅很是纳闷:她并不认识他们。
中年男子已趋前:“陈小姐,打搅你了。我们是麦筱梅的父母。”说毕慌慌地环顾四周:“筱梅天没亮时被抓走了……说她……说她是共产党……”
陈香梅也不由得慌慌地环顾四周,老传达已守在门口,看来是知情并同情麦筱梅的。
陈香梅便轻声说:“国共不是还在和谈么?”
筱梅父亲长叹一声:“唉,陈小姐,你真是年轻单纯呵,我家筱梅,也跟你一样,你得救救她……”
陈香梅目瞪口呆:“我?”她能救筱梅?一介小记者,在许多人眼里看来,她怕还是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呢。但对国民党中陈立夫陈果夫的中统、戴笠的军统还是略知一二的,一旦被他们网隹有事无辜都很难脱身。
筱梅母亲哭哭啼啼拉住她:“陈小姐,你能帮忙的……只有你们社长冯先生可以保她出来……求求你了……我家筱梅是无辜的呵……”
陈香梅双手十指交叉绞着,她不知怎么办好。与筱梅虽不是至交,但都是为数不久的女记者群中的,焉能见死不救?但是,插手后如若有什么差错,谁来承担呢?望着筱梅父母哀求的眼睛,她咬着下唇说:“好吧,我等会就去找冯社长,你们先回家吧。”
筱梅父母千拜托万感谢后方离去,望着他们微伛的背影,陈香梅的眼又潮了,她担心起方丹。比起筱梅,方丹更直心直肠,快人快语。
陈香梅去到冯有真社长的办公室,她结结巴老老实实将刚才的一幕复述了一遍。
冯社长注视她良久,方问:“你们是亲戚?”
她摇摇头。
“是朋友?”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
“你能担保她不是共产党?”
她吓住了。她掂得出这句问话的重量,但一咬牙,她开口了:“她从来没有跟我谈过政治,我们都很年轻,单纯,冯社长——”
冯社长一举手,截断她的庆:“你是你,她是她。不用我告诉你,你该知道文汇报的背景。”
是的,依稀记起同事们曾悄议论过,文汇报的背景是共产党。但她仍不放弃求助:“冯社长,帮帮忙吧,大伙全都说您豪爽侠义呢。”
冯社长一笑:“难得你这么热心,好吧,下午你跟我一块去把麦小姐保出来。”
冯社长说到做到。下午驱车去到一处戒备森严的地方,冯社长和她都在一本册上签了字后,麦筱梅被带了出来,一天不到,麦筱梅像变了个人,目光呆滞恍惚,一言不发。冯社长只说了句:“走吧。”于是又驱车送麦筱梅归家。没有人开口说一句话,就是呼吸声也像是窒息住了,墓室般的阴森恐怖呵。陈香梅忽然想到冯社长对那地方像是很熟悉,那末,他的背景?她不寒而栗,不敢深想,扭脸看窗外,仍是一个充满了喧嚣与骚动的世界。
聂光坻接她去国际饭店吃晚饭。
十四层楼装饰华丽典雅,灯光朦胧迷离。
他说:“香梅,你怎么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今天是圣诞节呵。”
她对他讲述了麦筱梅的事,他惊骇得瞪大了双眼:“这种事体,不能再有第二次!你怎么这样幼稚?有关政治的事,万万不能糊里糊涂地介入!为什么不打个电话问问我?”
她噘起小嘴:“可我认识麦筱梅呀,知道了,总不能袖手旁观吧?”
他摇头不迭:“你有时真犯傻,自顾不暇,安及他人?好好好,不谈这不愉快的事体,谈谈我们的事,香梅,我们的事,该择个日子办了。”
“我们的事?”她茫然地望着他,觉得这张熟悉的齐楚方正的面孔,在灯光中变得模糊、陌生又遥远了,“你是说…结婚?”
“不不不,”他怕吓着了她似的,急急补充说:“是订婚。我知道,你太年轻,太漂亮,我不会太急于将你羁绊到家庭里的。可是,我已人到中年天过午啊,我希望有个仪式。”
他言之有理。哪怕是感情的事,他也希望像对待银钱一样,一清二楚,她不责怪他。
“告诉我,你愿什么日子?”他催促道。
“我没想过,聂兄。”她一直把她当作大兄长。
“行。你想想。不会让我等太久吧?”
谁知道呢?也许让他等一辈子也等不到。她在默然地呼唤陈纳德,但是,他们有缘吗?方丹说过,如若不再相遇,就是无缘。方丹元旦能来上海,让方丹帮她拿主意。她回答说:
“1946年元旦,我答复你。”
这一夜,她与他都过得很别扭。
第二天,她漫不经心翻阅来自美国的电讯,一条美联社的简短信息跳了出来:“克莱尔·陈纳德少将已从旧金山登机赴华,首途上海。他拒绝向外界透露此行目的。”
她也跳了起来。
天意!有缘万里来相会,无缘当面手难牵。
1945年12月29日,是一个温暖的冬日。
太阳煌煌地照着,空阔的江湾机场上涌动着三五成群的新闻记者,他们兴奋地交谈着,时不时仰望蓝空,都在待待陈纳德的到来。
一架大型客机终于出现在机场上空,悠悠地转了一圈后,平稳地降落在机场上。地勤人员推去舷梯,记者群也像潮水般涌将过去。
机舱门打开了,第一个出机舱的便是陈纳德将军。
“陈纳德——”人群欢呼着,摄影记者忙忙乎乎拍照片。
陈纳德举起手,向人群致意。并没有“杨基歌”的乐曲,也没有政府官员迎接,但是,中国人没有忘记他!
他着一套挺括的黑色西服,洁白的衬衣领下是抢眼的花格子领带,这与战时留给人们的马虎军便服印象完全不同,毕竟是抗战胜利了。衣冠楚楚的他显得容光焕发,他深情地环顾四周,八年前他第一次到中国,来到的就是这座大都市,从此,与中国结下了不解之缘。他动情地嗫嚅出:“中国,我回来了。”
他快步下舷梯,猛地,他的视野中出现了一个女子——她在涌动的记者群旁,静静地立着。
一袭墨绿的薄呢旗袍,一件嫩绿的粗毛线外套,脚着一双橄榄绿的高跟鞋,双手抱着黑色的采访本贴着胸口,鹅黄的丝绸围巾和烫成大波浪的黑色秀发在12月的风中飘拂——她是一株春天的柳树,仿佛将周围的空气都染绿了。
这是他的陈香梅!
这是意外的惊喜!他没想到,刚刚踏上中国的土地,就见到了她。他原以为,相逢会在昆明的古老的圆石子路上。
他像年轻人在热恋中似的,冲动地喊道:“香梅——”他拨开围着他的记者群,奔向她。他握住了她的手,紧紧地,久久地,像怕她马上会消逝似的。
“我没想到。”他激动不已。
“我已调到上海分社。”她却很冷静,连她自己都奇怪。她原本担心自己会泪流满面,不能自制,但眼下,她只感到幸福和羞涩,还有种从容不迫。
记者们已不管不顾地发问,问他此行目的,问他此刻心情,问他回美数月的境况,问他对美国对华政策的看法,他回答得简短而含混,也许他已被身旁的小精灵搅神魂颠倒,也许他原就打定主意不多说,他崇尚的是实干,而他计划成立的民航空运大队还仅仅是空中楼阁。
他曾设想依靠云南省主席龙云、富商及经济学家缪云台这些老友,筹建西南民航公司,但说蒋价石已免除龙云在云南的职务,调任军事参议院院长及战略顾问委员会副主任,实际上是把龙云软禁在南京。这着棋怕是走不成了。
在美国,人们对他这计划也无热心,就像当年他要成立美国志愿队一样,可是,他仍不屈不挠。有两位老友向他伸出了友谊的手,一位是著名律师汤姆斯·葛柯伦,一位是怀丁·威荣尔。葛柯伦曾担任过罗斯福总统的顾问,享有“汤姆软木塞”的美称,是个智慧过人、能力挽狂漾的人物。威劳尔也非等闲之辈,他毕业于普林斯顿大学,后又进哈佛大学攻读法律;他的妻子路易丝·拉塞尔,是联合碳化物化学公司创始人的外孙女。葛柯伦和威劳尔都曾鼎力帮助过陈纳德成立美国志愿队。
这回,威苏尔与他同行。
他们摆脱开记者群,离开机场时,陈纳德俯身对陈香梅耳语:“今晚我们一块吃饭,等我的电话。”
他匆匆离去。他永远是奔忙的。
夜幕沉沉,她独自在办公室里等他的电话。第一次约会,就这么等,她感到焦虑和惆怅,聂兄不是这样,再忙,会先来个电话。
电话铃声骤响。
她拿起话筒,是将军。他接她立即去国际饭店,连换衣服的时间也不给,像是军令如山倒。
可见着他,满肚子的委屈眨眼就消失了。
国际饭店十四层楼!
灯光朦胧迷离,乐队正在演奏着流行歌曲《追记当年》。
她并不喜欢这支歌曲。年华似水,无论流水声是哗啦啦还是琮琮汩汩,都将人生原以为紧紧把握贴恋着的青春、爱情、事业和追求全都流走了。她洒 ,她还只有20岁。
陈纳德孔武有力的大手已伸过小小的台子,将她纤巧的双手紧握:“香梅,你真美。我爱你。我要你嫁给我。”
他说得很慢,几乎是一字一句。又是军令如山倒?这是美国军人的共性?还仅仅是陈纳德将军的个性?
她既有五雷轰顶的震撼感,又有细雨润物的甜蜜感。眼前一片晕眩,五彩迷离的灯光在变幻小台了子上两杯翡翠般的鸡尾酒在荡漾,《追忆当年》的乐曲在变调,她的心快乐又苦痛、骄傲又卑微,他所说的不正是她渴求和具体地企盼的么,可一切来得太突兀了!她无法逾越那冷硬粗糙的古老的墙。
她缓缓她摇摇头。
“哦,我得告诉你,我已经是个自由的人了,我与妻子离婚了……我有权向你求婚,我知道,中国女人很重这点。”他说出这话并不轻松。
她急了,他误解了她;同时,对他的妻子,她莫名地背上了沉沉的歉疚和感伤。她仍摇摇头:“这不好……不好……”
“我知道,这不好。但是,整整八年,我与她,不仅地理而且心理都相隔一万二千里。她不愿离开路易斯安那的家,热爱她的慈善事业,她有她的世界,我并不责怨她。我们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香梅,答应我。”他的言语并不轻松,他的棕色的眸子流泻着忧郁的温情。
香梅的心被感动了,但她不能轻率地点头。在心底里热烈地爱着,是自己一个人的事;嫁给外国人做妻子,却是众目睽睽的事。世俗的观念,舆论的压力无处躲避,家族的否决等于割断了生命环环相扣的链条。她不敢叛逆得太决裂,她毕竟是陈氏大家族和廖氏大家族的女儿,但她也决不会走母亲的老路,母亲的一生背负着太沉重的叛逆者的十字架!
“请给我时间,将军,我得认真地想想。”
“我会等的。不过,我要告诉你,你让我等了整整五十年——你一直在我的梦里……”
她怦然心动。
他的目光梦幻般的迷蒙,却又分外的地执著。她知道,今生今世,她属于他,而且,只属于他。这是缘,更是命。
1945年的最后一天,陈香梅接到聂光坻的电话,他说:“我希望今晚能听到你圆满的答复,我是搞金融的,不习惯欠债过年。”他的原意是想幽她一默,也确实等不及了。
她说:“中国金融家,今天是阳历年底,讨债的习俗指的是阴历除夕亥时,耐心等到明天吧。”她也是调侃,但是满心的负疚。
这一夜,她同陈纳德参加法国夜总会举办的盛大晚会。
时钟敲响了十二下,管弦乐队的指挥对着麦克风快乐地喊道:“新年快乐——”指挥棒落下,欢快的乐曲奏响,人们欢呼着,无数鲜艳的气球从手中飞出,刹那间天花板成了五颜六色的气球世界。人们欢呼着拥抱着,一对对婆娑起舞。
快速旋转的华尔兹,将军有点气喘吁吁。
他说:“新年快乐!我们各立一个愿。”
她说:“好的,我们各写在纸上,好吗?”
她拉着他离开舞池,各自在小纸片上写好心愿后,交换着看。
人了很满足。她写的是:“我会逾越老墙,嫁给你。”虽然他对老墙不堪了了。
她很失落。他写的是:“1946年,我必成立民航空运队!”
他是坦白的。无论他怎么爱她,但事业永远是高于爱情。他让她早早地看清这一点,并没有包裹自己。她仍会选择他吗?
1946年元旦,她面对的是聂兄。
她坦白地告诉他:“聂兄,你永远只能是我的大兄。”
微笑凝固在他的脸庞上,他显得有点滑稽,并分外可怜。然而,没有办法,爱情不能分割。
许久,他抽搐着问道:“为什么?”
“我,准备嫁给陈纳德将军。”她迎着他的疑虑的目光,轻轻地却是坚定地答道。
他盯着她,目光从疑虑变为古怪,你后,他突然放肆地大笑,笑够了,长长地叹一声。
“陈小姐,能听我几句忠告么?”
“请说。”她冷静地承受一切。
“陈纳德将军,是年过半百的人,他应该是你的陈叔叔地陈伯伯,而不是恋人。”
“我从不把年龄视为恋爱的障碍。”
“种族的障碍,你怕不能视而不见吧。在中国人眼中,你这是背叛家族和种族的叛逆行径;在美国人眼中,唯有白种人才是上等人,黄皮肤媳妇将饮受歧视呵。还有,恕我直言,如果生下孩子,那可是名副其实的杂种!”
她打了个寒噤,热血却又全涌到脸上,但她沉默着。让他发泄吧,这样,她心中反倒要好受些。
男子的自尊要自负让他无情地伤害着她,但是,这个刚满20岁的女子的沉稳与冷静却再一次击败了他。看来她是九死不悔了。
他沉沉地低下了头,将满盅的白兰地一饮而尽:“香梅——你不一定非要嫁给我,可你不应该嫁给他!他是一个美国人!也许,你崇拜他,是因为他是英雄,可是,英雄只能供人崇拜,爱你,做他的妻子,你会失去常人的许多乐趣。相信我,我是为你好。”
“谢谢你,聂兄。”她也啜了一小口白兰地,“可我,偏偏已深深地爱上了他。”
他苦笑了:“这我就无话可说了,甚至不能指责他横刀夺爱。但我还要重复阳后一句:他最珍爱的决不是你,这个满天飞的美国将军呵,他最珍爱的是天空。”
她淡淡地一笑,昨日,她已经明·,所以,她能平静地接受一切。
一早,陈纳德就离开了上海,不过,他登上的是黄浦江的客轮。他将溯长江西行,取道南京、汉口而至重庆等地。八年前走过的路,经过的地方,他都将一一踏访。旧地重游,不只是缅怀过去,更是为了今天的开拓。
哀鸿遍野,怵目惊心!
饥荒、瘟疫和死亡笼罩着几千里乡野。树皮剥尽、草根挖尽、观音土掘尽,见不着一条野狗或一只老鼠,只要能充饥的都让人们吃掉了。日本鬼子大溃退时抢掠了所有的粮食和种了,屠杀掉所有的家畜家禽。真是一个荒凉又荒芜的世界呀!而陈纳德仍看到,荒地上一家老小代替耕牛背负梨铧的重轭,艰难地耕耘着!希望在中国人的心中并没有死去!
战争毁灭了城市。长沙城已成了半废墟,衡阳、零陵、桂林、柳州只见断墙残坦、瓦砥遍地,小点的城镇化为一片焦土!铁路被毁、桥梁被炸,船只被击沉、公路被破坏,所有的交通运输处于瘫痪的状态。这是日军的焦土政策所致,也有14航空队的轰炸——为了阴拦敌军歼灭敌军,必须破坏!而今,陈纳德行走在这历经血与火的洗礼的土地上,怎能不百感交集?他依稀记起了1944年6月在芷江机场阅兵式上为远征日本机组人员送行时他的演讲。
“英勇的美国空中之鹰,我向你们致敬!你们最宝贵的青春年华,是在一个可以大肆渲染的时代里度过的。你们正用火与剑捣毁一个旧秩序,你们也必将用火与剑,锻造出一块崭新的天地。
“正在上次大战的时候,阴忧的美国母亲孕育了你们这一代儿女。你们这些在两次浩劫间歇中出生的,在呐喊中长大的孩子,最渴望和平与安宁。可是,这困惑的天宇塌了下来,大地又成了一片废墟;你们向往鲜花和海水浴,向往朋友和情人,可是,你们看到的却是生活中那些兽性的、粗暴的东西。你们还没有开始生活,那生活已被极权主义吞噬。
“战斗吧,战斗吧,英勇的美国空中之鹰!只有用不停顿的战斗,才能夺回你们失去的一切。只有在地上布满弹坑,才能彻底铲除那黑暗的、野蛮的、邪恶的势力。只有以牙还牙,以血还血,才能重新获得幸福和安宁。
“那些搏击长空的人们有福了!那些能够参与这一壮举的人们有福了!那些亲眼看见敌人倒下的人有福了!那些亲手埋葬旧时代的人们有福了!
“愿上帝保佑你们。
“阿门。”
这篇慷慨激昂的演说辞,也就是他陈纳德对战争与和平的辩证观。
仰望天空,南方的春天雨云沉郁,但他相信,他能重新拉起飞虎队,解决中国交通运输的燃眉之急,帮助中国人重建破碎山河。事实上,联合国善后救济总署运往中国的物资在沿海的中国港口堆积如山,却无法及时运输到内地!要么霉烂,要么进入权贵的手掌,要么流入黑市的渠道。
陈纳德去南京会见蒋价石与宋美龄。不轻易动感情的蒋价石对陈纳德战后再来中国却很是激动。蒋价石在陈纳德胜利前夕离别中国时也曾很动情地说过:“他像一位辛勤的农民,在我们这块土地上播下了友谊的种子,不待收获就要离去,更使我们充满留恋之情。”陈纳德直截了当提出成立一家民航空运公司以帮助中国人民。宋美龄当即表示她和委员长都将尽力帮助他。她写了一封赞助信,让他去找她的哥哥宋子文、国家航空委员会主任周至柔及交通部长俞飞鹏,因申办航空公司得行政院和交通部两家批准。
陈纳德的心中又一次涌动着对蒋价石宋美龄的感激之情:此谓知我者也。他们的友情似更深更浓。但是这一次次的知遇之恩积淀在陈纳德这条硬汉的心间,实际上已变成一笔笔恩情债务,在日后全面发的内战中,陈纳德别无选择地倾向了国民党。当然,他的心目中,也视共产主义为洪水猛兽。
民航公司的事办起来却费尽了周折。其时中国已有中国航空公司和中央航空公司,都由有权势有背景的人物控制着,他们极不情愿陈纳德插足,因为这是发大财的好机缘。陈纳德不屈不挠该找的能找的人都找遍了,他知道这两家公司任不了救灾任务,而他的飞虎队对飞越没有航标的中国上空可谓驾轻就熟。蒋价石毕竟是玩牌的老手,颇费心机既不得罪那两家公司,又终于让陈纳德成立了公司。资金问题仍困扰着陈纳德。他不遗余力,在大洋两岸飞来飞去,哪怕四处碰壁焦头烂额,他也仍作不懈的努力。虽然56岁之年才开始经营民航空运的新事业,但他在所不计。像他以往办任何事一样,总要深陷在困难之中时,幸运之神才肯向他伸出手。此时,前驾驶员纽约市市长拉瓜地亚出任联总署长,他了解并信任陈纳德,他支持陈纳德的计划,通过他,行总给予200万美元的贷款,让陈纳德作为购买飞机和其他设备的记嗑 资金。陈纳德和威劳尔也联络上一些有志于此事业的中美人士投资入股。1946年10月25日,陈纳德与威劳尔终于与行总签约,成立了“行总空运大队”,不久即被称为民航空运大队。董事会由中美两方各3人组成;美方是陈纳德、威劳尔和泰勒,泰勒抗战时任国民党政府西南公路局顾问;中方是王维新、王文山和徐国懋,徐国懋是上海金城银行经理,王文山是南京金城银行经理,王维新曾做过张学良将军的秘书,抗战时期发了大财。王维新出资最多,当选为董事长。董事会聘陈纳德任总经理,威劳尔和陈广沅为副总经理,并且在上海外滩17号设立了办事处。
陈纳德已精疲力竭,但他想做的事终于轰轰烈烈地办起来了。接着还得上马尼拉及火奴鲁鲁采购,他几乎无暇谈情说爱!利用这松口气的短暂时间,他得把婚恋当一场战争来打!他急迫又严肃地与陈香梅商讨:“我们要打的这场战争第一步是什么?”
陈香梅哭笑不得。
与初到江湾机场容光焕发的形象相比,将军又见苍老和憔悴。她情不自禁地立起,双手轻轻地揉搓着他微微鬈曲的黑发——根根白发已生其中,霎时间,母怪不性的慈爱和柔情漫山,她不觉得他比她年长许多!也许,再年长再坚强的男人,在搏击出征后仍渴求一片宁静温馨的港湾!一片有着炉火和绿意的家园!
她愿做他的港湾。
她要为他建造家园。
他最珍爱的事业,这被聂光坻言中,是不幸抑或幸耶?认清了他性格的这一面,却并未削减她的一份爱心;相反,她以为这是他天性中最为她爱恋并钦慕的因素,这因素铸造他成为一个伟人。或许,他生来就是一名十字军,穷毕生之年,为他深信正确的事业不屈不挠,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明·了这点,她更爱他。她忽然明白了誓言:爱,就是成为一个人。
当然,怀春少女不能不为这聚少离多的恋爱而怅惘!
但是,并不寂寞空虚,她有她自己的事,她也很忙。
只要有机缘,她定跟方丹结伴采访。
方丹直到元月中旬才抵沪,旅途坎坷、风尘仆仆,原本皮肤稍黑的她便像块煤似的,两只大眼睛却愈见有神。但她不再快言快语,是方言的阻隔?是历经坎坷险恶后消极的自卫?微笑番折腾后她才在一家小报当上了记者,生活自是清苦。
炎夏的一天,她俩去采访来到上海的周恩来先生。在一大群争抢着提问的记者中,她俩却格外地安静,定定地看着听着,像生生地被这位不同凡响的人物震慑住了,因为她俩都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共产党的领导人。
归来的路上,方丹说:“我很崇敬周先生,人家硬是正气凛然,义正辞严,看来,共产党比国民党得人心。”
陈香梅觉得她的话像燃烧的煤块般灼人,着实吓了一跳,想起麦筱梅的遭际,便说:“方丹,在外面可别随便说呵。也许,我们看到的接触的都是国民党,距离太近,太熟悉,因而看清了种种丑恶和腐败?”
方丹不以为然:“可是,也许因为距离太远,太陌生,因而没看见人家的美好和生机勃勃呢?”想想又说:“我听说廖仲恺先生是你们家亲戚?”
陈香梅点点头:“是我的二叔公。”
方丹说:“你可知道廖承志先生而今在南京,就在周先生那儿工作?”
陈香梅说:“我也听说了。我舅舅虽然还不满40岁,可是,不知坐了多少回牢了。19岁在日本两次被捕,20岁时在早稻田大学读书时又被拘捕并驱逐出境;再到荷兰、德国,仍是拘捕并驱出境;再后来参加红军,说是又被张国焘拘捕;1937年他们一家在香港时,我们倒是常见面,可后来就不见踪影了,听说他在粤北被国民党逮捕,直到今年年初才释放。不过我舅舅留给我们的印象,倒的确是美好和生机勃勃的。这在他,也是一种选择,选择了,就被使命驱使着,绝对地奉献。”
方丹感叹道:“你们廖家的家史与国共两党倒是纠纠葛葛恩恩怨怨呢,廖夫人何香凝女士我也是极敬佩的,可称作女中豪杰。”
陈香梅笑道:“我们姊妹倒都不喜欢这位二叔婆,但都怕她,现在想想,二叔婆是很独立、很有个性的。听外公说,太平洋战争爆发后,二叔婆领着媳妇和两个小孙孙,离香港、经海丰、过韶关,一路辗转,颠沛流离,1942年8月才到达桂林。唉,那也是我们姊妹六人流亡几千里抵达桂林的时候呵。二波婆就在观音山麓住下,种菜养鸡,卖画度日。蒋价石曾派人送去百万元支票,但她冷冷退回:‘画幅岁寒易米,不用人间造孽钱’,你听听,我这二叔婆硬气不?犟不?掷地有声、铿锵作响。只是我们似无缘,这些年再没见过面。”
方丹说:“不是无缘,是各选择了各的路,等到有一天走到一起来了,亲缘还是亲缘。”
香梅说:“是呀,于公于私,于理于情,我都希望国共和谈成功。人们不需要战争,需要安定和平、重建家园、振兴经济呵。”
方丹说:“前景难测。马歇尔来中国调停了七八个月,起伏跌宕,扑朔迷离,可就一条,战火不仅没彻底熄灭,还在蔓延。马歇尔又能怎样?”
的确,马歇尔已是回天乏术 。美国政府一面让他调停,一面又继续给蒋价石军事援助,蒋价石何能不有恃无恐?7月,马歇尔向杜鲁门提名魏德迈出任驻华大使,他需要有人来分担他的重压。魏德迈获悉,兴冲冲去到纽约买回了体在的夜礼服,但是马歇尔已改了主意,正式提名的是司徒雷登。魏德迈自是恼怒万分,但是马歇尔以为司徒雷登更能为协调出力。司徒雷登出生在中国,抗战时坐过日本人的监狱,现任燕京大学校长,可谓真正的“中国通”。马歇尔指望这位社会名流能为调停力挽狂澜。7月18日,马歇尔领着司徒雷登上庐山见蒋价石。蒋价石与庐山似有奇缘,抗战前后,这里都是他的夏都。面对两位美国人的调处,他优哉游哉,软硬兼施,他很自信,美国政府决不会抛弃他。在战争与和平的选择上,他骨子里倾向武力解决,他只是在熟练地玩牌而已。从7月18日至9月6日,66岁的马歇尔七上庐山,希望双方停战,仍旧回到谈判桌上来。但是,劳而无功!
陈香梅和上海的记者们也几上庐山采访。因经济能力所限,同行的女记者不是方丹,是申报的谢宝珠。到得山脚的莲花洞,谢宝珠和一些文弱的男记者坐轿上山,陈香梅则与强悍的男人们一道爬陡峭的好汉坡。不是为了争强好胜,而是为了重温当年流亡的滋味,还有,真正领略这座奇秀庐山的真面目。遗憾的是,他们在牯牛岭东林寺白鹿洞书院奔波寻觅,却并未见到蒋价石与马歇尔!小记者的甜酸苦辣,一一尝遍,匡庐奇秀甲天下之妙趣,却也一一品味。她与谢宝珠漫步繁花奇草丛生让人目眩神迷的锦绣谷,女人更爱自然更爱美。近旁是传说中吕洞宾修炼的仙人洞,据说,马歇尔与蒋价石就在这天然的石桌石凳旁一次次商谈。仙人洞!在仙人洞仍不忘怀世间纷扰、硝烟战火!这真有点讽刺意味。庐山东侧的含翻口,则又是另番景象。含鄱岭如骏马,奔驰横亘在五老峰和九奇峰之间,东南面豁然箕张,正对着鄱阳湖,大有气吞千顷鄱湖之势。在含鄱湖观日赏月,她却吟诵出诗句: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她寻觅和追求的理想,仍是当一个诗人,当一个作家。这一年,她又出版了第一部小说集《寸草心》,字里行间,无不浸透着对母亲的思念。
她依恋和向往的梦中的地方,原来和普通女人的别无二致:拥有自己的家园。她祈祷母亲在天之灵护佑他们。
她心甘情愿帮陈纳德打赢这场婚姻之战。她与他就是古神话中原本合二为一的人,宙斯把人分成两半,这一半怎能不急切地扑向另一半,哪怕相一万二千里!
她对陈纳德说:“将军,你在打一场奇妙的战争。你已冲进了城堡,俘虏了城堡的女儿。眼下,是你得带着她出城堡。是一路冲杀出去?还是让城堡的人欢送你呢?我希望是后者,因为女儿舍不得割断与娘家的脐带。”
陈纳德侧耳听说:“香梅,在这场战争中,你是将军,我只是委命于你的士兵,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她噗哧笑道:“好吧。先说第一层紧靠着我的包围圈,当是我的外公外婆。他们慈爱又固执,属守传统道德规范。但是,他们对西方文化并不陌生,外婆就是美国生美国长的华侨女子。这一仗你得独个儿亲自打,你得丢掉将军、英雄这些耀眼的光环,真正像个晚辈那样,去爱他们,让他们接受你。”
“告诉我,具体怎么做?”
“把你有限的给我的时间给他们,上我们家作客,围炉品茗,聊天、打桥牌、搓麻将……”
“我太愿意啦,中国话怎么说?同享天伦之乐。我会让他们接纳我的。第二道防线呢?该是你的父亲和继母?我写信给他们,我帮他找着了四个女儿,就是国王,也该赐给我一个女儿吧。”
“你又使将军脾气不是?这一我来打,你只需耐心的等待,可得沉住气。母亲去世后,我对父亲一直心存芥蒂,又不从父命去美国,在父亲眼里,我是最不听话的女儿。但是,这一回,我不想加深裂痕,我要感动他们,祈求他们恩准,我要他们知道,我仍是他们的女儿,我敬重他们。我虽从未见过继母,但我有预感,她会帮我们的。”
“哦,这等待可不能太长!是不是还有第三道防线?”
“第三道是我的姊妹们,这一仗不用打。她们手里没有武器,只有一千朵玫瑰。你是我四个妹妹的救命恩人,又曾是我大姐的上司,她们都很爱你,这是城堡的最后一道鲜花防线。”
“听起来,这场战争不仅不可怕,还充满了浪漫情愫呢。对于我这个一生都陷于困难和拚搏中的人来说,这是唯一的幸福的战争。香梅,你这美丽、智慧的小东西,因为有了你,我仿佛开始了生命的第二个春天。”
他很兴奋。56岁了,在事业和爱情上才开始真正的播种耕耘。以往他酷爱的飞行是用于战争,破坏毁灭是目的;眼下将用于恢复经济发展建设,他感到由衷的高兴。而他等了50年的梦中情人,将成为他的妻子,他将拥有一片绿色的家园和一片蔚蓝的天空!
只是,岁月不饶人,他急切地需要收获。他的老对头史迪威于10月12日患胃癌离开了人世,根据史迪威生前的愿望,没有举行葬礼,骨灰撒进了太平洋,老对头就这样消失了,但陈纳德的心情并不轻松,与他较劲的史迪威毕竟是条刚强的硬汉,他感到失落。63岁的史迪威的死,让他感到震撼,生命是这样的短促与无常。快!快!什么事要做都得快,否则,来不及了。
21岁的陈香梅却很从容,她不再畏惧那冷硬粗糙的老墙,并很有几分得意地说:我是一个平常的女人,可是一个不平常的罗人深爱着我。
她有意地抹去“东方”“西方”这类字眼。
1947年12月21日星期天,陈纳德与陈香梅的婚礼,在上海虹桥路美华村陈纳德的寓所中举行。
宽大的起居室正中墙壁上仍挂着陈纳德将军身着戎装的巨幅油画像,只是所有的壁灯都点缀着青翠的松柏枝叶,醒目的是由一千朵白色菊花装饰的大花钟,垂悬于天花板下,清新又繁茂,好个“秋菊有佳色”!厅堂和走廊,则摆满了亲友们送的艳丽的花篮花束,除了这铺天盖地的花海,婚礼不见一丝奢华。
他们原本就只想在简朴的仪式中完婚,简朴是出身农家的陈纳德的本性;那横亘在东西方之间的无形的冷硬的古墙,也使陈氏和廖氏两大家族力主不铺张喧闹,他们没邀请盘根错节数以千汁的亲戚们;而动荡不安的时局中,即便天长地久的事,也有匆匆忙忙的急促感。况且,陈纳德是这样地忙!
他甚至忘了给她买结婚戒指!
直到结婚前一天,他才急急地带着她上珠宝店选戒指。然而,他竟不知珠宝店在何处!她娇嗔地说:“你也太将军了!若是没有我,看你怎么办!”在别的女人看来是极扫兴的事,她却觉得乐在其中。她早已在珠宝店里悄悄逛过几回,为自己选定了一枚戒指。所以一进店,她不掩饰不磨蹭就指定了这一枚,倒又乐得将军呵呵大笑。戒指价值1500美金,可我们的将军眼前只付得出1000美金,并非叫穷,他所有的积蓄,一部分用于离婚,剩下的全投入民航公司了。这在别的女人即便不拂袖而去,也是很伤心的事,可她哧哧地笑着,她说她很乐意借给他500美金。陈纳德深情地看着她,她跟别的女人是不一样,她像是从不畏惧大大小小的艰难尴尬,多出枝枝节节,在她会多开出几路鲜花,她有一种生的鲜活烂漫。转眼看放在宝蓝色金丝绒上的那枚钻戒,闪闪烁烁,像是夜蓝的星空。那钻戒,是纤细的白金箍上嵌满蓝色白色的碎钻,美得叫人心碎。陈香梅未曾深想,其实,这一枚与母亲钟爱的那枚钻戒一样,都是泪钻戒指!
婚纱也是陈香梅独自去“绿屋夫人”处定做的。“绿屋夫人”是法国服装师格林豪丝夫人在上海霞飞路开的一家时装店。她与聂兄相识后,聂兄曾领着她上此处定做过时装,因此这位小个子蓝眼睛的法国女人对她很是殷勤。33米白色锦缎是外婆送的,上在缀满了缠枝穿心莲图案。做成的式样是敞领、窄腰身,狭长袖、波浪叠波浪的阔摆裙;胸前又用半通花的瑞士缎半松半紧缝成一个心形,后面则是一排密集集的珍珠钮子从头到脚。试婚礼服时,格林豪丝夫人得意得声音都颤抖了:“哦,好婚纱还得配好身段,你将是最美的新娘。祝贺你,陈小姐,哦,可以称聂夫人吧。”妯怔住了,浓浓淡淡的身世之感漫过心际。聂兄说得对,嫁给一个英雄,会失去普通女人的许多幸福。她不无感伤地回到外公家,她分外追念母亲,她还只有22岁,要是母亲健在,母亲会代她操办一切的。外婆像是知道她的心事,外婆说,依西方人的习俗,结婚前新郎是不能看见新娘的婚纱的,否则不吉利,所以,陈纳德不闻不问是大吉大利。照中国人的风俗,新娘子的服饰总要有一两件旧的才好,就像小孩子要穿百衲衣才贱贱旺旺一样,于是,外婆翻出了压在箱子底几十年的累丝头纱,母亲和几个姨妈都曾用过的,居然没有发黄。她轻轻散开,像月光下银白色的小溪,流淌出廖家上一代女人的青春与憧憬;又像在岁月的河中无数次捕捞过的鱼网,留住了什么呢?她冲动地搂住外婆:“外婆,你真好!”
她的少女的最后的梦便失落在这幢·堂房子的二楼里。陈纳德和金特里大夫脚步咚咚上楼来接新娘了,外公外婆、父亲继母和静宜簇拥着陈香梅出房门,他们没有按中国的老民俗热闹地刁难新郎,因为这位年过半百的新郎在长达两年的求婚马拉松中,已被折腾得晕头转向了,他自嘲说:“我已经搞不清我到底在向谁求婚!要娶到一个真正的中国妻子,难于上青天!”苦尽甜来,新娘正缓缓向他走来,银色的头纱银色的礼服将她裹在云里雾里;光洁玉润的颈脖上,金项链的翡翠坠子绿得晶莹剔透;耳朵上吊着的一对寸许长的扇形银坠,颤悠悠地晃动着;纤巧的脚上是一双镂花的白高跟鞋;她对于他熟稔的一切,此刻都变得渺茫起来,她是西方的白雪公主?还是东方的坐莲观音?她是他前世的梦!
百感交集的老外公却盯定了外孙女婿——毕竟没有辜负新郎这美称,笔挺的军服上佩戴着几枚耀眼的勋章,军服内是条粉红的领带,这大胆的细节,衬得他年轻又潇洒。老外公颔首,也许,允诺外孙女的选择没做错?起初,外公外婆坚拒这位老外孙女婿,外婆甚至酸酸地说:“怪不得聂先生不再登门了,是因为这位威名赫赫的将军啊。”香梅说:“外婆,将军在聂先生之前嘛。”可是,爱能讲先来后到么?毕尔、罗明扬,不都比陈纳德先到么?外公对陈纳德的功绩是景仰的,对陈纳德的人品是敬重的,可这跟做外孙女婿是两码事。嫁给一个美国人!他依稀记起子自己的女儿伊萨贝娜与一位英国青年的罗曼史,而今他又该对外孙女快刀斩乱麻?他下不了手。日理万机的陈纳德抽空频频上门,处处小心翼翼地献殷勤,这让外公外婆感到温柔的牵痛:这个已过中年的男子是为了香梅而低眉顺眼,他真正爱着香梅!有一夜,香梅独自对着母亲的照片垂泪,被外婆撞见,外婆喊来了外公,外公轻声说:“宝宝,你爱哪片天空就往哪飞吧。”香梅狂喜地抹去泪水,外婆喃喃道:“你跟你母亲长得一个样,只是你母亲太柔弱,你呢,又太倔强。”外公这才明白,原来几十年其实一直对女儿有着深深的歉疚,他在女儿的抉择上做了桩错事?外婆已照南方嫁女的习俗,将一把茶叶拌米撒向外孙女:“茶叶拌米当头撒,下回来就是客——”陈纳德向新娘伸出了双手,白发皤皤的老外公不由得颤巍巍喊道:“宝宝——”陈香梅一惊,这一声唤回了所有的童年的记忆,她扑向外公哭出了声:“我不愿离开你们——”
是真是假,是实是幻?是糊涂是清晰?是女性心理积淀是古老的墙的难以逾越?谁知道呢。出嫁总伴着哭嫁,无论雅俗,不分贵贱。
陈纳德稍微有点着慌,真是咫尺天涯。但不用慌,双亲在劝慰着女儿,静宜急急跑进跑出,取出脂粉给二妹补妆,又将插在双鬓的绣球花扶正,虽然她自己眼圈也是红红的。于是,老外公又郑重地说:“克莱尔,我们把宝宝交托给你了。”于是,将军第二次伸出了双手,可是老外婆又叫板了:“等等——外面天冷,穿上这龙凤袍!”
好一件龙凤袍!正红的宽袍大袖对襟夹袄,襟上袖口三镶二滚,有镂空的福寿字样;大襟下摆缀满水钻盘出的梅花图,前胸和上袖则是用金线银线七彩丝线绣出的腾龙飞风!这是一件古色古香又鲜艳华贵的中国贵族婚礼时的新娘袍!陈纳德看呆了:中国新娘!我的中国妻子!他弯下腰,第三次伸出双手,却将新娘轻轻地抱起。
他捧着一匹中国名贵的织锦缎,他捧着一件中国景德镇的薄胎瓷瓶,他捧着一首唐诗宋词元曲,他的双眼濡湿了,他缓缓地下了楼。香梅已轻阖双眼,沉浸在幸福的晕眩中,恍若腾云驾雾的飞行,但是,在最会飞的男子汉的怀抱里,一切稳妥静好。
他们进了那辆老式的顺风牌破轿车,开车的仍是老汪,车后座上的小猎狗乔可爱地向他们摇着尾巴,倏忽间,昆明的岁月又回来了。将军很看重友情,厨师仍是胖老王,空运队的多是飞虎队的老队员,助理和翻译仍是舒伯炎,副官仍是艾尔索普,他常说:朋友是旧的好。
金特里大夫自是将军的老朋友,他充当男傧相,与女傧相静宜也坐这部车。他用美国南方口音慢条斯理祝福:“有情人终成眷属。”他没说“白头偕老”,医生的眼光总是冷峻客观的,这一对是白发青丝,何能白头偕老?刚从美国回来的静宜着一袭淡黄的长袖衫宽摆裙,好像给这霜严露白的冬季带来了一大蓬早春的迎春花,她也是学医的,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说句大老实话,称年过半百德高望重的将军为妹夫,她怕是今生今世都张不了口的。
后一部轿车比前一部气派多了,这是政务委员、外交部次长叶公超先生的车,叶先生既是廖公的后辈,又是陈先生的好友,从小就被香梅姊妹围叫“叶叔叔”,这回专程从南京赶来参加陈二小姐的婚礼。陈应荣先生和妻子张碧茜坐在这部车上。张碧茜是个职业妇女,还是奥克兰一带颇享盛誉的内科大夫。七年前,陈应荣在妻去世不久,即续娶了她,这在六姊妹、尤其在香梅的心间便投下了难以抹去的阴影。不过,平心而论,久居美国的碧茜,气质却仍是贤良敦厚的中国女人模式,梳着爱司头,身着锦缎旗袍,一派夫唱妇随的娴淑样。她与陈香梅,这是第一次见面,也早已闻二小姐个性倔强,所以决不想火上添油,和为贵,皆大欢喜才好。看来,目的基本达到,只是身旁的夫君却仍是气不顺。是的,陈应荣仍觉得窝心,他是屈从!22天前,他与碧茜、静宜匆匆飞到上海,在他就是要阻拦香梅的婚恋。只是这一回,父亲与女儿都不约而同地改换了战术——采用“柔道”。他告诉女儿,他即由旧金山的领事改派沙捞越的古晋任总领事,他许诺女儿,只要同他去古晋住一年,如果一年后她仍对陈纳德情感不变,那末,他将为她祝福,即送她回陈纳德身旁。这自是缓兵之计,女儿却恳求说:我们已经相识相爱了整整四年,不能再等一年了!他愁眉不展,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他请女儿去杭州西子湖畔静思两个礼拜再作理论,这是香梅无法拒绝的请求。冬的西湖,游人寥落。但陈应荣兴致勃勃,领着妻子和两个女儿游西湖十景:苏堤春晓、平湖秋月、花港观鱼、柳浪闻莺、双峰插云、三潭印月、雷峰夕照,南屏晚钟、曲院风荷和断桥残雪。他叹道:“可惜呀,冬天只有这断桥残雪尚有韵致,雷峰塔嘛早在1924年就倒塌了,隔年春天,我再领你来游。”他是说给碧茜听的。闷闷不乐的香梅却接了话:“这两景最刻骨铭心嘛。断桥是白娘子和许仙相会之地,所以世世代代景色清幽;雷峰塔是法海和尚镇压白娘子之处,能不倒掉吗?”静宜在一旁掩口葫芦,陈应荣好生恼怒:难道吾家是法海?窗前灯下,香梅信手抄写的诗竟是冯小青的:“冷雨敲窗不忍听,挑灯夜读牡丹亭,世间也有痴如我,岂独伤心是小青?”陈应荣后悔不迭,真不该将热恋中的女儿带到此地!此地镌刻着太多古老又新鲜的爱情故事。这里,陈香梅度日如年;那里,陈纳德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天天长途电话催,挨到第五天,将军军令到。让她即归。做父亲的能怎样呢?他只有无可奈何地对妻子说:“碧茜,她生来就是个叛逆,谁也无法改变她。”碧茜说:“那就纵容她。”然而,将军得寸进尺,决定立即结婚!做父亲的就只有硬着头皮好事做到底了,真正纵容她与他了!
陈纳德的决断来自与端纳的邂逅。十年前他来到上海见到的脸色红润、头发棕赤、火一般热情又神奇的澳洲人,眼下却已县垂死者!太平洋战争爆发时,端纳在菲律宾被关进俘虏营整整三年,饥饿和虐待毁坏了他的健康,幸而日本人未发觉他的真实身分。战争结束后,他又折返中国,他辛勤地写回忆录,仍旧乐观开朗,但是死神已在向他招手了!陈纳德感慨万千,生命是坚韧的,却又是极其脆弱的。人生苦短,什么都得抓紧,要不,来不及了。
当外公外婆岳父岳母允诺了他们的婚事后,他立即飞往南京告知蒋介石夫妇。蒋介石乐呵呵地说:“什么时候带新娘子来看看哦。”宋美龄说:“相信你的选择定会给你带来幸福。”他们送的贺礼是:一对景德镇的薄胎瓷皮灯和两双象牙筷子。看到礼物,陈香梅直乐。瓷是china,精致的瓷就像珍贵的感情,而她总把生命比喻成一盏灯。筷子呢,则是民俗中的讨口彩:筷子快子。她觉得蒋介石夫妇蛮有人情味。
两部车直接驶向陈纳德寓所,而不是去教堂。这在陈应荣,曾是胸中之块垒。他们家信奉天主教,六姊妹孩提时就已受洗;陈纳德信奉的是新教浸信会,浸信会主张各个教堂独立自主,反对给儿童行洗礼,主张教徒成年后才可受洗,这些姑且不论,也不说礼拜天时一个望弥撒一个做礼拜,问题是天主教义不许可离婚,陈纳德与二女的婚礼便决不可在教堂举行。这种教堂外的婚礼,岂不违背天主教义的箴言告诫而为越轨之举呢?他的心不安,相信二女的心亦不安,因为二女做什么都认真执著。然而女婿回答说:“我也深信宗教、崇拜神祗。但是我信宗教为善的力量,而不信宗教是伪善的。我爱香梅香梅爱我,我们的良知是清澈无邪的。我们将要在人的面前,结为合法的夫妇;在神的面前,结为精神的夫妇。这是一件正常而正确的事,神祗必会由衷地赞可。天主圣堂的门不会向香梅关闭,浸信会圣殿也不会不允许我祈祷。否则,宗教何能净化人的灵魂?何以造福人们?”做了二十几年外交官的陈应荣也不得不为陈纳德的擅于辞令和富有感召力所折服,他感到眼前的将军仍燃烧着年轻人的激情,于是并无恶意地问道:“你比香梅年长——”陈纳德很洒脱地回答:“我跟你同年,也许这是叫人发噱的事。”这一来,陈纳德的出生年月比以往的说法减去了三岁,也许的确如此,他对香梅说,因为个头特大,他父亲为他虚报了年龄,15岁写成18岁,考上了路易斯安那州立大学的师范学院;也许他撒了回谎,善意地回避掉比岳丈还长三岁的尴尬。
寓所举行婚礼,虽简朴但不乏隆重。外交部次长叶公超先生与美国驻沪领事为证婚人,威劳尔夫妇、舒伯炎夫妇、泰勒夫妇、方士华夫妇和一位法官参加了婚礼,所以布置得花团锦簇的小礼堂倒也热热闹闹、喜气洋洋。
新郎新娘、岳父岳母、男女傧相来到了,庄严热烈的时刻来到了。留声机的唱片在转动,刹那间,客人们屏声敛息,等待《结婚进行曲》响起,等待新郎新娘男女傧相的辉煌行列徐徐走进,午后的阳光漫进了小礼堂,金色的尘埃在光中颤栗,让人做着金色的梦幻。突然间,却响起子狂热的爵士乐!人们一怔,耳背的陈纳德却挽着新娘迈开了大步,金特里急急抓住了他,人们善意地笑了起来。于是换过一张,是《如歌的行板》;再换一张,是广东音乐《步步高》;手忙脚乱了好一阵,才找到《结婚进行曲》!本来一切已准备妥当的,是谁在恶作剧?幸亏这几张唱片还不算恶,倒是善意的滑稽!
威劳尔的妻子微微皱了皱了眉头,她知道,在此之前,凯茜和罗斯都来到了上海,罗斯还带来了一个小男孩,凯茜说罗斯声明这是陈纳德的儿子。她认为罗斯这样做是为了干扰陈纳德与陈香梅的婚姻,于是她将此事告诉了陈香梅。陈香梅却跟别的女人不一样,她很坦率地说:即使是真的,那也是过去的事。我相信将军会正确的处理。罗斯并没有胡搅蛮缠,而据说将军给了罗斯一笔钱,资助孩子上大学用,但只是为了真诚的友情,而不是因为讹诈得逞。这唱片的闹剧,会不会是罗斯所为呢?陈香梅不去探究,她觉得多点枝节多点情趣乐趣。
随后,中美证婚人分别致词,大家鼓掌。行礼时,人们欢呼着,将满袋的红绿纸屑撒向新郎新娘,据说这是西方麦穗和丰裕的象征。
时钟当当敲响了六下。所有的红烛都被点燃,所有的壁灯都被揿亮,做成鲤鱼打挺衔鲜花的婚礼蛋糕端上来了,陈纳德取出了装饰华美的日本指挥官的武士刀,陈香梅双手举起,陈纳德则笑着将右手握在她的纤手上,以助一臂之力,他们分切蛋糕。仆人们开启香槟酒,宾客纷纷举杯祝贺。这把武士刀,正是薛岳所赠,在艰难的收复常德之战中,薛将军缴获的战利品,那沉甸甸的分量,香梅知道。
晚宴丰盛得超过了极限。胖子厨师老王和几个仆人都是昆明的老班底,他们忠心耿耿过犹不及,所有的菜肴都佐料惊人又捆腻不堪,但人们仍很开心,因为大野鹅这道菜总算烧得不错。稍稍休憩后,舞曲响起,人们翩翩起舞,老辈的人便围炉品茗,陈应荣曾有那么个把钟头头痛如裂,这时也熨贴舒适了,毕竟木已成舟。外面是寒浸浸的冬夜,屋里却洋溢着春的气息。
苏格兰民歌《一路平安》的乐曲终了,宾客散去,已是夜静更阑,陈纳德挽着陈香梅,将壁灯一盏盏揿灭,待要吹熄蜡烛时,却见烛光中菊影淡秀如画,而两人正在千朵菊花的大花钟下!可谓人在菊中,菊与人俱在影中,陈纳德搂紧陈香梅:“仙境!”
陈香梅笑说:“明代文学家冒辟疆的《影梅庵忆语》中,就曾记过与董小宛一块欣赏菊影的趣事。只是高烧翠烛,将白菊围三面,人坐其间,人与菊也都在影中,那时董小宛病后娇弱,说:‘菊之意态尽矣,其如人瘦何!’”
陈纳德似懂非懂,感叹道:“人们说,中国有三样东西最好:瓷器、丝绸和古诗画,而我,拥有了你,就拥有了这三样的精髓,我的感觉就是这样。”
香梅羞赧道:“这可是笑话我了。”
陈纳德双手捧着她的脸颊:“我爱你。爱我的中国妻子。如果你也爱我,请你答应我两件事。”他顿了顿,“一件是,永远做一个中国妻子;另一件是,永远保持你美丽窈窕的身姿。”
她笑了。这位美国丈夫,抽象具象的要求都囊括了。然而,岁月无情,谁能保持住红颜不老?但她深爱他,她会记住,她点点头。
陈纳德俯下身,他1.81米,她才1.56米,他热烈地深情地吻她,天长地久于淡秀如画的菊影中。
陈纳德志得意满。1947——事业与幸福同时拥有!历经坎坷饱受磨难仍不屈不挠的美国男人攀上了成功的峰巅。
1947年元月31日,上海虹桥机场,一架绘着面目较为驯良的飞虎标志的P—47运输机起飞了,驾驶员是前飞虎队员佛兰克·乔治与道格拉斯·史密斯,机上满载联总与行总的救济物资。当P一47呼啸着冲离跑道,凌空而起时,伫立机场的他仰望蓝天,深棕色的眸子流泻出欣慰和得意:民航空运大队终于开业了!这是第一批运往南方的物资。他的事业也终于由破坏性转为建设性了数千吨的种子运往长江流域赶上了春播,牛群羊群运到西北以复兴畜牧,大米运往湘江流域饥饿的灾民中,药物运到赣江畔的南昌,汽车零件和车胎运到了衡阳,离散的人们运回到阔别宏年的家园!
4月,陈纳德又去到南京见蒋介石,请求空运大队回程时讲行商务活动,获准。于是,西部的牛羊运到了东部,东部的桐油、猪鬃、原棉和生丝运到了西部,云南的火腿牛肉运到了上海,甘肃的西瓜运到东部港口时仍碧绿新鲜……民航空运大队开始大把大把赢钱了,年底,他们还清了联总行总的贷款,他们已经拥有19架运输机和822名工作人员。1947年,飞了约200万英里,运送了约700万吨物资。他们还赢得了信誉——能将任何东西运到任何地方!所以,在联总行总救济机构将解散之际,他们又与中国政府签下了继续工作的协议。一生都深陷于困境之中的陈纳德,满以为自此走进了顺境。
差矣。登峰巅即临悬崖绝壁。
1947年元月8日,马歇尔调停无效,从南京陪陵机场黯然飞离了中国。蒋介石选择了战争。
3月,国民党军队23万人向陕甘宁发动猛烈进攻,又向山东解放区大举进攻,但是,5月,陈毅指挥华东人民解放军,全歼整编74师于孟良崮战役中。8月,陕甘宁经过青化砭、羊马河、蟠龙、沙家店等战役,也歼灭国民党军队3万余人,所以,国民党对陕甘宁、山东的重点进攻彻底失败了。而6月底,刘伯承、邓小平率领晋冀鲁豫解放军的主力在山东西南地区,强渡黄河,揭开了反攻的序幕。接着,刘邓大军越过陇海路,渡过黄泛区,到达大别山。这正是国民党守备空虚的中原地区,直接威胁着南京和武汉。陈赓等率领的太岳兵团,在山西南部强渡黄河,陈毅、粟裕率领华东解放军主力,向鲁西南出击。年底,聂荣臻率领华北解放军解放了石家庄,晋冀鲁豫和晋察冀连成一片,华北局面让蒋介石忧心忡忡,还有东北的国民党军队已被解放军务个围困……
这一切,有30年军事生涯的陈纳德怎么会浑然不觉?他并不掩饰他对马歇尔的不满,以为马歇尔偏袒共产党,但他也以军事家的预感劝说蒋介石同意和谈,只要共产党的军队答应不渡长江。蒋介石没有接受他的劝说,而是希望他的空运大队能帮助运送军用物资、粮食和士兵去围困区。或许,这是空运大队与政府继续签下协议的先决条件?
陈纳德由峰巅坠入无望的深渊,再也不能自拔,更不消说腾飞。
史迪威、高思、陈纳德、魏德迈、马歇尔,还有正粉墨登场的司徒雷登,这些插手中国时局的风云人物,似乎都没有光彩的收梢!此时,已有一位美国评论家一针见血地指出:在西方人眼中,中国似乎是西人手中可以任意捏来捏去的泥人!其实,决非如此,中国人的事只有靠中国人自己解决。美国无论派谁去,都无济于事。
陈纳德却没有太多的哲理思辨,他不是个政客,也不是个冷酷的军事家,他是个重感情的军人,由此酿成他的幸与不幸。在美国军界,他是少数的无党派人士之一,他深吻着的中国妻子,也是中央社中唯一的无党派自由人士。数十年后,她成为美国政界颇有影响力和魅力的人物,的确是始料未及;而她无论怎样大红大紫,却始终保持不入阁,仍是不改初衷、依然故我。
此刻,她小鸟依人般,全身心浸透在幸福之中,她有了归宿,她呼唤到了呵护者。哦,她不是男人眼中的独秀峰么?她叛逆了她自己?女人天性要崇拜要依赖,她毕竟也是一个普通女人,她答应了他,做他的柔顺的传统型的中国妻子。
岂只是答应?她已经实践了。她已辞去中央通讯社上海分社记者的工作,专心专意任民航空运大队月刊的中英文编辑。这在她,是比结婚还要苦痛的抉择,结婚收获的是甜果;丢掉中央社记者,丢掉的是自己的天空!她酷爱新闻记者这一职业,可她愿为更爱的人作出牺牲。
然而,就在这最甜蜜的幸福的时刻,心灵深处却是女性迷茫的荒凉!她回忆起区区小记者的采访生涯,访问过何应钦、周至柔、晏玉琮、林文奎、赵家骧、梁华盛、龙云、杜聿明、裴存藩、缪云台……哦,不该忘的第一个采访对象是长吻着她的先生!
只要爱,就不问值不值。
可总有割舍不断的情结。
陈纳德说:“累坏了吧,小东西,早点休息。”
她摇摇头,挣开他的怀抱,在烛光下记起了日记。
西洋人以结婚为爱的坟墓,因为两人相悦到极点时,爱也走到终途,在那时结婚,已淡然无味;东方人以结婚为爱的开端,因为未结婚前两人相知不深,甚至根本不认识,结婚后才领略人生的温暖。克莱尔是美国人,我是中国人,我们把东西习俗来一个折衷,恰到好处,永无止境。
我们来自西方和东方,起初,我们被一道冷硬的老墙阻隔着,我们非常陌生,可是当我走出围墙之外时,我们发现我们呼吸着同一的空气,我们原来就是生活在同一地球的人,虽然萍水相逢,可是相知极深。
她写下了“太阳是咸的,月亮是甜的”这首浪漫诗篇。
她能辞去记者工作,却不能放下手中的笔,今生今世。
克莱尔在一旁安详地等着她,待她写毕,淘气地扑向他,请他原谅她的任性时,他只是耸耸肩:“无须请求,这样漂亮的女孩子竟会嫁给我这匹老马,我是世上最幸运的男人。”
她说:“我才是世上最幸运的女人呢,一个默默无闻的中央社小记者陈香梅,嫁给了举世闻名的飞虎将军陈纳德!”
是的,婚礼虽简朴,但第二天中美各大报都对这桩婚事作了报道。美国《什里夫波特报》作了长篇报道“《陈纳德与中国新娘喜结良缘》”,《路州平民报》的报道为:“上海12月21日电讯:由于指挥飞虎队和第14航空队而名震天下的57岁的陈纳德,今天在上海与安娜·陈这位22岁的娇美漂亮的中国中央通讯社记者结婚,婚礼是在上海郊区陈纳德的住房中举行,婚礼只是小规模地宣布于众,故而只有一些亲密的朋友被邀参加。”
22岁的陈香梅,原先是有点默默无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