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等待下一次面谈的一周里,蛤蟆琢磨着自己的愤怒情绪。想了很久,他发现自己的愤怒是和内疚感连在一起的。他成年后,最爱对他发火的人除了父亲,就是獾了。又高又壮的獾,很多年前就想阻止蛤蟆沉迷汽车,还把蛤蟆声色俱厉地训了一顿,让蛤蟆当场悔恨落泪,发誓要改过自新。可这又帮了蛤蟆多少呢?蛤蟆此时突然明白过来,耀永远都成不了咨询师。就和所有愤怒的人一样,獾从来不会倾听别人,只想摆出一副教导者的样子,批评人家的短处。
蛤蟆由此想到了和猫有关的一件事儿,那个情形历历在目,他再一次细细地回顾着。那是几年前,因为遭遇了一两次严重的车祸,蛤蟆正觉得难受呢。突然有一天,獾带着河鼠和鼹鼠来到蛤蟆庄园,非要他改一改自己的德行,别再为汽车着迷发疯了。
蛤蟆记得獐把他带进了庄园的吸烟室,狠狠地对他进行了一番道德谴责,逼得他痛哭流涕地忏悔。训话结束后,走出那间屋子,严厉的獾变回了和颜悦色的慈父模样,这让天生有股韧劲的蛤蟆又恢复了本性。
当时獾要求蛤蟆向河鼠和鼹鼠悔过,公开承认错误,这个要求当然被蛤蟆拒绝了。他现在还清楚地记得当时说的每一个字。
“不,我没什么可抱歉的,我干的事儿一点儿都不蠢,相反,我觉得光荣极了!”獾听到这话又惊又气,蛤蟆还烦躁地加了一句:“噢,对啊,在刚才那间屋子里,我什么都说得出口!”
事实的确如此。现在,蛤蟆意识到那时在獾面前的忏悔只是表象,其实他是在防御獲对他的攻击。不是发自内心的东西,就不能带来真正的改变。
“不过,又回到这个问题了。生气的总是别人,而不是我,这是为什么呢?”
终于,咨询的日子又到了,蛤蟆再次坐到苍鹭咨询室里,与咨询师面对面。
“早上好,蛤蟆。你今天精神怎么样?”苍鹭先开口问道。
“我觉得比之前开心一点儿了,睡眠好些了,而且多了一些做事情的兴趣。比方说,我现在又开始每天看报纸了,还真的能看得进去。以前我一度连翻都不愿意翻的。”蛤蟆答道。
“非常好。那么在我们的情绪温度计上,你觉得自己现在在哪个位置?”苍鹭翻动着沙沙作响的挂纸,找到了第一次面谈时画的那个图,就是一条垂直线,线的最下端为0,最顶端为10。
“我觉得我在5或6的位置吧。”蛤蟆说。
“你看到初次面谈时你的情绪了吗?”苍鹭边问,边指向几周前蛤蟆在图上做了标记的地方,在1和2的刻度中间。两人停了一下,对视了一眼。这一次沉默让蛤蟆感觉到的是善意。
终于,蛤蟆开口说:“苍鹭,我可以为这次面谈设定议题吗?”
“当然可以。你这么做我会很高兴。”苍鹭说,“不过其实呢,咨询的议题一直都是由你来设定的。每一次面谈中,我都在帮助你探索一些问题,这些问题能让你最大限度地去学习和觉察。如果你能自己找到这样的问题,说明我们真的在进步。”
“我想分析一下我的愤怒,”蛤蟆说,“更准确地说,是我缺少的愤怒。上一次面谈我们说到,我改变了自己的行为来应付严苛的父母,你把这个叫作‘顺从行为’。”
“是的,我记得,”苍鹭说,“还在挂纸板上。”他翻到了写着标题“顺从行为”的那一页,标题下面写着“同意”“取悦”“道歉”和“依赖”。
“我说过,你用这些行为来抵御父母的愤怒和攻击。你的问题是什么,蛤蟆?”
“问题很简单,可我就是想不出答案。我为什么不会生气?就是这么个问题。”
“你从没生过气吗?”苍鹭问。
“呃,没像曜这么发怒过。他生气时一脸严厉,嗓门很大很凶,还用手指着你骂。我跟你说,他真的能把我吓死!”
“你从来没像他那样过?”苍鹭问。
蛤蟆认真地想了想说:“我想我有过一次。那次是野树林的一群黄鼠狼把我的家给占了,我和朋友们跟他们打了一仗。我气得呀,直喊着‘杀呀’,就朝那只领头的黄鼠狼冲了过去。我打得他屁滚尿流,把他赶了出去,他的同伙也都吓跑了。可这是特殊情况。仗一打完我就累倒了,第二天午饭时间才从床上爬起来。那次发火不是我的本性,我并不是个真正的斗士。不过我得说,对那晚的表现我很自豪,应该说是引以为荣。”
“你完全有理由这么想,”苍鹭由衷地说道,“但我还是不明白困扰你的到底是什么。蛤蟆,你能更准确地说出你的问题吗?”
“好。前几次面谈你说,愤怒是一种基本情感,我很同意。我记得你把基本情感比作画家调色板上的三原色,所以我的问题是:既然愤怒是塑造我的行为的基本要素,那我为什么不会生气呢?”
“这真的是个非常好的问题,蛤蟆。不过,就像所有好问题一样,答案会让你产生痛苦的自我觉察。你做好了解的准备了吗?”
蛤蟆坚定地看着苍鹭说:“我已经走到这么远了,不能在这里打住。”
“好的。虽然你的提问全部同感受和情感有关,但最好的方法还是用我们的头脑和理性来思考。我们从这里开始,想象一下这个情景:你被两个仁慈的独裁者给俘虏了,他们完全掌控了你,同时,又对你倍加关心照顾。你会有什么样的感受?”
“可能我对他们的感受会很复杂。”蛤蟆说。
“正是这样!而这就是你小时候所体验到的。这样仁慈的独裁者,也就是你的父母,显然占了上风,而你又完全依赖着他们,你怎么能对他们生气呢?何况你还爱着他们。”
蛤蟆一动不动,沉思后说道:“的确像是个两难处境。不过,如果我的愤怒真的遇到了我父母绝对的权力,会发生什么呢?”
“在我看来,只存在一种可能的答案。”
“是什么呢?”蛤蟆问。
“你得学习如何不带攻击性地发火。”
蛤蟆立刻回应道:“这是不可能的,愤怒一定是有攻击性的,这是愤怒的定义啊。也许答案更可能是这样:我学会了完全压抑我的愤怒?”
“我对这个答案感到怀疑。”苍鹭回答,“愤怒是我们行为的必要组成部分,不可能完全压抑下去。我们换一个比喻,这次用科学来打比方。想象一个煤气罐开始发烫,压力越来越大,有爆炸的危险,怎样可以迅速减压?”
“很明显,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尽可能把阀门开到最大,让气体能以最大强度喷射出来。”
“是这样的,这也是有些人应对愤怒的方式。他们像喷射气体一样,瞄准一个选定的目标释放愤怒,然后再恢复常态。可是,他们忘记或者故意忽略了一个问题,那就是这样的方式会造成伤害,还会对人际关系造成不利。”
“所以正像我之前说的,愤怒确实是有攻击性的吧?”蛤蟆着急地问,不想放弃他的观点。
“对,在这个例子里的确如此,这也是我想举例说明的。现在想一想另一个问题。还是刚才的例子,煤气罐发热后,内部压力也变大了,有没有别的不那么剧烈的办法来减压?”
“我想,如果要更小心一点儿的话,你就慢慢打开阀门好了,这样就能让气体在一段时间里慢慢渗漏出来。这是不是你想说的?”
“确实如此。蛤蟆,发现了吗,你快找到答案了!你和其他很多人学到的,就是如何不带攻击性地发火。你采取的方法就是用缓和的方式来释放愤怒,让别人几乎觉察不到,这样就不会让任何人不安。”
“可要怎么做呢?”蛤蟆哀怨地问,“我不记得我这么做过啊。”
“你还记得自己撒泼耍性子的时候吗?”苍鹭问。
“什么,这真的是愤怒吗?因为撒泼毫无意义,什么都干不成啊。”蛤蟆惊讶地叫道。
“亲爱的蛤蟆,”苍鹭耐心地说,“关键就在这里。撒泼正是表达愤怒的一种幼稚的方式。就像孩子听到大人说‘不行,你不能这样!’这让孩子非渚愤怒,同时又感到无助,因为对那个让他生气的大人,孩子没法用暴力或者带有攻击性的行为去回应,所以唯一能做的就是躺倒在地,又踢又叫。而当成年人也这么干的时候,我们会说他在‘无理取闹’。”
“唔,我想我大概也无理取闹过几回。但不是最近的事儿了。”蛤蟆接着说,“你说过不带攻击性地释放愤怒是需要一段时间的,可是撒泼也持续不了多久啊!”
“是这样,不过有些方式可以持续很久,几个小时甚至好几天。”
“比方说呢?”蛤蟆问。
“比方说怄气呢?”
“怄气?我从没觉得这是发怒的一种方式。”
“我认为它是。”苍鹭说,“怄气的人是总绷着脸、阴沉沉的样子,而且安静得很反常。蛤蟆,在我看来,‘适应型儿童’的所有行为里,惬气是最能说明怎样用时间来稀释愤怒的例子。通常这是孩子在权威之下无法随心所欲才做出的反应。成年人或许会因为输掉一场权力斗争而生闷气,也是同样道理。说白了,怄气是输家在对强大的赢家做出反应。
“这个行为完成了我们刚才讨论的,所谓通过逐步少量降压来降低愤怒的强度,这样攻击性肯定也就减弱了。”
两人随之沉默良久,各自陷入沉思。蛤蟆开始越来越强烈地觉察到,他的许多行为都源自“适应型儿童”的自己。苍鹭则试图搞懂蛤蟆在多大程度上理解了这些问题,同时自问,作为咨询师,是不是话说得太多了。
最终,蛤蟆先开口问:“孩子学习愤怒,还有没有别的方式?”
“肯定有上百种了。”苍鹭回答,“你想,我们每一个人都必须适应各自童年的特定情形,所以就产生了各种行为模式,关联着各种情感和情绪,就像马赛克的色彩一样繁多复杂。”
“我可以问一下你究竟是怎么分析这些行为的吗?”蛤蟆问道。
“当然可以。我画一张图你就知道了。”苍鹭回答。
苍鹭继续说道:“当然,这个图的关键在于,我知道你也开始认识到了,就是所有这些行为策略实际上都是从我们童年发展而来的防御机制,用来保护我们免于受到危害。这危害可能是真实存在的,也可能是想象出来的。当成年人怄气、撒泼、郁闷或是厌烦的时候,我们会想他们究竟是行为不当,还是在无意识或无法控制地重演童年的行为模式。”
“好吧,那又是多大点儿错呢?”蛤蟆感觉被苍鹭戳中了痛点,没好气地问,“谁都有幼稚的时候,不是吗?”
“在道德层面上,是没有‘错’。心理分析不做道德评判。但这类行为会导致两个后果,都是负面的。第一个就是会被人嘲笑。看到一个成年人撒泼怄气是件蛮好笑的事情,但也让人尴尬。而更严重的后果是,这类行为告诉别人,这人是个失败者。”
“这么说让我感觉很糟糕。讨论了这么久,结果就是我发现自己大半辈子都很愚蠢。我能做点儿什么呢,苍鹭?我什么时候才能学会当一个成年人?”蛤蟆问。
“等到下一次面谈怎么样?”苍鹭说着,便面带微笑地将蛤蟆送到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