蛤蟆回家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翻看日志。在很长时间里,日志本上除了和苍鹭定期面谈的记录,几乎了无痕迹。但近来他的社交生活逐渐恢复,记录也就多了起来。
在他深陷抑郁而鰻鼠还没去找他的那个阶段,蛤蟆有一阵感觉到了最可怕的空虚状态。时间在他面前蔓延,如同没有路标也没有尽头的沙漠,每天的生活只剩空虚,人生的意义无处可寻。他靠每天散步迫使自己的生活有一些规律,而咨询面谈至少让他在一周又一周的浑浑噩噩里有事可做。
慢慢地,随着他心情变好,事情也开始出现转机。他内心世界的改善,似乎在逐步恢复的社交生活上反映了出来。就比如上周,他参加了河岸板球俱乐部的周年大会,会上一致同意由他再次担任俱乐部主席。大家都过来和他打招呼,还说见到他精神恢复得那么好真是太高兴了。他们还送给他一个新领结,是柠檬绿、淡紫红和巧克力色拼接的颜色,显得很高级,让他又惊又喜。当他用新领结换下旧的时,大家都欢呼起来,所有这些都让他感到特别温暖。他想起来夏天就要到了,每周六都会有板球比赛,于是马上在日志本上添上这些安排。荒芜的沙漠就要再度开出鲜花了。
蛤蟆在翻阅日志时又看到一条让他翘首以盼的记录——几周后在红狮酒店的午餐之约。他昨天刚刚收到河鼠的邀请函,请他去参加一个“欢庆宴”。他不确定要庆祝什么,就打电话问河鼠。而他完全没想到,河鼠的回答竟然是:“当然是庆祝你的康复啦,到时我们全都来!”
但日志本里最能证明蛤蟆态度转变的,大概就是“我的新企业”这一条。从前的蛤蟆和工作总是格格不入,主要是因为童年的他害怕要在酿酒厂为父亲工作。但与苍鹭的面谈让他反思,让他明白要继续成长和完善就得有目标,而要实现目标就必须好好工作。长久以来,富足的生活削弱了他求职的动力,让他内心的力量和才智流失,变得绵软无力,好比一个运动员终止了训练。不过,如今他的感受全然不同了,当下他想做的就是去拼、去赢!
蛤蟆仔细地一一规划未来。在此过程中他见了两个过去相识的熟人,这两人目前都在市里工作。他还和负责打理家族资产的银行家会晤,也是头一次细细査看账目,才了解到蛤蟆庄园和附带地产的经济状况非常严峻。所有这些对蛤蟆都是种鞭策,让他思考真正要做什么,有个主意在他脑中慢慢成形:他要自己创业!
苍鹭打来电话推迟面谈时,蛤蟆有些吃惊,却并不担忧。苍鹭向他道歉,并提议把时间改到三周后的某一天。其实这正合蛤蟆心意,因为他又安排了很多会晤,要商量新公司的事,需要更多时间。最后他和苍鹭约好,在和朋友们约定午餐的那天上午面谈。他把这个新安排写入日志时,在这两条上都画了圈,表示这两件事对他很重要。
到了这一天,天刚蒙蒙亮,蛤蟆便早早醒来,躺在床上想着和苍鹭最后一次面谈会发生什么。他有些忧虑,其实他不知道,苍鹭也一样。三周前的那次面谈把他们带入一个两人都不甚了解的奇怪局面。蛤蟆知道他生苍鹭的气,却也知道自己并没有失控发脾气。苍鹭知道蛤蟆与他的对抗是有意义的,蛤蟆已经不再是个叛逆的小孩。反正就是这样,上次面谈是有成果、有建设性的,也由此改变了两人的关系。可是,谁也不清楚接下来的面谈会发生什么。
吃过早饭后,蛤蟆见天气晴朗,便决定骑自行车出门,很快他便骑行在通往苍鹭小筑的乡间小路上。他把车倚靠在墙边,走到门前,最后一次按下门铃,等待苍鹭来开门。两人很正式地问候彼此,在各自的位子上坐下来。
“蛤蟆,这是我们最后一次面谈了。”苍鹭说。
“是的,”蛤蟆回答,“以后不用再来这里,我倒会感觉不习惯了。”
“你知道我们一共面谈了几次吗?”
“实际上我还真知道。我看过日志本,不算糟糕的初次见面,我们一共面谈了十次,感觉上却不止十次。”
“是吗?从你第一次来这儿一直到现在,确实感觉过了很久。当时我问你是什么感受,你还记得你怎么说的吗?”
“记得很清楚,我哭了,还在你的‘情绪温度计’上打了1分还是2分。”
“嗯,现在的你明显多了许多神采。第一次面谈时你看着很沮丧,而现在却显得头脑机敏、心情愉悦。”
蛤蟆看上去确实神清气爽,两颊变红润了,大眼睛也清澈明亮。他身着新买的格纹西装,与胸前的新领结十分相称。
“那么,现在你感觉怎么样?”苍鹭问道。
“我正在想你打算什么时候问我这句话呢。”蛤蟆微笑着说,“我确实感觉好很多,食欲回来了,睡眠也正常了。你知道,有一阵我睡得特别不踏实,醒得又很早。为什么会那样呢?”
“很难给出确切原因,但那是公认的抑郁症状之一。我认为和你内心的恐惧有关。当你有恐惧感时,焦虑的念头就会跑到你的意识层面,让你没办法放松。就好像它们在你心里拉响警报,告诉你大事不好了,希望你能做点儿什么。”
蛤蟆思考了一会儿,说:“大概是这样。不过我现在精力充沛了好多,不仅是体力,还有心力。有一阵我对什么都没兴趣,好像做什么都没力气。你知道的,我几乎读不了报纸。可现在完全不一样啦,我已经在着手规划将来了。我说的可不是光有个愿景,像新年许愿什么的,而是真正的规划,有细节、有日程、有行动。”
“很好。所以这一切让你感觉怎么样?”
“呃,我知道听上去有些俗套,可我的感觉就是很快乐。其实我对每一天都有期待,因为每一天都充满了让人激动的新的可能。而不久之前,一切在我眼里还都是毫无意义的。我真的变了,是吗?”
“确实是这样。那么,在‘情绪温度计’上,你会打几分?”
蛤蟆马上答道:“今天我给自己打9分,其实可以打10分,但我想给未来留些余地,或许事情会变得更好。”
“那么,你对别人是什么感觉?”苍鹭问。
“这个问题很有意思。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对朋友们毫无兴趣,也不关心他们在做什么,那时他们在我眼里都是迫害我的人。但现在我早就没有那种感觉了,我对他们在做什么很感兴趣。”蛤蟆又说,“我希望他们也对我有兴趣。”他告诉苍鹭面谈后要赴午餐,还有他打算要宣布的事情。
“那么,你不再有自杀念头了?”苍鹭问得很直白。
“完全没有了。我觉得我比过去更能顺应生活了。可我不会忘记自己曾经是那么消沉,那段记忆会永远留在那儿,或许就是对我的提醒,告诉我,滑落到生活边缘的人生是什么样的。”蛤蟆说话的神情很庄重。
半晌后,苍鹭问:“现在你会怎么描述自己?”
蛤蟆起身走到挂纸板前,翻到了画着“人生坐标”的那一页。
“我能说我处在‘我好;你也好’的坐标上吗?”他问,“这么说感觉很冒失,但这就是我的感受。”
“这是个勇敢的选择。”苍鹭说。
“为什么说‘勇敢’?”蛤蟆问,“我真的是这么觉得。”
“说‘勇敢’是因为选择了这个人生坐标时,你不仅为当下做出了选择,还许下了一个承诺,终生的承诺。”
“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蛤蟆困惑不解。
“我的意思是,‘我好;你也好’的人生坐标并非静止的状态,而是动态的过程。你不能说‘好了,我终于到了’,好像登顶珠穆朗玛峰一样。你觉得自己是好的,也相信别人是好的,那就得靠行为和态度持续地对自己和别人展示出来。而这个选择肯定不能给你庇护,免于‘残暴命运如投石飞箭般的摧残’。”
“我明白了。你是说‘我好;你也好’其实是一种发自内心信念的行为。”
“是的。它非常接近于人本主义的信条:信自己,信他人,而不一定非要信神或超自然。”
“你把它说得那么郑重其事。”蛤蟆说道。
“如果‘郑重其事’是指非常重要,那么我不否认。”
安静了一会儿后,蛤蟆开口说:“我们的关系变了,你不觉得吗,苍鹭?不久前,要是你像刚才那样对我说话,我会觉得你在贬低我,因为我说了蠢话。但现在我能思考你说的,会想我是不是同意你的看法。这一定是种改变,不是吗?”
“是的。那么你觉得我们之间的关系发生变化,是因为我,还是因为你?”
“我知道正确答案是什么,”蛤蟆微笑着说,“我相信你希望我说是因为我发生了变化。我在很大程度上同意这种说法。我知道自己改变了,不再那么依赖你,还能挑战你的观点而不担心会被训斥。”他停顿了一下,又加了一句:“不过我得说,我觉得你也变了。”
“哪个方面?”苍鹭问。
“你似乎不再那么教条和严苛了。有一阵,我总在你身上搜寻哪怕一丝一毫认可或不认可的神情。可我不得不承认,你通常总是无动于衷的样子,把情绪藏起来。”
停顿片刻后,苍鹭说:“从你刚才说的来看,你会怎样描述我们在这几次面谈里的关系?”
“我不知道是不是你有意为之,很多时候我觉得我们的关系像父母和孩子。我常常想依赖你,也总希望能从你口中听到一些睿智的话,能给我答案。”
“那么有没有呢?”苍鹭问。
“没有,完全没有。”蛤蟆回答,“你当然教了我很多,对我非常有帮助,但你从没给过我答案。现在我明白了,你其实总在引导我回答自己的问题,引导我进入‘成人状态’。”他停了一下,补充道:“不过,最近我们的关系似乎变得轻松多了,尤其是从上次面谈开始。这好像已经是我成长之路的一大里程碑了。”
“你这么说非常有意思,因为我正在想,在我们的咨询合作过程中,你走过了一段重要的历程,我只能用一个词形容,那就是心理成长的过程。”
“怎么理解?”蛤蟆问。
“最初来这里时,你对人非常依赖,正如你自己形容的那样,像个孩子。你期望我来给你答案,你看我的眼神总像孩子寻求父母的认可。当然,我尽量不那么做,所以总是问:‘你怎么看?你感觉怎么样?’我总把问题抛回给你,你对此很生气。”
“肯定呀!”蛤蟆的声音带着些情绪,“我之前总被你惹恼,之后的事儿你也知道,就在上一次面谈时,我的愤怒终于爆发了。”
“我知道。我现在能理解,那是你成长之路的重要一步。当时你表现得像个与父母对抗的青春期少年,你正面对抗我,意味着你情感的钟摆从依赖的一头甩到了对我发怒排斥的另一头。其实,你是在反抗你对我的依赖。”
“是吗?那为什么上次发怒对我很有意义?”
“因为你把对父亲的情感转移到我身上,这叫作‘移情’。通过对我表达自己的想法,你终于也能对他表达了。你真正找到了力量和勇气,表现得像个男人,而不再是个男孩。那是个转折点,你成长了,也成年了,在你宣告对自己拥有主权的那刻起,你便能独立行事了。”
过了一会儿后,蛤蟆说:“我懂了,你的意思是,在我们的咨询过程里,我从依赖变成了对抗依赖,然后最终走入了独立的状态。这么说对吗?”
“我想是这样的。在咨询过程中,我们不仅用头脑去思考,也用情感去体验。虽然你开始在理智上理解自己的行为,但要充分理解自我,唯有通过和自己的情绪做联结。当你对情绪的感受越来越清晰时,就能明白它们并非可有可无,也不会对它们不闻不问,因为情绪正是自我的核心。”
“我明白了。”蛤蟆若有所思,“你是说,上次冲你发完火后,我发生了改变,因为我的情绪真正得到了理解。”
“是这样的。你在情感层面做了努力,也就从中直接学到了该学的东西。无论何时,只要我们的情绪真正获得理解,就能有成长的机会。这就是真正在实践中学习。自出生开始,我们便是以这种方式学习任何一种重要的东西。”
“这听着和理智背道而驰啊,如果人们真是从情绪、情感中学习,那我们的中学和大学还有什么用呢?学校不正是教人用理智而非情感去学习吗?难道我们不用学习放下情绪去解决问题吗?”
“说得一点儿都没错。人们重视这些能力,也会努力提高自己的技术才能。比方说,眼下越来越多的管理人员在处理技术问题,那些技术问题相比过去要难得多。受教育的人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大学和商学院更是人满为患。智力与智商的世界欣欣向荣,我们从没像今天这样了解物理世界……”此时,苍鹭停了一下,然后平静地问:“可是情感智力,也就是情商的世界如何呢?我们对此了解多少?”
“我记得你之前提过一次,但那时我还不理解。情商真正的意思是什么?”
“意思是理解你内心的情感世界,并且还能掌控它。你也能看出来,这和智商完全不是一回事。”
“那么高情商的人是怎么样的?”蛤蟆问。“概括而言,他们都有强大的自我意识,了解自己的情感。他们能管理情绪,能从悲伤和不幸中重新振作。但也许最重要的是,他们能控制冲动,也懂得延迟满足,从而避免轻率的决定和不妥的行为。”
“是这样啊,那我真是学到最后一分钟了。到目前为止,延长满足这件事儿我还从没擅长过,所以才造成了种种麻烦。但希望经过咨询后,我的情商能提高一些。”他停顿片刻,说,“关于情商还有别的吗?”
“有。情商和理解别人有关,一个高情商的人能辨识他人的感受,这种技能称为‘共情’。但也许情感智力中最大的技能是通过理解和回应对方的情感,与他人建立良好的关系。说到这里,我就要在面谈结束前再说最后一个要点。”
蛤蟆正襟危坐,全神贯注地聆听着。
“情感智力能让你在自我成长和完善的路上走得更远,因为它将带你从独立的个体走向共生的关系。”
“确切的意思是什么?”
“独立性隐含了做自己的自豪感,还包括独特的才能、与众不同的部分。独立的人时刻守护新发现的自主权,如同一个曾被殖民的国家重获自由一样。这当然没错,但共生性则体现出成熟和自我接纳,还包括求同存异地接纳他人。共生性可以让你在社交和工作上与别人有效联结,协同合作。”
“是的,我能听明白,但是……”
蛤蟆没能把话讲下去,因为苍鹭突然打断了他:“蛤蟆,看看时间!我们拖了十五分钟。真抱歉,恐怕是因为我一直说个不停。我得道歉,因为我知道你在面谈后紧接着要赴另一个约。”
“没关系,”蛤蟆回答,“我真的很享受这次面谈,而且中午的聚会迟到一小会儿不要紧。”两人一同起身穿过走廊,蛤蟆从衣帽架上拿起外套穿在身上。
“噢,苍鹭,”他说,“我差点儿忘了。”他伸向口袋,摸出了一个用棕色纸包装的小盒子。“这是给你的,是个小小的‘感恩’礼物。”
“你真是太客气了,”苍鹭说,“我现在能打开吗?”
“能啊,打开吧。只是个小物件。”蛤蟆答道。
苍鹭打开了盒子,里面是一只小而精致的木碗,明暗相间的纹理也被精心抛光过。“我拿庄园里被风刮倒的胡桃树自己做的,”蛤蟆接着说,“我一直都喜欢把木头刨成各种形状。我想或许你会喜欢,就当是纪念我们一起合作的时光。”
“非常感谢你,”苍鹭说,“我会永远珍藏的,它会提醒我在与你合作时所学到的一切。”
“真的?”蛤蟆有些吃惊,“原来你也会学习,我还以为只有我学到了东西。”
“好吧,那你可就错了。在咨询中,学习一直是个双向的过程,只是彼此学到的东西不同。不过你可得走了,不然聚会真要迟到了。再见,蛤蟆。”
“再见,苍鹭。还有,谢谢你。”蛤蟆说完,便跨上自行车,向红狮酒店的方向骑去,再也没同苍鹭见过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