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的一周,蛤蟆觉得日子过得特别慢。他无精打采,总是很早就醒,脑袋里还常常出现悲哀、病态的念头。在悠长的白天里,他通常感觉好受些,可一到晚上,他就开始焦虑起来。他强迫自己每天都要去散步,可即使沐浴在冬日暖阳里,他所看到的一切也都像黑白照片一般,失去了往日的色彩。
起初,蛤蟆的好友们来看望他,尽可能让他高兴起来。河鼠和他玩了好几局纸牌。为了博蛤蟆一笑,鼹鼠给他讲最新出炉的河岸新闻,比如“你绝对想不到,水獭上周又惹出了什么事儿来”。老獾坐在一旁看着,等大家都沉默的时候,他就会打开话匣子,讲起冗长但还不算太乏味的故事——他年轻时与蛤蟆父亲一同经历的奇遇。比如他说:“离家还有好几英里,可我们身无分文啊,正在那时,我急中生智……”在这些事结束后,蛤蟆便精疲力尽地上床休息,却在凌晨三点就早早醒来,辗转难眠,一直到清晨。
周二总算是到了,蛤蟆走在去往苍鹭咨询室的途中,心情可以说是五味杂陈。虽然他对苍鹭的感觉一言难尽,但终于可以见到咨询师了,这让他倍感宽慰。他又感到焦虑,想着这次咨询中可能会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为了能独自前去咨询,他已经向朋友们争取了好久。可要说蛤蟆从第一次面谈中学到了什么,那一定是这个道理:必须完成的事情,唯有靠他自己才能完成。蛤蟆越来越清楚地认识到,他最好尽快“长大成人”。
这是蛤蟆第二次坐在咨询室里,与苍鹭面对面。沉默又一次出现了,和上次一样,蛤蟆感到压力在飙升,焦虑感倍增。终于,咨询师说话了。
“蛤蟆先生,今天你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谢谢你。”蛤蟆回答。他很小的时候,大人就教他这样回答了,如今他也这样不假思索地回应,其实不代表任何真实的想法。然而咨询师对这样的寒暄毫无兴趣。
“我再问一次,你现在真实的感觉是怎么样的?”
蛤蟆觉得非常不自在,他问:“你说的‘感觉’,到底是什么意思?”
蛤蟆并非故意表现得那么愚钝。和许多人一样,他从未有意识地用这样的方式来看待过自己的情绪,所以很难用语言来形容,更别提对别人说了。实际上,他已经下意识地运用了很多行为上的策略,成功地逃避了对自我的认识。他极其擅长迎来送往,比如他最出名的开场白便是由衷的一句“你们好啊,我的朋友们!”接着就是“你们绝对猜不到我最近在做什么!”又或是“来吧朋友,看看这个!”就这样,没有人问他“你好吗”,更没人问他“你感觉怎么样”。
因此“你感觉怎么样”对蛤蟆而言确实是种新颖的问话,尤其是当提问人似乎真的想知道答案时,更让蛤蟆坐立难安。他从没有对自我分析感兴趣过,所以还真不知道该怎样描述内心的状态。
“我换个方式问这个问题。”咨询师说,“假设我们有一种温度计,可以用来测量你现在的感受。温度计有10个刻度,最低为1,代表你感觉非常糟糕,可能还有自杀的想法。中间是5,代表你感觉还不算太糟。最高为10,表示你非常愉悦。”咨询师身边有一块白纸板,上面画有他说的“情绪温度计”。他递给蛤蟆一支蜡笔,并问:“你觉得自己处在1到10的哪个位置?”
蛤蟆毫不犹豫地在1和2中间做了记号。
“你有过自杀的念头吗?”咨询师的提问很直接,况且自杀是很震撼的话题,蛤蟆听都不敢听。但与此同时,这么一问却让蛤蟆有如释负重的感觉。
“是的,我有过。”他平静地答道。“大约三个月前,一切显得那么黯淡,我找不到出路,我想过自己可能会做傻事。不过这都是在鼹鼠来找我之前了。之后,虽然我还是抑郁,却再也没有那些糟糕的念头了。而且,”蛤蟆的语气振作了一点儿,“我现在肯定不会再有那种念头了。”
“那么,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咨询师又一次问了同一个问题。
“我感觉自己好像没什么价值,我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一团糟。不像河鼠、鼹鼠他们,特别是獾,他们都受人尊敬,而我却像个笑话。虽然他们说我心肠是好的,也会逗人乐,还说我大方到离谱。‘好心的蛤蟆老朋友’,他们这么称呼我。没错,可我这一辈子都干了些啥?我又干成过啥事儿呢?”说到这儿,蛤蟆突然哭了起来,一起一伏地颤抖着。
咨询师把纸巾盒推给了蛤蟆,过了一会儿又问:“你一直都是这么觉得吗?”
“我想是的。很长时间里,我时不时都会这么想。当然,确实有些时候一切似乎都好起来了,好像我可以真正去干点儿什么。可随后我的兴致就低落下来,没了做事情的劲头,接着就跌入了我所熟悉的悲伤情绪里头。我只会这么来形容,这也是我此刻的感受。”
“那么,这一次,你认为是什么让你感到不快乐?”咨询师问。
“说来话长。”蛤蟆回答。
“我在听。”咨询师说。
于是,蛤蟆打开了话匣子。
“之前,我从监狱里逃了出来,扮成洗衣妇一路逃亡。我被一个女人从驳船上扔进河里,我抢了她的马,卖了钱,最后又头脑发热地抢了别人的汽车。这些事儿,你肯定统统都知道了吧?这肯定不是我人生中值得自豪的时刻,我也不想否认我干过这些蠢事儿。可大家都在议论我,还有人拿我的故事岀了本叫《柳林风声》的书,所以我再也不想提往事,除非你问我。”蛤蟆停顿了一下,试探性地看着苍鹭,见苍鹭没有回应,他便继续讲了下去。
“当然,这几件事对我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我以为我能挺过去的,很多打击我都挺过去了。真正让我受伤的是我回家后,别人对待我的方式太可怕了。”
“你还记得什么具体的事情吗?”苍鹭问。
“我记得。我忍不住在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重播那几件事儿,最后我都能列举每个细节了。”
“发生了什么?”苍鹭问。
“先得从这件事说起。”蛤蟆接着说,“我被一群混混和好事者追捕,好不容易机智脱险,可运气实在太差,我掉进河里差点儿淹死。幸好河鼠把我捞了出来,我永远也不会忘了他的救命之恩。”
“我不太明白,”苍鹭问,“为什么这会让你感到不快乐?”
“因为他对我的态度。”蛤蟆答道,“当然,我很想立刻告诉他我所经历的一切,还没等衣服干,就开始跟他讲我的历险。可他非但没兴趣听,还说我吹牛,指责我‘寒酸、邋遢、丢人现眼’,非要我去换身衣服,‘看能不能像个绅士的样子’。你想想,我们几个月没见了,可他居然用这种态度跟我说话!”
“所以在当时的情形下,你有怎样的感受?”
“一开始我很生气,毕竟我受够了在监狱里被人呼来喝去的日子。但我还是很感激河鼠的救命之恩呀,所以照他说的做了。我们吃了午饭——我饿坏了——我把我的历险记全都跟他说了。多有意思啊,要知道,这些事儿可比河鼠单调的生活带劲儿多了。”
“他是怎么回应你的?”
“你是想不到的,河鼠居然回答我说:‘你没看见你都变成个十足的混蛋了吗?’这话真的刺痛了我,感觉自己被狠狠训了一顿。”回忆起这些伤心事,蛤蟆泪如泉涌。
“然后你做了什么?”
“还是我一贯的做法。大家对我生气时,我就会不自在,只要能让他们重新喜欢上我就行。所以我承认自己就是个十足的混蛋,还向河鼠保证会改正我的行为举止。”
“这么做起效了吗?”
“你说的‘起效’指什么?”
“这么做让河鼠不再对你不满了吗?”
“我不确定,因为接着河鼠就告诉我一个很坏的消息:蛤蟆庄园被野树林的黄鼠狼给霸占了。这时候我是真的怒了。我平时不太会生气,可这回我气疯了。我想都没想,就冲过去要夺回我心爱的家,可野树林的黄鼠狼用武力对付我,我脑袋都差点儿中弹。他们还弄沉了我的船,等我回到河鼠那儿时已经浑身湿透、精疲力尽,整个人特别消沉。要知道我回到河岸不过才半天啊!这不公平,太不公平了!”蛤蟆想起这些不愉快的事情,又开始抽泣起来。
苍鹭静静地坐着,倾听并端详着蛤蟆,却并未说话。蛤蟆的抽泣渐渐变成了吸鼻子声,看上去十分苦恼,鼻子上还挂着几串鼻涕。苍鹭再次把纸巾盒推给他,而蛤蟆则像个孩子一样,顺从地抽出几张撮鼻子、擦眼泪。过了一会儿,苍鹭问:“那么,这一次河鼠见到你后说了什么?”
蛤蟆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稳一些。“河鼠见到我后说了什么?你不会想到,他又一次对我发火了!他骂我‘讨人嫌’,还说他完全想不通我是怎么留住朋友的。我承认,我能理解他对我有点儿气恼,毕竟沉掉的是他的船。可这并不是我的错啊,而且他也知道我一定会买一条新的船给他一后来我也是这么做的呀!”蛤蟆的语气十分哀怨。
“那么,你是如何回应河鼠的?”苍鹭问。
“我想,还是用同样的方式吧,也就是尽力安抚他。我记得自己在他面前苦苦哀求的样子,我说我真是个刚愎自用、任性胡闹的家伙,我保证从今往后一定会谦虚恭顺。现在回想起来,真的太难堪了,我当时怎么会这么对他说。可我就是什么都说得岀口,只要能让别人不再对我生气、不再痛骂我就行。特别是河鼠,因为我把他当朋友。”
“那么,在这之后,你感觉好一点儿了吗?”
“唉,也就一分钟吧,我记得之后鼹鼠来了,只有他对我的历险感兴趣。可当我正要进入正题,讲一些真正好玩的细节时,来了个真正让我害怕的人。”
“那个人是谁?”
“獾。”
“为什么?”
蛤蟆立刻答道:“首先,獾长得又高又壮,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每当他拿严厉的目光看着我,我就会想起我父亲,永远都在批评我的父亲。总之,不出我意料,獾把我从头到尾地责骂了一通。我现在还记得他说的每一句话:‘蛤蟆,你这讨人厌的坏东西,你不觉得害臊吗?想想你犯的事儿,你父亲要是活着会怎么说你!’他的指责让我特别难过,我一下子哭了出来,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那些不快乐的回忆让蛤蟆哽咽了,他努力把要夺眶而出的眼泪憋了回去。停了一会儿才继续讲下去:“獾接着说,过去的就过去了,既往不咎。于是大家开始制订计划,准备在当天晚上夺回蛤蟆庄园。耀摆出一副领头人的样子,虽然要拯救的是我的家。我并不介意,毕竟,虽然獾也犯错,可他看上去就是个天生的领袖。可他好像总是想方设法来羞辱我。”
“他是怎么做的?”苍鹭问。
“他告诉我们有一条通向蛤蟆庄园的秘密通道,这事儿我一点儿都不知情,可獐说是我父亲告诉他的。问题是,他说我父亲是‘一位值得尊敬的有价值的绅士,比某些我能想到的人有用得多’,说这话时他就盯着我看,让我感觉非常难受。”蛤蟆再次哽咽了,咽了下口水,吸着鼻子,十分艰难地把心里快翻腾起来的情绪压了下去。终于,他又能继续说话了。
“可好像那样还不足以羞辱我,獾接着说,我父亲让他不要告诉我,因为——我现在还清楚记得他说的话——‘他是个好孩子,可生性轻浮善变!’在场的人们都看着我,我只好摆出一脸无畏的样子,胡说了一堆话来掩饰我的尴尬,可其实我内心觉得被狠狠羞辱了。”蛤蟆停了下来,回想着那些不快乐的往事。
过了一会儿,苍鹭问:“还有别的事情吗?”
“有,”蛤蟆回答,“可我不想再说下去了,这让我太难受了。总之,你能明白我为什么感到这么悲惨了吧。每个人都对我那么不友好,可这并不是我的错。”
良久的沉寂。其间,蛤蟆和咨询师都沉默不语。接着苍鹭开口了,他说:“现在我们或许可以停一下,想一想我们能从这些事情中学到些什么。”
“你介意我现在稍微走动一下吗?”蛤蟆问,“我的背有点儿疼。”
苍鹭看上去很严肃。“你要不要为自己做决定,我说了不算。蛤蟆,你自己想要做什么?”
“我想起来走动一下,”蛤蟆打起了点儿精神,压低嗓子又说,“该死,我真要起来走走!”
“现在,”苍鹭说,“听完了你的故事,我有个问题要问你。”
“什么问题?”蛤蟆坐回了座位上。
“在这些事件发生的时候,你处在什么状态下?”
“我听不懂你说什么,”蛤蟆说,“你说的‘状态’指什么?”
“我是指,”苍鹭回答,“你会用什么词来形容这些事情发生时自己的感受和行为?”
“好吧,我告诉过你。我感到非常不快乐,很悲惨、很内疚,还感觉备受责难。”
“那么,让我再问你一遍,”苍鹭回应道,“你当时处在什么状态下?”
蛤蟆一动不动,陷入了深思。他并不习惯沉浸在专注的思考中,但在咨询师一再的询问之下,他还是在脑海里一一回顾了那些不快的情形,思索着能从每件事情中学到什么普遍的道理。
“我猜,”蛤蟆缓缓地说,“你可以说我当时的感受就和小时候一样。我感觉自己像个孩子?你觉得是这样吗?”
“更重要的是你怎么觉得,蛤蟆。你自己觉得是这样吗?”
“是的。当然,是这样的。”蛤蟆的语气听上去比之前更确定了,“这就是我当时的感受。小时候,我被父亲狠狠责骂后,也是这样的感受。”
“那么,我们就把它称为‘儿童自我状态’吧。”苍鹭说道。
蛤蟆看上去很困惑。
“其实很简单,”苍鹭说道,“你应该记得学生时代学过,‘自我’来自拉丁文,代表‘我’这个词。而当我们问‘他处于什么状态’时,我们其实是在问‘他存在的模式是什么’。所以当我说一个人处在‘儿童自我状态’时,我是指他的行为和感受都像一个孩子。这不同于‘幼稚’,而是‘像孩子一样’。”
“我想我明白了,”蛤蟆说,“可处在‘儿童状态’是件坏事吗?”
“没有好坏,”苍鹭答道,“只是用来描述一个人实际的状态。也许更好的一个问题是:‘处于儿童状态会有什么样的效果?’”
“好吧,”蛤蟆说,“我认为这个问题对我没什么帮助,因为一个人显然没办法控制自己进入哪种状态,所以有没有效果都无所谓了。这显然取决于你是什么样的人,而这是你没法控制的。”
“是这样吗?”苍鹭问道,“你现在处于‘儿童状态’吗?”
“不,当然不是。现在我在跟你谈话。”
“所以是为什么呢?”
“噢,我不知道为什么,”蛤蟆带着怒气说,“我希望你别再找我的茬儿了,这不公平。你问了我那么多问题,我的脑袋都疼了。我又不是心理学家。”
“既然这样,我们最好先停在这里。”苍鹭说。就这样,他们结束了面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