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你的心已经迷失给那在无边的寂寞里向你呼唤的爱人?
——泰戈尔《游思集》
一艘轮船在海上航行。
船头将海水犁开,浑黄的海面劈开无穷的人字形的波纹,夕阳将浩瀚的海面铸成古铜凝重,而粼粼波光中无数碎金闪烁。
不满5岁的小香梅独自伫立甲板上,大人般凝眸这一切。
她朦胧地感受到平静中的伟大,洪涛大浪的气象便蕴含在宁静中,她反剪双手,一次次作深呼吸。起风了,她有点晃,却仍站着。
她并不是第一次见到海,她知道北海不是海,北戴河不是河。但这是她人生旅途中的第一次远航。父亲出任缅甸领事,带着妻子和三个女儿,从天津乘船南行,计划先到印度再到缅甸仰光。
父亲和母亲寻到甲板上,父亲微微皱起眉头:这个家中最不听话的老二,主意比谁都多,独个悄悄离了饭厅,她也懂观日落?母亲轻轻拉住了他,用眼神示意他看香梅作古正经的样子,止不住噗哧笑出了声。
香梅回眸,一时间做错了事般低下头,却又犟犟抬起头:“爹地,我不怕海风,我不会咳嗽的。”
圆滚滚的她却最经不住风寒,在北平几乎年年冬天都咳嗽不已,有回父亲烦躁地说:“这孩子真麻烦,三天两头病,干脆把她送人算了。”也许说者无心,小小的她可就记恨父亲了,父亲为什么不爱她?因为她是女孩?
母亲忙奔了过去,牵住她的手:“哟,小手冰冰凉。”母亲是深爱她的。
父亲却脱下了外衣,俯身裹住她:“好,爹地陪梅梅看海上落日。”
她诧异地看看父亲,一时间父亲分外慈爱。父亲告诉她,从渤海进到了黄海,过了黄海到东海,海就是蓝的了,若过台湾海峡,那海水便是绿的呢,从南海向西行,到孟加拉湾,才到印度,在海上要呆好些日子呢。
她愿意。她已感觉到这次远航会很开心,因为父亲母亲都很开心,这在北平是罕见的。
夕阳睡进大海里,父亲亲各牵住她的左右手回到舱房里。夜间,三个女儿紧紧依偎着父母亲,听父亲说当年留学的事,听母亲讲安徒生的《海的女儿》,小香梅感受到小家庭的真正的温暖。
是的,陈应荣和廖香词似乎都在默契地作出努力,将彼此间的冷漠解冻。结婚已十二年了,可彼此的心却仍隔得很远。陈应荣性格内向,严谨刻板,讲的是务实,他从未对妻子燃烧出激情,虽然他从心底欣赏她的才貌双全;而廖香词呢,情感丰富细腻,还有点罗曼谛克,她没想到婚后的生活是这样平实无味,也许因为他不是她的初恋者?但正因为她的初恋给了别人,随着年龄的增长,她觉得欠他点什么。这回陈应荣接受了缅甸领事的任命,她便果决地离别了旧时巢,陈应荣也很自然作出了回报,毕竟都还年轻,一开始竟有重新恋爱的兆头,这当然是很开心的事。
船过台湾海峡是夜间,从舱中圆圆的窗洞望外看,海是蓝灰色的,不远不近有小舟,舟上有红灯,这是一幅让人陶醉的微微荡漾的画。
廖香词痴痴迷迷地望着,这夜蓝的海洋忽地牵动了她的伤心处,原来她并没有忘记心爱的蓝眼睛?
香菊嗲嗲地说:“妈,给我们说说您留学的事呗,您跟三姨一块,英国、法国、意大利、奥地利……”
廖香词心中一怔,双眼濡湿了,她摇摇头。
陈应荣岔开话题:“贝贝,你长大了,愿去哪留学?”
他以为妻子思念起刚去世不久的三妹。
廖香词压抑不住涌出的伤感,维德丽亚永别人间,蓝眼睛呢?
那是1918年的春,英国王家学院的桥边,流水淙淙,草坪青青,晚钟撼动黄昏。廖香词和一高个的英国贵族青年相对而立,默默无语。不远处,维德丽亚心神不宁地来回踱步。
廖香词沉沉低下了头。
英国青年不出声地皱起了眉头。
不久前,他与她相识相爱在这桥边。姊妹俩全神贯注写生,而他,觉得这片风景若没这双东方女子,便会索然无味。他爱上了廖香词,他彬彬有礼地向她求爱,她垂下头,不答应也不拒绝,他为东方女子低头的温柔娇羞所迷,如醉如痴。可一切刚开始便将结束,今夜,她与他诀别,姊妹俩要回到在古巴当公使的父亲身边,匆匆离别的原因就是因为他与香词的爱!
廖香词不能再爱。
廖香词与陈应荣早已指腹为婚。
1895年的早春,廖凤书的妻子和陈庆云的妻子都身孕六甲,两家本是世交,两人又是莫逆之交。其时,廖凤书在外交上,陈庆云在商界中,都呈飞黄腾达之势,于是两人相约,若同生儿或同生女,则结为金兰;若一儿一女,两家则为亲家。这种事,虽实属荒唐,但在中国的人世间,无论官方民间,都频频传为佳话呢。
不料十三年后,陈家破产,陈庆云愤而跳楼自杀;陈氏于艰辛中抚孤自立,陈应荣留学国外,勤奋上进。廖家本是忠义仁德之族,不要说陈应荣如此争气,即使不成气候,廖家在陈家衰败之时,是万万不能悔婚约的。
开明又开放的廖凤书在这件事上是守旧又偏执的,略略得知蛛丝马迹,他便断然斩断女儿的情丝,急令姊妹到古巴,一边急急为长女操办婚事。
廖香词曾以拖延为反抗,但她终不能违父命,她不忍伤父亲的心,父亲是挚爱她的。
她只有伤这英国青年的心,还有自己的心了。
英国青年终于焦躁起来,失却贵族风度抱怨说:“低头!低头!你只会低头!”
她抬起了头,黑眼睛中噙满泪水。
他握紧了她的双手,蓝眼睛中燃烧着爱光。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是这样地魂断康桥。
却仍只有诀别。大哥将两姊妹带到古巴,交给了父母亲。
是年12月,廖凤书、邱雅琴一手操办,在哈瓦那为陈应荣与廖香词举行了极其隆重盛大的婚礼。
婚礼全然西方式的。陈应荣着燕尾服,廖香词着洁白的婚礼服,披着洁白的婚纱,六妹、七妹、九妹、十妹皆白帽白衣裙白袜白鞋,牵婚纱拎花篮,在《结婚进行曲》中徐徐走进教堂。在神甫的询问声中,这一对男女庄严地完成了人生的一次重大飞越:在西方的婚礼中完成了古老中国近乎荒诞却天经地义的婚约!
中国驻古巴公使馆中,张灯结彩,宾客如云。到处是花篮花球花墙花海。三妹维德丽亚没有参加婚礼的拍照,她没有四个当花童的妹妹的快乐,只有她知道,姐姐心中的伤痕有多深!
当陈应荣往廖香词的无名指上套钻戒时,一瞬间,廖香词却生出幻想:我属于你了。也许,过去的就过去了,留下的不过是一首缠绵悱恻的香词罢了。时间会医治心的伤痕。
然而,她错了。这首香词随着岁月的流逝,却越发刻骨铭心。
启航时的欢乐开心,一切重新开始的祝愿,因了航行中的回忆往事,一点一点地磨蚀了。
谁说生活能从头来过呢?
生命是不倒行的。
陈应荣一家在加尔各签港口上了岸。
小香梅眼中的印度是新奇又古老、辉煌又腌·的。
草木葱茏,繁花似锦,赤道的热力让这里五冬六夏开着总也开不完的鲜花;热病饥饿贫穷又让这里的穷人常常倒毙街头巷口。古色古香的寺庙,熠熠闪光的金顶,庙内珠镶玉砌、金碧辉煌,无数信徒顶礼膜拜;而满街的乞丐也伸出脏黑的手向人要钱。玩蛇的耍艺的摆小摊的男人,穿着大红大绿热带色彩服饰的女人,额上点着朱砂,鼻翼挂着环子,嘴里嚼着豆蔻,脚脖子上响着铃铛声。
三姊妹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切,而母亲却又陷入了沉思。
她想起了印度哲人、诗人泰戈尔。1924年4月12日,这位亚洲第一个诺贝尔学奖获得者来到中国访问,而她也刚随夫携女回到了北京。泰戈尔抵达北京的盛况,童颜鹤发长髯飘逸的诗人,金童玉女徐志摩和林徽因一左一右,犹如松竹梅三友图的照片,都是京都名士淑女津津乐道的话题。她爱读泰戈尔的诗,她听到这样的传闻:泰戈尔离开北京时,有人问他:“落下什么东西没有?”他摇摇头:“除了我的一颗心之外,我没有落下什么东西。”她闻之怦然心动,为诗人对中国对北京的爱。眼下,她很想去泰戈尔的家看看,采下七叶树上的一片叶,那叶子据说是不忘叶……
她还想起了英国作家毛姆,他的小说多以英属殖民地为背景,许多的故事就发生在印度、马来亚,殖民官、种植园主、军官、传教士等的假仁假义、勾心斗角被他刻画得栩栩如生。此刻,她回味的是毛姆的《露水姻缘》:一个英国青年错把贵妇的一时冲动当做挚爱,最终潦倒,成为南亚岛上的一具饿殍。难道错爱能毁掉人的一生?
思绪茫然,心意沉沉。小香梅止不住拽拽母亲的裙裾:“妈,您在想什么?”
母亲喃喃道:“毛姆、泰戈尔……”
“泰戈尔我知道,外公教我读过他的《飞鸟集》嘛,毛母?毛母是谁?”
母亲摩挲着她的黑发:“威廉·萨默塞特·毛姆,英国作家,你长大后会喜欢他的小说的,他没有白人那种天生的优越感,他爱探索人性……”与其说是讲给女儿听,不如说是自言自语。
父亲皱起眉头耸耸肩,他不喜欢妻子总是沉浸在虚幻的文学中,他打断母女的谈话:“我的太太,我看当务之急是家政,要知道你得独立管理我们这个家。”
母亲的眼光黯淡了:谁也不可改变谁。
忘却过去吧。那七叶树上的七叶,也甭采了。
他们很快到了缅甸仰光,廖香词面从夫意,充当起家庭主妇的角色。
领事馆是幢硕大威严的石头房子,很有些年代了,一半作为公室,一半就是他们的住宅。院子则更大,热带的花草疯狂般生长着,菩提、芒果、木瓜、椰子、香蕉等树木杂乱无序,就像是片野生植物林。廖香词倒觉得别有情趣,喜欢空气中弥漫着的热带特有的甜蜜味道。她只用了一个广东老妈子,其他的园丁、司机和门房都是当地土人。她指挥他们将院子收拾得井井有条,还辟出一畦菜地,三姊妹也常在院里瞎忙乎,母亲快乐地责备她们:“越帮越忙。”外交部很穷,拨款有限,就是领事的薪水,也常常拖欠,主内的廖香词能不精打细算么?
三姊妹饱览热带风光,饱餐热带水果,但也深受蚊虫、壁虎和老鼠的困扰。蚊虫大如蝇,壁虎大如鼠,老鼠大如猫,或许,小香梅实在太小,瞳仁夸大了这三物?但母亲也没有逞英雄,她给女儿们放下蚊帐时说:“呵呵,让我们一块勇敢地面对这一切。也许还有更糟糕的东西呢。”她指的是蛇,幸好蛇不曾突然游出吓唬她们。
领事馆并不寂寞,陈应荣本想雄心勃勃干番事业的,他忙忙碌碌。许多缅甸华侨也常来领事馆。他们包着头布、穿着衫子、围着纱笼,跟当地土人的装束别无二致,但他们一开口仍是中国话。华侨中多是米商,有的经济实力颇雄厚,为了祖国他们既肯出力又肯出钱,他们常跟陈应荣热烈地交谈着。当得知外交部迟迟拖欠领事馆的款项和薪金时,他们真诚地争着解囊相助。急得陈应荣连说:“不可不可,谢谢谢谢。”小香梅得机会,就像只小猫似地溜进来,双手托着腮帮听他们谈话。送走客人后,陈应荣会又气恼又好笑地说她:“看来,你是我们家的小外交官。”她便挺认真地问父亲:“他们为什么对我们这么好?”父亲感叹道:“华侨嘛,异乡异客,没有背景,没有传统,思想是无家可归的。他们家在中国,根在中国,希望祖国昌盛强大。”她似懂非懂,但记住了“根在中国”。
陈应荣若有公干去岛上诸国,小香梅母女也都随行。他们参观马来亚的橡胶园,看村镇夜间的坪上,男女排成两行,摇晃地舞着,女人手中摇着花手帕,唱着“沙扬啊!沙扬啊!”沙扬是爱人?就这样呼唤着?最有趣的一次,全家乘着敞篷汽车游览果园,太阳灼人,全家人都戴着草帽,突然一只小猴从树上伸手摘去小香梅的草帽,旋即调皮地攀援树枝逃走。小香梅又惊又怕却又止不住快乐,开车的马来亚人开怀大笑,这笑声极富感染力,全车人都笑了。不敬言笑的父亲也哈哈大笑:“这淘气的小猴准知你是我们家中的小淘气!”可不,她这个小不点分明坐在中间嘛。
陈应荣还带着妻女去过越南。在河内、西贡,廖家都有亲戚,生意做得发达。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况且是亲戚。于是举办舞会,沙龙。小香梅发现,母亲又像北平时那样妩媚多姿、光彩照人。越南是法属殖民地,母亲一口流利的法语和淑女风韵,让在座的法国人都赞叹不已。当客人散去、灯火阑珊时,亲友感慨:“法国人真是个享乐世族,到哪都忘不了上流社会的一套。”母亲摇摇头:“别以为他们都是什么上等人,也许他们是在本国土地上呆不住的伪君子、骗子、男盗女娼,种族歧视、殖民政策成全了他们,让他们摇身一变而已。”夜阑人静,驱车回住所时,夜空湛蓝湛蓝,星星闪闪烁烁,这位母亲不禁又一阵恍惚,她又想起了她的蓝眼睛?他不俯视有色人等?这是人性的闪光?还仅仅只是爱她这一个黑眼睛?她不愿再作理性的思虑,车上有她的丈夫她的女儿们,这就是家。
三十八年后,陈香梅与越南有段不解之缘,她在美国参战越南中充当了一个不轻不重的角色,她有满心的委屈,那童年跟随父母的游历的回忆是否仍牵扯着她的心呢?
南亚半岛,屐痕处处,时光却不过一年。外交部经济拮据,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陈应荣又领着家小返回北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