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咨询结束后,蛤蟆一直有种奇怪和不安的感觉。他拾起了遗忘许久的童年往事,记忆犹新的事件更是反复在脑海中上演,而父母和祖父母的样子也从未模糊。他在阁楼找到了一本老相册,里面全是泛黄的家庭老照片。蛤蟆感到一阵巨大的悲伤涌来,不是因为照片里的人都已去世,而是因为他极少是照片里的主角。
蛤蟆记得严苛的父亲,他总觉得自己没能达到父亲的高要求,而且永远也达不到。他记得家里来来往往的成功人士,在蛤蟆眼里,似乎都是各行各业成就非凡的能人。他的祖父创立了家族酿酒企业,父亲在成为一家之长后接管了过来。蛤蟆记得小时候被带去酿酒厂,轰鸣声、蒸汽和异味让年幼的他受到了惊吓,他那时就知道将来也得在这个鬼地方工作,也是在那时他就明白自己绝不要这样。
蛤蟆记得安静的母亲,她对丈夫唯命是从,正如婚前听命于她父亲一样。她父亲曾是一名杰出的牧师,最终升为副主教。从那以后,人们便尊称他为“主教大人”,就连他的女儿也这么叫他。蛤蟆印象中的外祖父个子很高,气宇轩昂,胸前挂着十字架,在下午茶准备好时总用惊喜的语气说道:“啊,小蛋糕来了!”
蛤蟆记得小时候母亲也曾和自己嬉笑逗闹,可他觉察到母亲是那么在意丈夫的评价,总在看脸色,生怕丈夫不满意。她为了避免惹丈夫不快,便遵循他严格的育儿观,常常对蛤蟆刻意收起慈母的一面。在蛤蟆的记忆里,母亲拥抱他的次数少得可怜。
随着下一次咨询时间的临近,蛤蟆感到从未有过的复杂情绪。主要的情绪是悲伤和抑郁,因为他想起了孤独的童年,其中并没有多少爱或快乐的回忆。即便如此,他还能记起另外一些人,像龙套角色一样在他的人生剧本里一闪而过,他们不经意的举止和唤起的情绪,让目睹了大千世界里的各种“异类”。
这样的情况通常发生在圣诞节。小时候,每到这时,形形色色的人会捧着礼物来蛤蟆家致以一年一度的敬意,希望能换来酒窖里的陈酿。他记得有一个年老的姨妈戴着一顶大黑帽,用硕大的女士帽针别住,蛤蟆猜这帽针一定牢牢卡进她脑袋里了。还有一个乐呵呵的怪人,会变戏法,有一次他俩单独在一块儿时,他居然用屁点火,让蛤蟆吃惊不已。还有个老大叔,脖子上挂着的金表链在大肚脯前晃来晃去,他给了蛤蟆一个金币,还用非常惊悚的方式在蛤蟆的腿上捏了一把。
这些记忆擅自闯入了蛤蟆的脑海里,而在这些记忆底下,一股愤怒正在累积,强烈却无力。无力是因为他不确定他在对谁愤怒,或者对什么事情愤怒。
于是就造成了这个结果:他开始为自己的愤怒感到内疚!因为在内心深处,他知道自己对父母是极度愤怒的,这一点可能他连苍鹭都不会告诉。然而这种愤怒给他带来了很难化解的问题。小的时候,父母想必为他付出了最大的努力,而今他住的漂亮庄园也是从父母那儿继承来的。之后父母还确保蛤蟆的生活费绰绰有余。更让他为难的是,父母都已去世好一段时间了!他们活着时蛤蟆都自觉很难生他们的气,何况现在他们都已不在人世,就更难了!可他内心的愤怒情绪却不肯消退。所以当蛤蟆撼响咨询室门铃,坐到熟悉的椅子上时,他的情绪非常激动。
“早上好,蛤蟆,这一周过得怎么样?”苍鹭说。
“我不太确定,”蛤蟆平静地回答,“我怕我又开始感到抑郁了,我很担心,之前还以为自己好起来了。”
“你认为是什么让你有这种感觉?”苍鹭问。
“我认为是因为我做了你布置的‘作业’。我发现童年回忆的某些部分让我非常痛苦,这就是为什么我现在觉得很悲伤。”蛤蟆有段时间没掉眼泪了,这一回又哭了起来。
苍鹭把纸巾盒推了过去,蛤蟆抽出一张来擦了擦眼睛,又抽出另一张用力攥了攝鼻涕。
停顿一会儿后,苍鹭问他是否觉得好些了。
“是的,真没想到。”
“你看,悲伤的原因是真实可见的:你想起了不快乐的时光,你自然会有悲伤和不快乐的情绪,所以你哭了。你能接受这个解释吗?”
“应该可以,”蛤蟆哧哧地吸着鼻子说,“可我不喜欢像刚才那样号啕大哭。”
“你肯定不喜欢,可如果你要更好地理解自己,就需要跟自己的情绪做联结,并理解这些情绪。如果你否认它们,不论是用无视还是压抑的方式,结果都像是做了截肢,就如身体的重要部位被切掉了一样,你在某种程度上成了一个残缺的人。”
“所以哭也没关系吗?”蛤蟆问,“我记得父亲完全不允许我哭。我一哭,他就会说:‘马上停下来,不然我就要对你发怒了!’所以我当然就停了下来。”
“你现在可以选择,”苍鹭非常严肃地说,“你是要听从你已经死了的父亲的声音,还是要允许自己做主?”
“这话好像有点儿太重了。”蛤蟆看上去非常不安,“毕竟,我只是想知道该哭还是不该哭而已。你不觉得讨论‘我已经死去的父亲的声音’有点儿小题大做吗?”
“也许是的,”苍鹭回答,“但我们现在讨论的就是‘小题大做’的事件。一个简单的提问,便能引发许多其他重要的问题,这些问题对你的学习和领悟作用很大,也因此会对你的整个人生有深远的影响。”
到了这里,蛤蟆已经相当专注了。他的泪痕干了,正竖起耳朵仔细地听着。“请接着往下说,苍鹭,”他说,“我在听。”
“好,这样的话,我就得重新切换到老师的角色中去,以便为你提供更多的见解。你还记得我们关于‘儿童自我状态’的讨论吗?它包括了‘自然型儿童’和‘适应型儿童’?”苍鹭问。
“我当然记得。那次讨论对我有很大的作用,我希望今天能再接着探讨。我准备好了。”
“我相信你准备好了,我们现在开始。蛤蟆,你的童年里谁对你影响最大?”
“这很容易回答,当然是我母亲和父亲。间接的还有祖父祖母。”
“我们先谈谈你的父母。你的父亲是怎样的一个人?”
蛤蟆毫不犹豫地回答:“严厉而正直。他总是为这为那训斥我。他会用非常不满的眼神看着我并叫我的大名说:‘西奥菲勒斯,要我跟你说多少遍?不准这么做!’他总是在批评我、责备我,慢慢地我也会认为,他永远都是对的,而我永远是错的。似乎这么想的话,他对我的训斥就都变得合理了。”
“他打过你吗?”苍鹭问。
“噢,不需要,只要一个眼神就足够了!接着他就不再对我慈眉善目,其实他一直都不是个慈爱的父亲。他最严厉的惩罚就是用冰冷的声音说:‘回你的房间去。没想好怎么道歉,不准下楼!’
“我记得他陪我玩过几回,可结局全都很糟糕。也许是我太渴望得到他的爱了,就会犯傻,做一些傻里傻气的举动。有一次,他把我从他膝上推了下去,还对我母亲说:‘我受不了他这副样子!’接着便走出了房间。而我只能放声大哭。”
蛤蟆停住了,双眼泛着泪花。
苍鹭问:“那么,你母亲是怎样的人?”
“她很大程度上受制于我的父亲,但我总觉得跟她比跟父亲要亲近。偶尔她会拥抱我一下,但不常有。父亲对我发脾气,我会去告诉母亲,可她会说:‘亲爱的,别犯傻,我肯定他不是故意这样对你的。’
“因为她只有我这一个孩子,可能她习惯了把我当个小宝宝一样对待。每次开运动会,她来学校看我时,都会让我非常难堪,她总在其他男生面前叫我‘小西奥’,还要给我梳头发。”
“你长大以后情况有没有变好一些?”苍鹭问。
“噢,不,一点儿都没有。比如我上大学时,邀请了一些朋友来我家住,父亲总能找到些什么来指责我,而母亲则是不断地让我难堪。她有一次当着我朋友的面问我有没有穿干净的内衣!现在我觉得好笑,可我向你保证,那个时候真是一点儿都不好笑。
“我再来讲一个你可能感兴趣的故事。在母亲过世前不久,我鼓足勇气对她说:‘妈妈,你什么时候才能不再把我当成小孩子?’你猜她怎么说的?”
“我大概猜到了,”苍鹭说,“不过你说吧。”
“她说:‘等你不再像个小孩子的时候!’这问题看来无解了,我转身就走出了房间。”
在片刻的安静后,苍鹭开口说道:“你一定对此感到非常愤怒吧。”
“噢,不,我从来不愤怒。我不是会发怒的人。”蛤蟆惨笑了一下。
“那你是怎么处理愤怒情绪的呢?”苍鹭问。
蛤蟆坐直了身子,重重地咽了下口水:“呃,嗯,你说的愤怒到底指什么?”
“得了,蛤蟆,”苍鹭不耐烦地说,“你知道愤怒是什么。你是怎么应对它的?你上一次感到愤怒是什么时候?”
蛤蟆感到困惑了。首先,他之前并没有在想愤怒的事。其次,他发现在任何时候都很难承认自己感到愤怒。他总觉得如果别人知道他生气了,他就会受到惩罚。结果就是他吞下了怒火,却化成了内疚。可苍鹭为什么突然讨论起这个话题来呢?提到愤怒,蛤蟆就感到非常焦虑,想要转移话题,可苍鹭偏偏注视着他,等着他回答。蛤蟆别无选择,只能硬着头皮聊下去。
“说实话,我不确定我上次感到愤怒是什么时候。现在想起来,如果有,次数也屈指可数。感觉没必要那样,那不是我的行事风格。”他摆出了一个抚慰性的微笑。
“好吧,”苍鹭说,“我想你会发现,真的去思考一下这个问题对你会有帮助。毕竟你也同意,愤怒是我们与生俱来的基本情感之一。这么想吧,蛤蟆,小时候在你生气时,都发生了什么事情?”
蛤蟆思考着这个问题,脑海中出现了他的父亲,高大威严,令人生畏。父亲身后的阴影里,似乎站着他的祖父和外祖父,他们品性诚实、言行端正,他们的面貌就是最高道德标准的化身。蛤蟆感到他们的影响已经主宰了他的人生,正如他们的肖像画挂满了蛤蟆庄园的图书馆一样。
“我觉得,当我回想早年的日子,我想起的是我父母的愤怒,而不是我自己的。总有人对我指手画脚。父亲经常在我表现不好时冲我发怒。”
“所以父母若是严厉挑剔,这个孩子就必须学习如何应对他们,他会将自然行为调整为最能适应现状的行为。所以这个孩子最有可能做什么?”
“这是说我们又回到‘适应型儿童’的话题上来了吗?”
“完全正确。你要记住,就像是画家调色板上的红黄蓝三原色一样,每一个‘自然型儿童’都具备基本情感。但随后我们必须学习调整自然行为来适应特殊情形。我们会将三原色的色调调暗,使它们看上去柔和,以利于生存,同时也借此保护我们个体的完整性。这就意味着我们得学会处理愤怒,包括父母的愤怒,还有我们自己的。”苍鹭停顿了一下,又问,“你怎么看,蛤蟆?”
“真是难以想象。”蛤蟆若有所思地回答,“我在思考你说的基本情感和三原色,想象要怎样画一幅画来描绘一个正在发展情感和情绪的孩子与他父母之间的纠葛。父母是那么固执地认定是非对错,又远比孩子强大得多。孩子们是怎么在这场战斗中活下来的?”
“你觉得成长必定永远是场战斗?”苍鹭问。
“可能对我来说是这样的。”蛤蟆回答,“我想童年的我一定承受了巨大的压力,因为那时我还那么年幼,却要对付那么严苛的父母。”他停住了,房间里一片沉寂,只有角落里的老爷钟在嘀嗒地走着。
过了一会儿,蛤蟆小声说:“我想知道,我是怎么学会应对那一切的?”
“要找到答案,”苍鹭说,“我们要用头脑和逻辑思考。我来问你个问题:倘若一个人被比自己强大许多倍还无法逃离的人欺凌和伤害,他可能会做出怎样的反应?”
蛤蟆想了一会儿说:“如果这个人确实没有力量,就必须学习顺从压迫者。不然可能无法生活下去。”
“正是这样。所以在你还是个孩子时,是不是也一样得学习如何顺从你父母严苛的要求和心愿?”
半晌后,蛤蟆表示认同这个解释。
“那么,那时的你会做什么?”苍鹭问。
蛤蟆对此思考了一会儿。他的内心因为回忆起久远的往事而感到悲哀与不快,可虽然久远,那些记忆和感受在他的意识里却如此鲜活,仿佛就在眼前。然而他身体里的另一部分却感觉受挑战而保持着警醒,所以能客观而不受影响地思考这些事情。
“我猜,如果你被迫顺从某个人,就意味着你不与他争辩。你照他们说的去做,而且同意他们的想法。”蛤蟆缓缓地说。
“很好,我要把这个写下来,因为我认为你正在觉察某些非常重要的东西。”苍鹭走到白纸板前写了标题“顺从行为”,在标题下写上“同意”。
“还有吗?”他问。
蛤蟆沉思了一会儿说:“除了顺从我父母的意愿之外,我还总是想要取悦他们。我不确定自己有没有成功过,但我记得很清楚,我想让他们对我满意,为我骄傲。”他又停下思索了一会儿,接着说:“也许这就是我变得爱炫耀的原因。他们对我的所作所为从没有满意过或被打动过,所以我就放任自己用浮夸和愚蠢的行为来博得他们的关注。会是这样吗,苍鹭?”
苍鹭紧紧注视着蛤蟆,他意识到,此时此刻,蛤蟆的声音和样子与说出的话完全吻合。蛤蟆看上去、听上去都那么悲伤,连他的情绪也明显像个极度悲伤的孩子。这种悲伤深深感染了苍鹭,他静静坐着,尽力走进蛤蟆的回忆,去体验蛤蟆的悲伤——这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最大程度的感同身受,这便是所谓的“共情”。蛤蟆也感觉到了,这无声的支持和理解带给他直击灵魂的力量。
过了一会儿,苍鹭说:“我想很可能你说的是对的,蛤蟆。”然后,他沉默下来,陪伴着蛤蟆在深切的孤独感中静静地坐着。
又过了一会儿,苍鹭判断时间该差不多了,便说:“好了,现在我们要继续推进了。之前你说你总想取悦父母,我要把这一条加入顺从行为里去吗?”
“噢,要的,”蛤蟆的声音比之前有力了,“你还可以加上另一条:‘道歉’。我知道我现在是这么做的,小时候也是这么做的。几乎在我做任何事前,我都会为了安抚父亲而先道歉。”
“由你来把这一条写上去怎么样?”苍鹭问。
蛤蟆第一次接过蜡笔,在白纸板上写下了“道歉”一词,接着便转身对苍鹭说:“你知道吗?我开始意识到这个列表描述的不仅是我的过去,也是我的现在。我在过去学会的事情,和我现在的行为出奇地相似。不知道我该不该觉得惊讶。”
“我想,真正让人惊讶的是我们成年后有多少行为是从童年学来的。你只要想一想,就会发现这其实非常明显。童年体验到的最强烈的情绪,不可避免地变成我们成年后经常有的感受。有诗人曾说‘孩子是成年人的父亲’,或许就是这个意思。”苍鹭又说,“另外,我想在列表里再加一条,如果你同意的话。”
“是什么?”蛤蟆问。
“依赖。”苍鹭回答。
蛤蟆愣了一下,说:“你确定吗?我是说,所有孩子不都是依赖着父母吗?在你弱小而无助时,这难道不是很自然的行为吗?”
“是的,”苍鹭答道,“可对大多数人而言,成长的本质就是要减少并最终打破这样的依赖关系,这样才能成为一个独立自主的人。很少有人能完全达成这点,有些人能部分达成,而很多人则会依赖一辈子。”
“那这跟顺从行为有什么关系?”蛤蟆略带谨慎地问。
“我的意思是,顺从行为可能导致有些人学会了把依赖当成生活方式。换句话说,这些人永远都没有真正长大成人。”苍鹭说。
“我猜你说的是像我这样的人。”蛤蟆说着,便咯咯傻笑起来。
“我想是的。”苍鹭说完,也头一次笑了岀来。他的笑声很干涩,好像他并不常让自己发笑。但这笑却是发自内心的,甚至让蛤蟆从烦人的傻笑变回正常的笑了。
“不好意思,”蛤蟆边说边擦眼睛,“我们一直都那么严肃,可突然间一切都显得那么滑稽,我实在憋不住笑。”
“请不要道歉,本来咨询就要结束了,而且还能结束得那么欢乐,多好。”
这一次,苍鹭将蛤蟆送到了门口,告别之际,他转身对蛤蟆说:“蛤蟆,我认为你正在进步。虽然还有很多工作有待完成,但你已经在学习的道路上站稳脚跟了,从此再也不会走回头路了。”苍鹭友好地挥了挥手,关上了门。蛤蟆沿着河岸往家里走去,他很久很久没有像现在这么快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