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和苍鹭面谈后,蛤蟆心里很难过。把“挑剔型父母”的概念用在其他人尤其是老獐身上,他能想得通。可用到自己身上,想到自己一直在自我批评甚至自我惩罚,蛤蟆就很不安。
与此同时,他也觉察到自身的变化——他的内心深处多了几分力量。他发现自己能更理性地思考那些让人情绪翻腾或是感到害怕的想法。当客观地检视自己时,他情绪波动没那么大了,这使得他能更好地理解自己,从而学到东西。然而从理性角度讲,他总觉得还有一些未解的疑团。
他了解了自己在“适应型儿童状态”里待了多久,也开始明白他真的会批判和惩罚自己,正如小时候父母对他做的一样,这甚至是在满足他的需求。他想起苍鹭所谓的“共谋”——“偷偷地或无意识地配合别人”。一个人能同自己共谋来谴责自己吗?而且不自知,连潜意识也没能察觉到?
蛤蟆很难应对这些想法,尤其当这一切还涉及他自己。它们在脑海里掠过,如影子般难以捕捉和窥探。再往前走是哪儿?苍鹭不断强调要理解和学习,可这条路最终通向哪儿?和苍鹭面谈到现在,这是蛤蟆第一次产生困惑,不知咨询还会持续多久。
可同时,蛤蟆自觉精力充沛了些。有一天早上,他发现自己沿着花园小径走向没有水的船坞,那里面存放着几条单人赛艇。他一一査看,有一条小船状况还不错。他把船拖到河边,取来船桨,小心地爬了进去,开始轻缓地划向河的上游。他划得很不赖,以前总会把水溅到身上,但这次他有意地控制住了。过了一会儿蛤蟆便返航了,虽然爬出船时腰酸背痛、气喘吁吁,但心情很好。他自言自语道:“真开心,值得为这个喝一杯!”于是便去喝了杯啤酒。
这周快结束时,他收到了河鼠和鼹鼠的午餐邀请。自从他抑郁以来,他们都不来打扰他,原因有几个:首先,蛤蟆先前的样子让他们有些尴尬,也有些不知所措。其次,和所有生病或受伤的动物一样,蛤蟆只想离开人群一个人待着,而且他也明确示意了。
不过,现在不同了。头一个不同就是天气变好了,阳光每天都在变得更温暖。还有在河岸上上下下的船只都涂上了颜色,还刷了清漆,为夏天做好准备。消息传开了,蛤蟆驾船重返河上,气色还不错呢。不过最主要还是因为河鼠和鼹鼠想念他了,所以邀请他共进午餐。
蛤蟆沿着河岸去河鼠家的路上时感到非常敏锐,仿佛卸下了习惯已久的盔甲。他的各种感官,尤其是视力,似乎格外敏锐。草木的颜色分外鲜艳,以前怎么没发现绿色的层次这么丰富。他能感受到外界万物的存在了,对四周环境也非常敏感。他发现自己边走边检视着内心的感受,就像飞行员升空前检査设备一样仔细。虽然对老友重逢稍有担心,但他大体上心情还不错。他心想:“如果苍鹭拿情绪温度计测量我的感受,我会说给自己打个8分。”
蛤蟆到了,朋友们特别热烈地欢迎他,给他坐靠近壁炉的最佳座椅(室内还是很阴冷),靈鼠还把靠垫围着蛤蟆放了一圈,确保他坐得舒服。
“噢,蛤蟆,见到你真太好了。”鼹鼠说,“你可担心死我们了。”
“是,我们很担心。”河鼠的语气很生硬,他不像鼹鼠那么情感外露,“我们当然想你了,来点儿雪莉酒?”
蛤蟆端着一小杯雪莉酒,试着慢慢小口抿。他永远也搞不懂这么小的杯子怎么一直有人用。他一般都喝白兰地加苏打水,在家喝雪莉酒时,他用的可是红酒杯。
“你们怎么样,老兄们?你们俩气色都很好。河岸有什么新鲜事儿吗?有我不知道的吗?”
“没有多少,”鼹鼠答道,“你知道冬天这里的样子。哪儿都安静得很,今年特别冷,我们都不怎么出门。”鼹鼠停了一下说,“不过你注意到什么没有,蛤蟆兄?我花了好多时间装修了屋子。你喜欢这壁纸吗?这可是威廉-莫里斯的设计,叫‘柳梢头’。”
蛤蟆看了看四周,发现屋子确实和他上次所见的大不一样了。壁纸的图案是漩涡状的棕色细柳条,上面画满绿色和黄色的柳叶。靈鼠把墙壁连同天花板都粉刷了一遍,摆上橡木老家具,再加上生着火的壁炉,整个屋子让人觉得踏实舒适,朴素而实用。
“好极了,”蛤蟆说,“你干得多好啊,鼹鼠。我真希望蛤蟆庄园能有这屋子的一半精致。”他开始觉得有些丧气。
“好了,”河鼠插话了,“来吃午饭吧!就是我们这儿没什么大餐。我们过得不讲究。”
鼹鼠正要加一句“不像你在蛤蟆庄园的日子”,可他瞧见蛤蟆的神情,便沉默了。
午餐是家常菜,却很可口。河鼠做了洋葱浓汤,撒上烤面包丁。接下来还有斯蒂尔顿奶酪、新鲜脆面包、黄油和酸黄瓜。餐后他们还吃了一盘上好的考克斯黄苹果,配上一大罐咕嘟冒泡的啤酒。
很快,他们放松下来,蛤蟆开始觉得自在起来,几乎变回了从前的自己。他说笑起河鼠的趣事儿,公平起见,也讲了自己的滑稽事儿。鼹鼠随后问他最近有没有见到老獾。“我们可有些日子没见他了。”
“呃,也是怪了,他前两天刚来过我家。”蛤蟆答道。
“去你家!”河鼠叫起来,“老天!他一定心心念念想着你,蛤蟆。我从没听说老獵以前拜访过谁。”
“好吧,不是你说的那样。”蛤蟆于是说了獾来访的经过,还说了獾怎么让他辞去校董一职以便取而代之。
蛤蟆话音刚落,鼹鼠便叫道:“我惊呆了!真做得出来啊!獾有很多优点,精力也十分充沛,可他有时也太自大了。真是过分!”
“是啊,”河鼠表示同意,“不过你还没告诉我们你最后的决定呢。”
“我没说吗?呃,我想了很久,甚至还和苍鹭商量了。”
“就是你的心理咨询师吗?”鼹鼠插嘴说,“你们谈得怎么样?”
“噢,还不错。”蛤蟆接着说,“我想好了要辞职,我觉得没法儿和老獾再对着干。他那么强势,那么确信自己是对的。可转念我又想,为什么呀?为啥我就得同意他的想法?为啥我就不能按我的想法去做?老实说,我很生他的气。”
“那你去找老獾告诉他你的决定了吗?”鼹鼠饶有兴致地问。
“没有,我没去找他,”蛤蟆说,“我觉得如果见到他,我准会输。我的确很幼稚,我承认,确实是这样。所以我给他留了张便条,告诉他经过再三思考,我不会辞职,因为我身体好多了。如果他愿意,可以等到九月董事会重选时毛遂自荐,到时再见分晓。”
“做得好,鉴于当时的情形,我觉得你处理得非常好。”河鼠由衷地说。“是啊,你做得对,”鼹鼠表示同意,“要是让我来说的话,这次是蛤蟆你赢了。”
“你们真这么想吗?”蛤蟆问,他感到一阵奇怪的舒畅。“完事儿后我累瘫了,好像打完了一场我不想打的仗。不管怎么说,现在都过去了……希望如此。”他低声加了一句。
又聊了一会儿后,蛤蟆说他得回家了。河鼠和鼹鼠提出陪他回去,他们也正好锻炼一下。三人就这样走回蛤蟆庄园,蛤蟆谢过了午餐,他们还约定不久后再相聚。
“要不下次打桥牌?”河鼠提了个建议,他打得一手好牌,还教会了鼹鼠桥牌的基本规则。
“我们三缺一呢。”鼹鼠说。
“别叫老獾。”蛤蟆强硬地说。
“不会,我想的是水獭。”河鼠说,“我们先想想,到时联系。”
“再见。”说完他们便离开了。
回家途中,鼹鼠问河鼠:“好了,你怎么看?”
“什么怎么看?”河鼠正想着别的事儿。
“当然是怎么看蛤蟆了。你不觉得他有所变化吗?”
“我同意。”河鼠说,“不过具体哪儿变了不好说。”
“他更会倾听了,”鼹鼠回答,“这是关键。他开始懂得倾听,而且看上去是真的能听进我们的话。以前,你连一句话都说不完,他就来插嘴。说心里话,他看上去更友善、更平和,没以前那么烦人了。”
“是的,我明白你说的。”河鼠附议道,“他过去常常犯浑,总爱自吹自擂。我想这次崩溃(他们都用‘崩溃’这词来形容蛤蟆的状况)倒是治了治他的毛病。不过,听他说老獾的事儿,我还是吃了一惊。蛤蟆过去是绝不敢反抗老獾的。他变化真大!”
“我也这么看。”鼹鼠说,“可是,”他又怅然若失地加了一句,“我觉得蛤蟆失去了以往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