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似乎失去了感受能力。
在一些心理学的课上,我们会戏称这样的人为绝缘体。
比方说,我讲课的时候,常让大家做一个小练习:五六个人一个小组围成一圈,一个人讲故事,其他人听故事。听故事的人要闭上眼睛,讲故事的人不能讲出声,他要讲一个快乐的故事和一个悲伤的故事,他可以默默地用语言讲,也可以只是在想象,只要是他真正有深刻体验的故事就好。讲完后,让大家猜他先后讲的是快乐的还是悲伤的。
眼睛的看、耳朵的听和嘴巴的说,是我们平时最常做的事情,佛教称之为“三宝”。似乎是,我们要与别人乃至任何一个事物建立联系,必须经由这三宝。但关闭了这三宝会怎么样呢?
譬如在这个小练习中,三宝就被关闭了,你不能再通过这三宝去了解别人,你若想听出对方的快乐与悲伤,你就只能使用你身体的其他感官,也即通常所说的感受。
在这个小小的练习中,有人很厉害,可以百分之百地“猜”准所有人的故事。这样的人,我们会说他的身体很“通”。也有人很麻木,完全不能体会到任何一个讲故事人的体会,这就是我们所戏称的“绝缘体”了。
相对而言,“绝缘体”的数量似乎要比非常通畅的人多一些。
“绝缘体”是怎么回事?他们是怎么炼成的?
在咨询中,我的蛮多来访者一开始是“绝缘体”,这让我对他们有了更深的了解。
譬如,在咨询中我常让来访者做身体放松的工作,这个工作有时是为了做简单的催眠,有时只是因为来访者在这种状态下会更好地捕捉到自己真实的感受。否则,假若只是两个人滔滔不绝地对话,那就常常只是思维层面的沟通了。但只要让一个人沉静下来,也就是说,让一个人的身体放松下来,他就可以更好地发现自己真实的感受了。
比方说,我一位来访者,她说最近一段时间只要和男朋友在一起就吃不下饭,那种感觉很像是得了厌食症。
一开始,如果只是纯粹头脑层面的对话,那么可以说,她是对男友有很大的情绪,觉得他做事情很不成熟。
但是,在让她闭上眼睛,做几个深呼吸,略略花一两分钟时间感受了一下身体后,我再问她,有一种感受让你和男友在一起时吃不下饭,这种感受是什么?假若它可以说话,它想说什么?
她安静了一会儿后说:“我想对男友说,你对我太好了,这让我有压力,我有时想离你远一点儿。 ”
哦,原来是这样。当时我想,疏远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心理需求,太多时候,我们想为自己保留一个空间,所以她有这种感受也很正常。
然而,在和她探讨这种对独立空间的需要时,我隐隐觉得这不是全部,于是再让她多花一点时间体会这种感受是什么。
这次她花了两三分钟时间感受自己,突然间泪如雨下,我问她发生了什么。她说,她明白了,这种感受是,她觉得男友对她太好了,而她隐隐觉得她不值得男友对她这么好。
原来如此,最深的感觉是她觉得自己不值得被爱,所以男友对她好时她才有了压力,于是产生了想逃走的动力。但是,她又觉得自己不能对男友讲出想逃走的动力,结果转而成了总是看男友不顺眼,觉得他做事不成熟,和他在一起吃饭时才不能下咽。
这个故事中,假若心理医生是只会用脑的绝缘体,那么就可能会停留在她对男友不满而觉得男友做事不成熟这一层,而这离心理真相相当遥远。
要帮助来访者更好地捕捉到自己的心理真相,就必须引领来访者去体会自己的感受。
所谓体会,就是通过身体去领会。
然而,有很多来访者,一开始没办法做这个练习。最严重的是根本不能闭眼睛,而有的尽管可以闭眼睛,但不能做感受身体的练习。他们会发现,一旦放下对头脑的使用转而去感受自己的身体,他们就会有失控的感觉,这让他们很恐慌。
记得印象很深的一次,是我去见一个朋友的儿子,他当时27岁,而从15岁到现在的12年之间,他甚至都没有睡过一次好觉,他的感觉是自己好像从来没有睡着过似的。在饭桌上,我请他闭上眼睛感受一下他的身体。他试了一下说,他不能这么做。
为什么?我问他。
他说,好像是自己这么多年来一直都要求自己尽最大的努力追求什么,所以绝对不能有丝毫松懈。
闭一下眼睛,被他理解为是一种松懈。
当然,这种理解一定只是一个很表层的说法而已,就像我前面讲的女来访者的故事,对男友的不满只是一个头脑的说法,而不是真实的感受。
这两天,我引导一个来访者做感受身体的练习,结果发现,随着我的引导,她的身体反而是绷得越来越紧,于是请她睁开眼睛,问她是怎么回事。
她说,她不能这样做,她不能放下对思维的依赖,一旦暂时离开思维而去感受身体,她就有失控的感觉,同时就会有恐惧产生,担心内在有很不好的感受涌出。
这点也可以理解,她之所以成为绝缘体,就是为了防范,自己内在其实已经产生过的不好的感受。
不管深层的原因是什么,都可以概括地说,只有头脑的思考,而与身体失去了连接,也因而与自己的心理体验失去了连接,这就是绝缘体之所以成为绝缘体的原因。
很长时间以来,我在相当程度上也是一个绝缘体,虽然有时我会有精准的直觉,但很多时候不能与别人的感情有很好的呼应,而最能说明我是一个绝缘体的,是我失去了跳舞和唱歌的能力。
跳舞,或许是从来没有做过,作为汉族的标准的孩子,小时候并不容易有跳舞的经历。但唱歌不同,小时候我很爱唱歌,嗓子变音前什么歌都能唱,就算初中嗓子变音后那些高音唱不了了,但我的嗓子还是不错。然而奇怪的是,自己长大后竟然连到KTV唱歌都难以做到了。
还好,一次在酒吧里喝了十多瓶啤酒后,突然间可以跳舞了,从此以后,偶尔可以很酣畅地跳舞了。前不久,在一次唱卡拉OK时,突然间放开了喉咙,于是都可以唱《青藏高原》了。
然而,失去了歌舞能力,或者更准确地说,失去了感觉可以酣畅淋漓地在自己身上流动的这种状态,仍然是我一个很大的遗憾。我想此生一定要弥补这个遗憾,重新活出让感觉在自己身上酣畅淋漓地流动的状态。
不过,即便如此或许也仍然不能弥补,因而,我有时会想,假若有来生,我希望来生能投胎到少数民族,最终成为一个能歌善舞的少数民族艺术家,在歌、舞或其他艺术形式中酣畅而单纯地表达自己的感受。
这样讲,或许你可以看出我对孔圣人有些意见,觉得他和他的继承者们教化了我们这个民族,但在这个教化的历程中,我们似乎更注重秩序与礼,而忽略了自己的心。
因为这种遗憾、这种渴望,使得我对去年在香港学催眠时的一幕总是念念不忘。
在那次催眠课上,做一个催眠示范时,一名30多岁的男学员对来自美国的催眠老师斯蒂芬·吉利根说,他从来都不能跳舞,这是他生命中最大的遗憾,他很想重新找回跳舞的能力,希望老师能帮他。
结果很神奇的,在催眠中,吉利根老师成功地引导了他的跳舞能力。练习中最具感染力的一幕是,在催眠状态中,吉利根老师哼着一个调子围着这个学员转,而这个学员也随着这个调子跳舞,这一幕协调至极。
绝缘体是没办法歌舞的,要想能歌善舞,就必须先允许自己的感受在身心中自然流动。
当然,有的人歌舞时其实是没有这种流动的。记得有一部非常棒的纪录片,讲的是中国一个男孩在“文化大革命”末期去美国跳芭蕾舞并成为最著名的芭蕾舞者之一。电影中,来中国交流的美国芭蕾舞者说,看中国孩子跳芭蕾舞,好像他们完全是按照教科书在做动作,而没有感情,唯独那个男孩例外。
相反的状态,一代天王迈克尔· 杰克逊有最好的描述。他有最迷人的歌舞,而他怎么能做到这一点的呢?他的回答是,他觉得自己只是一个管道,他是“上帝的乐器”,并不是他在创作音乐,而是音乐通过他这个管道流淌出来。
所以,重要的是保持管道的通畅。管道通畅了,才会有我向往的那种境界——让感觉在自己身上酣畅淋漓地流动。
这个管道是如何堵塞的呢?解释起来会比较复杂,在我目前的理解中,大致可以概括为两点:一个是,感受是痛苦的,所以要堵塞;另一个是,感受是有罪的,所以不能让它在身心中流动。
这个管道怎么才能保持通畅呢?如果我们想帮助别人,尤其是父母想帮助孩子的话,那么答案比较简单——向斯蒂芬·吉利根老师学习,与那个男学员一起舞动。
对此,吉利根老师有一个形象的形容,他说,孩子有任何表达的时候,他会有一个节奏,譬如“啦,啦,啦”,那么父母可以回以同样的节奏“啦,啦,啦”,这种韵律的共鸣,会在父母与孩子间形成一个场,如此一来,感受不光是在孩子身上流动,更在父母与孩子的这个关系场中流动。
吉利根的说法是一个形容,孩子很少会对父母说“啦,啦,啦”,而是,孩子在做任何表达时都有一个节奏,父母可以像二重奏一样和一下孩子的节奏。比方说,孩子说“妈妈我好开心”,那么妈妈和一下孩子的节奏就会回以同样的开心,如此一来,一种愉悦感就会在妈妈与孩子之间流动。
这听起来很简单,其实是一个很深的道理。我们的管道之所以能保持畅通,是因为我们发现这样子可以被别人接受;我们的管道之所以关闭,是因为我们觉得这样子别人不会接受。
不过,必须强调的一点是,这并非一定是别人做出了拒绝我们的行为,而可能仅仅是我们以为别人不会接受。
前不久,我在专栏文章《你的欲望不是罪》中写到,我们对需要有一种矛盾态度,这可以概括成两点:我有需要,需要有罪。
因为觉得需要有罪,我们会将自己的种种需要阉割掉。然而,需要、欲望与感受总是联系在一起的,当我们只是简单地将需要阉割掉时,我们只是在心中筑了很多大坝,不让需要很好地流动。这样做时,需要其实并没有消失,它只是被压抑,并且一定会通过种种方式进行表达,而这种表达还一定伴随着一种感触——这样做是有罪的。
一旦父母的需要处于严重压抑状态,那么父母既可能同样压抑孩子的需要,也可能会过度满足孩子的需要,但同时又将“需要有罪”的感觉传递给孩子——“你的需要被满足了,所以你是有罪的”。结果,孩子真的会以有罪的方式追求需要的满足。
这在我们国家是一种极为常见的方式,所以你可以频频听到这样的故事:父母很节俭,攒下了蛮大一份家业,但孩子很奢侈,很快败掉了家业。
这样的败家子,他们几乎都有一个前提——父母对他们是过度溺爱的。父母压抑了自己的需要,但却过度满足孩子的需要。
更重要的是,同时他们通过种种微妙的方式向孩子传递了一种感觉——你是有罪的。
所以,我们必须学习疏通自己的管道。
最近,我有了一系列领悟,需要的这个二重奏是一个关键点。最近一个重大的感悟是买了一套昂贵的相机后得到的。
许多中国人条件宽裕后会花很多钱玩摄影,比方说,很多老人家退休后会选择摄影。我的理解是,这既是一种很好的选择,又是一种无奈的选择。因为,作为普通的中国人,我们成年后的艺术能力基本是零,而像音乐、绘画与舞蹈这样的艺术形式是很难修炼的,但摄影不同,它是最简单的艺术形式——如果摄影可以视为艺术的话。
我也不例外,我决心想成为一名专业级别的摄影师,所以最近又花了不少钱更新自己的设备。
以前,买任何一个比较昂贵的器材时,我都会犹豫。比方说买一支镜头时,我犹豫了差不多一个月时间,不断上网查这支镜头的资料与价格,但最后还是买了这支镜头,而我犹豫的那些时间,如果用来工作的话,赚到的钱其实足以挣两三支这个镜头回来。
为什么要犹豫呢?答案很简单——为自己花这么多钱感到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是比较轻的说法,而真实的说法是,这样做觉得自己有罪。
因为发现了需要的那个二重奏,在买这套新相机时,我就没怎么犹豫,而交钱后的那个晚上,我感觉很好,觉得有一种流动感在身上涌动。
但是,当天晚上我做了一系列噩梦。梦中,有很多恶毒的人乃至恶魔。以前,我也会做这样的梦,然而,以前这种噩梦中一定会有一个英雄,而我就是那个英雄,英雄总能击败甚至消灭恶魔。
这次,梦中只有恶魔而没有英雄。半夜里醒来,我感觉很难受,因为隐隐觉得那些恶魔中有我。
早上醒来,再想起这些梦,我刹那间明白,这是买了那套相机后的罪恶感在梦中的反映。
哦,那一刻我想,到底是手里拿着一套昂贵的相机但觉得自己是个恶魔舒服呢,还是手里拿着一个小数码相机但觉得自己是个圣人舒服呢?
我想,无数中国家长会选择后者,自己省吃俭用,非常节俭地活着,而花重金在孩子身上。如此一来,自己就会享受到一种圣人感。但是,这样的圣人基本上都是绝缘体。
无论如何,流动感都是值得的。难道,你愿意是一个绝缘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