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
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
——王维
1981年元月2日,中国人民日报、美国华盛顿邮报、纽约时报、洛杉矶报,均以头版头条的位置,刊登了一位女子与邓小平握手的照片,并发表了新闻。
她,就是陈香梅。
陈香梅的名字,在中国大陆不胫而走。其实,也只是年轻一代对她比较陌生,老年人谁不知晓,这位当年中央社的第一位女记者、美国飞虎队陈纳德将军的夫人呢?
是的,在美国,人民早已熟知她的名字:安娜·陈纳德,并不全因为她是陈纳德的遗孀,不,打33岁成为新寡后,这位两个孩子的母亲赤手空拳、单枪匹马在美国闯天下!
六十年代,陈香梅加入美国共和党。1960年她第一次协助尼克松进军白宫但败于肯尼迪之手,虽如是,肯尼迪执政后,即委任她为“难民救济总署主席”,遂成为受命为白宫工作者的华裔第一人。
1967年,她由尼克松委托为全美妇女支持尼克松竞选委员会主席兼任亚洲事务顾问,翌年,尼克松大胜,她被委派为共和党行政员和财务副主席。尽管如此,她却只是参与美国政坛,从不入阁,直到永远。
1970年,她出任飞虎航空公司副总裁,这也是美国第一位女副总裁。
1972年,她被选为全美70位最有影响的人物之一。
1978年,她为里根竞选铺路,是为里根助选“厨房听政”中唯一的女性。1980年11月2日,里根获胜,在他即将就职宣誓之前,委派她前往中国大陆和台湾,她是他的神秘的特使。
她更是邓小平正式邀请的客人。中国驻美国第一任大使柴泽民带给她邓小平的请柬,请她去北京访问,当然,这一切在新闻曝光前都是极其神秘的。
她的生命中充满了传奇,她的人生与多少个“第一”有不解之缘?人世间,她怕是与各国总统主席等头面人物打交道最多的却示入阁的女人;她还是一个跨越门类最多又卓有成效的女人;政界、商界、金融界、军界、航空界、教育界、广播新闻界、文学艺术界,何处不觅她的芳影?她还是世上飞得最多最远最长的女人,从少女到老妪,从中国的大西南大西北最北最南到世界亚、欧、美、非、拉丁美洲,哪里没留下她的踪迹?
这真是一个有着永恒魅力又魅力无穷的女人。
这是一个爱美国,更爱中国和中国台湾的女人。有人说,她早该跨出这一大步,成为三方牢靠的纽带,如若十年前她这样做了,那末1971年7月9日凌晨4时,神秘飞越冰雪皑皑的喜马拉雅山,于中午12时15分抵达北京南苑军用机场的一行该是她领队,在中美建交上名垂青史的,便不是基辛格,而是她陈香梅了。
谁知道呢?
她不是政客,只是一个女人,一个拥有中国传统文化智慧和中国传统道德的女人。
雪落大地静无声。
北京钓鱼台国宾馆18号楼,在黑夜白雪中更显得金碧辉煌,富丽高贵;总统套房的灯光,又是彻夜未熄。
厚重的金丝绒窗帘没有拉上,乔其纱的镂花窗帘也给拉开了,一个女人静立窗前。台灯的桔黄的光晕让她的娇小的身段更见婀娜,她着一袭藕色软缎睡袍,淡淡素雅中只有右胸襟绣着一枝红梅;她的面貌有点像法国女明星索菲亚·罗兰,轮廓异常清晰秀丽,又透出知识气。只是脸庞稍稍圆短点,挑起的双眉下一对黑眸很有神,笔挺的鼻子下,线条明皙的嘴唇正轻轻阖启着。
她凝眸窗外的雪。她在吟诵雪的诗词。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岑参名句,千古流传。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柳宗元是在画雪景,抑或写心境?
“雪花似掌难遮眼,风力如刀不断愁。”这位钱谦益,似乎在以诗人的心与风雪较劲?
“燕山雪花大如席。”嗨,燕山人的豪迈、豁达、夸张、乐天,尽在此句中了吧?
不要说天下的雪都一样!
昨天——1980年的最后一天,美国华盛顿也下了雪。
她走出水门大厦最高层的她的家门,听着簌簌的下雪声,她的心头竟涌出清代纳兰性德《长相思》中的句子: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泪水已模糊了她的视野。这番秘密飞行,是对三十一年的长相思作一了结?还是相思变相爱,从此绵绵不绝?
轿车疾驶华盛顿机场。
泛美航空公司的一架班机载着她和不多的旅客起飞了。美国朝野刚忙过圣诞佳节又在迎接新年之际,这是个闹中取静的日子,她不带秘书,也无随员,悄然东飞。
她从舱窗望外凝眸漫天白雪。
梅与雪,有着不解之缘。
“天迥云垂草,江空雪覆沙。野梅烧不尽,时见两三花。”
即将上任的演员总统罗纳德·里根能懂中国古诗词深厚的文化意蕴么?但他懂得这个女人的心,懂得她在亚洲的别人无法取代的作用。
1980年11月2日,里根竞选获胜。在这之前,这位女子曾对里根说:“如果你当选总统,可别忘记一定要多用几个女性!”里根不无幽默却也异常诚恳地回答:“如果每个女性都像你这么聪明,那我们男人做什么?”
1981年元月,总统将正式宣誓就职,在新旧班子交替的短暂时光中,里根得将跟中国大陆和台湾等方面的关系都理顺,他想到的、立马用到的便是这一个女人!他两次召见她,却未将谈话内容公布于众,她是他的特使,却又是一次秘密飞行。
班机在日本东京羽田机场徐徐降落。
机场上,除了泛美公司的负责人、台湾驻日本代表马树礼和他的副代表之外,别无他人,连美国大使也没来人,一切悄悄进行着。
刚刚新婚一天的参议员史蒂芬与他的新娘葛德莲已在机场贵宾室等候,他们与陈香梅在此汇合后,即飞往北京。
本来与陈香梅同行的是田纳西州的参议员、参院少数党主席哈护贝克,但就在行前一星期,他的夫人入院开刀;于是临时请就要当新郎的副主席史蒂芬议员代他出马,史蒂芬是阿拉斯加资深参议员,当年在第14航空队做过飞行员,也是陈纳德将军的老部下吧。陈香梅风趣地说:干脆,你们到中国去度蜜月,龙凤呈祥、大吉大利、万事如意。
小憩片刻,班机又起飞了。
北京近了,她的心跳得厉害,一首诗酝酿在脑海中: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别时心情沉重,离恨浓似秋云。谁知又再相逢,不是一年一月,竟如隔世!三个十年!别时我是青春的双十年华,再来时我已饱经变乱,尝尽人间的世故与辛酸。这是真?这是梦?”
这是梦。这是真。
班机已稳稳停落在北京首都机场,舱门打开,乘客鱼贯而下。她却又一次让泪水濡湿了双眼,她伫立在舷梯上,让凉嗖嗖的风刮着她的脸颊,她贪婪地吸着雪野的清冽的气息,她嗫嚅着:北京,你的女儿回来了。
她已是拿着官方和民间双重护照的美国公民,但是,她的祖国是中国,她的根在中国。
她是美国的媳妇,她是中国的女儿。
所以,她自称:半个美国人。
她还是一个完全的中国女人。
元旦的早晨,庄严的人民大会堂中挤满了中外的记者群,邓小平和其他国家领导人接见了陈香梅女士一行。“咔嚓咔嚓”镁光灯闪烁不停,是夜,中美的电视都播出了陈香梅访华的新闻。
而在那一瞬间,邓小平的手握着陈香梅的手的一瞬间,面对这位慈祥精干的矮矮的老人,陈香梅的心颤栗了!她不只是握着一位巨人的手,她分明触摸到中华民族的根!从1980年的最后一天到1981年的元旦,不过短短的二三十个小时,可是,经历了跨世纪般的飞跃,而在她的人生之旅中,完成了极其深刻的过渡!不是恍若隔世,不是如幻如梦,真实的是,中国人应该团结,应该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
她见着了舅舅廖承志,舅舅穿着整齐的深灰色的中山装,戴着·琅眼镜,和蔼可亲地向她伸出双臂。如若不是在这种场合,她会一头扑进舅舅的怀中大哭!见舅如见娘。她忆起了少女时在香港的日子,那是母亲和她们相处的最后的日子。在那些日子里,行踪不定的神奇的舅舅给她们带来了快乐和猜测,母亲说他在打游击,可他挺喜欢这群外甥女,常常和她们闹着玩呢。是这样的一位可敬又可亲的舅舅呵。
那宴会,也就满是人情味。
邓小平谈笑风生,以他浓郁的四川口音笑说:“香梅,你舅舅可是个‘妻管严’呵。”
陈香梅不解地望望舅舅,这冬春之交,他一点也不气喘嘛,她问:“舅舅,您患气管炎?”
廖承志望着邓小平,快乐地摇头笑着。
邓小平依旧笑说:“你舅舅呀,是‘妻管严’,你舅妈不准他多吸烟,每天定量供应,只给3支,他嘛,常是超支罗,只要有机会,他就偷我的烟·。”
香梅忍俊不禁,哈哈大笑。
满座皆笑。
这是家的氛围,家的亲情。谈什么怎么谈不必绞尽脑汁,更不会拘谨刻板。
邓小平待陈香梅,不保是长辈的慈祥和亲切,而且,很看重她。
中国人很讲究排座次,其实哪个国家都脱不了此俗。入席时,邓小平爽朗地说:“陈香梅坐第一,参议员史蒂芬先生坐第二。因为参议员嘛,美国有一百个;陈香梅嘛,不要说美国,就是全世界也只有一个嘛。”
多么智慧的老人!
多么风趣的老人!
没有阻隔、没有距离、没有云遮雾绕,中国的最高领导人敞开心扉欢迎她;她希冀的、企盼的、留恋的就是家的气氛呵。
她真实地回到了娘家。
雪落大地静无声。
雪花飘飘,是岁月落下的层层帷幔?她终于穿越了历史的屏障,抚平了心灵的坷坎褶皱,只将爱留人间吧。
终于“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
抑或“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也许,大洋两岸的数家印刷厂中机器轰鸣运转着,正在赶印这震撼世界的元旦新闻?当然不会产生1973年尼克松访华那般的“爆炸效应”,但是,她是中国的女儿,她的人生始终与中因的历史纠结难分,这是任何人都取代不了的,陈香梅只有一个,此行的意义便非同小可了。照片上的她,着一袭雪白的西装套裙,庄重、高贵、纯洁,而平素的她,多穿中国女人的旗袍。也许,这也是一种象征?默契?
可此时的她,不想作过多的政治的、哲理的思辨,她只是喃喃自语:回家了回家了……
那个地方,原是好远、好远,在梦里若隐若现;除夕的爆竹、元宵的灯火,曾经梦魂牵萦;可眼下,她归家了。“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香梅问寒梅,长相思之苦,谁解其中味?
在美国华盛顿水门大厦顶楼,她拥有豪华典雅的家,第一流的房子,配备豪华附属设施,四季花开不败的楼顶花园,俯瞰波托马克河旖旎风光,可是,她常感到似一片浮云暂时停驻在那里;在台湾台北武昌新村,她拥有前庭院后花园完全中式的两层楼楼房,可是,那里积淀着她与夫君太多的爱太多的憾,太多的焦虑太多的忧郁;而真正的家,应当是合身的、随着自己生长的,她想起从前的家了……
红墙内几串紫藤、数片枫叶;一夜春雨淅沥,清晨小胡同里,就有清脆的卖花声;张妈、田嫂的鬓角插着茉莉,和着她童年的欢欣。
她第一个家,在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