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最恐惧的,恰恰可能隐藏着我们生命中最关键的答案。
27岁的Joe就是一个例证,小时候,他从不怕黑,但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胆子反而越来越小。
Joe是湖南人,只身一人来到广州工作,也是只身一人居住。他有女友,但女友在老家,两人的关系日趋冷淡,现在已岌岌可危。
现在,每晚睡觉前,他不仅要仔细地关好门窗,还要锁紧卧室的门,他知道这完全是一种自我安慰,但若不这样做,他会心神不宁,不能安心入睡。
并且,他在夜里变得很敏感。半夜去卫生间时,如果突然看到自己映在镜子或其他光滑家具上的影子,他会激灵灵打一个寒战。他告诉自己,那只是自己的身影,但这种理性的自我提醒没有用,下次他一样还会打寒战。他很纳闷,为什么小时候从不怕黑,甚至可以一个人在晚上走过老家的一片坟地,现在长大了,却怕起黑来,而且还如此神经质。
一天晚上,他忽然间找到了答案。
那天晚上,Joe特别怕黑,把家里的灯全打开了,但灯光太亮令他无法入眠,于是躺在床上发呆。发呆的时候,他一一回想与女友的关系,同时也在回想自己这一段时间那些好笑的怕黑的小故事。
刹那间,这两种信息交融到一起,仿佛电闪雷鸣一样,Joe突然明白,他怕黑的程度,和他与女友的关系有密切联系。如关系好,他就不怎么怕黑,晚上看到他在镜子上的影子时也不害怕,有时还会对镜子做个鬼脸,嘲笑自己一下。如关系变得糟糕,他就会怕黑,并且关系越糟糕,怕黑程度就越重。
这一天,他和女友的关系看上去已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他怕黑的程度也随之达到顶峰。
原来,他怕黑的节奏,和他与女友关系的变化节奏是一致的。想到这里,他立即明白了他怕黑实际上是怕失去女友。
Joe几次找我聊天,有时开玩笑一样地讲他怕黑的趣事,有时则倾诉爱情带给他的苦恼,而他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但当明白了自己为什么怕黑后,Joe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说:“我一直野心勃勃,希望尽快成为一个事业有成的男人,并认为这一点是爱情的保证,但当明白了怕黑背后的信息后,我知道,她才是最重要的,因为事业的起伏,不会让我如此恐惧,只有和她的关系才会把我的情绪搅动得这么厉害。”
Joe和女友的关系很快好转了。他表面上没做任何具体的事情,还留在广州独自打拼,而女友也还在湖南老家,但他对女友的态度有了很大转变,而仅仅这一点就足可以改善他们的关系了。
当陷入困境时,我们很容易认为,假若做出一些什么事情,就可以跳出困境或起码可以改善困境了。
但是,假若你不理解自己是如何陷入困境的而只是急着去作一些改变,那么你作的这些改变,可能与你的心灵,与你真正的需要是背道而驰的。
譬如,假若Joe为了改善关系,而把女友接到广州来,或他回湖南去,让两人相聚。那么,这种做法未必真正会起到改善他们关系的作用。因为Joe还会觉得,为了爱情他牺牲了事业,他不甘心,并因此可能会对女友有所抱怨。那么,相聚反而令他们的心更远。
理解自己的处境,比急着去做一些改变的举措更重要。因为,假若你能很好地聆听到你内心的声音,你自动会找到更好的答案,而好的改变也会自然而然地随之发生,因为你会心甘情愿地去做那些正确的事情。
从这一点而言,恐惧具有独一无二的价值,因为很多时候,只有恐惧才能强有力地提醒你,什么是最重要的。
譬如Joe,他的工作顺利,也融入了广州,一切看上去都步入正轨,只待野心勃勃的他向目标前进了,但对黑夜的恐惧强有力地提示他,事业之外还有更重要的东西需要他认真对待。
这是恐惧的独特价值,除了恐惧,其他力量很难提醒年轻的Joe领会亲密关系的重要性。并且幸运的是,Joe没有太积极地去战胜恐惧。譬如,他可以把工作带回家,让自己一天24小时都沉浸在工作中;他可以把夜晚交给酒吧、夜总会等娱乐场所;他可以在广州找一个情人,填补自己的情感空洞……
这些方法,都可以帮他远离孤独,暂时达到战胜恐惧的目的。然而,在战胜恐惧的同时,他也错过了聆听恐惧并领悟人生真谛的机会。
我认识的一些朋友,他们是在抵达事业的巅峰之后,才突然明白,自己多年来一直忽视的亲密关系,恰恰是最值得珍惜的。一个50多岁的朋友,他在广州和香港都有产业,两个儿子都在国外留学,看上去是事业家庭双丰收,但他现在最渴望的,是改善他和第二任太太的关系,因为他明白,“必须做到这一点,那才是有质量的生活。”
其实,类似于Joe的恐惧早就袭击过他,但他那时都变身为一个工作狂,用彻底忽略亲密关系的方式来战胜亲密关系带给他的恐惧。然而,假若他不那样做,而是早日聆听恐惧并领悟到恐惧所传递的信息,他的“有质量的生活”可能已开始好多年了。
许多极端的恐惧都与亲密关系有关。2005年8月25日,我写过一篇文章《怕黑没有错,那是一种寂寞》,文中的张女士怕黑怕到顶点。每当夜幕降临,她会将家里所有的门窗锁上,而且要一遍遍地检查,生怕没有锁好。
即便如此,她也不能安心,她把家里所有的灯打开,然后自己坐在电视机前看电视。看什么节目不重要,但一定要把声音调到很大。经常,她就这样一直看到天亮,而天一亮,恐惧也随之消失,然后才在疲惫中睡去。
她有一个5岁的儿子,但儿子一点儿都不能给她带来安全感。有时,为了在晚上睡一觉,她会求朋友来陪她。朋友一定要是成年人,那样她才能睡着。并且朋友只要在她家的任何一个地方待着,她就能在卧室安然入睡。但神奇的是,不管她睡得多好,只要朋友一离开她的家,她一定会在短时间内醒来,就好像有心灵感应在告诉她,朋友离开了。
怕黑怕到这种地步,是因为张女士曾在亲密关系中遭受过严重的创伤。
原来,她4岁时,在一个漆黑的夜里,亲生父母把她送人。那一天,她傍晚时睡着了,等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已不在家里,而是在一条船上,身边是一对陌生的阿伯和阿婆,他们说,他们现在是她的爸爸妈妈了,她的亲生父母不要她了。
这是非常惨痛的创伤,给她幼小的心灵留下了无法抹去的伤痕。现在,张女士之所以再一次如此怕黑,也恰恰是因为她第二次被重要的亲人抛弃——丈夫刚和她离婚。
第一次,她是在黑夜中被抛弃,这容易给她留下这样的幻想:如果我当时没有睡着,或许我就不会被爸爸妈妈抛弃了。
这种心理,带到了现在,就好像她的潜意识在说,不能在晚上睡觉,如果这次不睡着,她就可以避免第二次被重要的亲人抛弃了。这是心理上常玩的“刻舟求剑”的游戏。
面临极端的恐惧,我们最容易想到的是“战胜”。张女士正是如此,她一遍遍地检查门窗有没有锁紧,打开所有的灯,把电视声音调得很响,找成年人陪,都是为了战胜恐惧。
假若她去求治,一些医生也会采用战胜恐惧的策略,譬如给她开较大剂量的安眠药或其他精神类药物,也可以采用系统脱敏的方法,即让她对自己最害怕的事情做一个排列,把最害怕的情形、其次害怕的情形一直到可以忍受的害怕的情形一一列举出来,然后从可以忍受的害怕的情形——譬如有成年人陪伴——开始练习,先适应这种情形,然后逐步提高所能适应的恐惧的程度,最后做到能适应最惧怕的情形——完全一个人过夜。
这些“战胜恐惧”的做法,都能起到一定的效果。但最好的办法是,她应去聆听恐惧,发现恐惧所传递的信息。假若她彻底明白,自己的恐惧是来自4岁时被父母抛弃的经历,那么这种恐惧或许就可以很自然地摆脱了。
不仅如此,当明白这一点后,她的内心会变得更和谐、更完整,她的人格也大有可能会出现不可思议的成长,而她对自己人生的理解也会进入一个新境界。如果只是单纯地“战胜恐惧”,是不会有这样的收获的。
对这一点,我也深有体会。2003年的一天,我做噩梦,半夜里突然在极度恐慌中醒来,发现自己无法动弹,几分钟后身体才恢复过来。当时我采用的也是“战胜恐惧”的策略,爬起来,打开灯,要么看一会儿书,要么想一些阳光的事情,要么去阳台上坐一会儿,而阳台对面的万家灯火会给我相当好的安慰,帮助我暂时平静下来。
但是,这种“战胜恐惧”的策略只能起到暂时的作用,一般是隔一天,我又会遭遇梦魇,又是醒来后发现自己不能动弹,又是采用同样的策略,又是达到暂时的效果……隔一两天,又一次遭遇梦魇。
这种情况持续了近20天,梦魇才不再袭击我。那时我非常诧异,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一开始我以为是睡觉姿势的问题,但无论我怎样变换睡觉姿势,梦魇仍然会袭来。那一定是心理的原因,但因为当时还没有从事心理学的工作,就没有刻意去寻找它的原因。
去年的一天晚上,我又一次遭遇梦魇,和2003年的情况一模一样。突然醒来后,还是不能动弹,还是极度的恐慌。但是,这一次我没有想去战胜它,而是等身体能动弹之后,继续安静地躺在床上,继续慢慢入睡。我感觉到,它还会再次袭击我。果真,刚入睡,就又是一次梦魇。我又一次在恐慌中醒来,身体还是不能动弹。但等好转过来后,我再次安静地入睡。梦魇,则再一次袭来……
在很短的时间内,这种情况上演了五六次。但最后一次梦魇过后,我清晰地感觉到,我捕捉到了梦魇背后的某种信息,我对自己生命中一些极其重要的事情的理解,到了一个新的深度。同时,先前让我惧怕的漆黑的卧室,仍然一如既往地漆黑,但现在这种黑暗变得温暖、静谧而和谐,让我感觉自己就像胎儿躺在妈妈的子宫里一样。
这一次,只有这一个晚上遭遇了梦魇,后来再也没有重复。显然,当我没有和这种严重的恐慌对抗时,没有试图消灭它征服它战胜它时,它反而将我带入了一个新的境界。
就是从这次经历中,我初步得出这个结论:恐慌的背后,常藏着我们生命中重要的答案;恐慌程度越高,答案就越重要。
后来,我这个结论不断得以验证。譬如,31岁的广州女子阿宁,一天晚上突然惊恐发作。当时是子夜时分,刚从小憩中醒来的她陷入了一种很难形容的恐慌,屋内还有灯光,她小憩前看的书就在床头,还未合上,但她觉得,小憩前还感觉很温馨的卧室,现在仿佛是一个无比狭窄的牢笼,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匆匆地收拾一下,逃出了卧室,也逃出了家,跑到她最好的朋友家里,让朋友陪着她过了一晚上。
后来,她对我说,这是她长这么大经历的最可怕的一个晚上,她从未如此恐慌过。但在我看来,这次最可怕的恐慌也恰恰是在提示她,她目前的人生状态中有一个最重大的缺陷。
这个缺陷,就是爱情。
阿宁不反对爱情,但她要的是那种最纯洁的爱情,假若追求她的男子有一点儿性的暗示,或者有身体的接触,或者谈到其他喜欢的女孩,她就会觉得这个男人很脏,于是她就会逃离这个男人。结果,尽管现在已31岁,但她还没有谈过一次恋爱,最多只是和一个男子交往了三个星期,而交往的方式也只是发短信。但那男子对她不耐烦了,于是不再主动和她联系。而她的恐慌发作的那一天,也恰是这个男子不再和她联系后的第三天。
和我交谈的时候,阿宁说她要的是纯洁的爱情,如果没有,那她宁愿一个人过。
这是她意识上的想法,意识上的观念。但这种观念,只能让她陷入孤独,违背了她内心真正的需求。这种极端的恐慌可以说来自潜意识,其功能就是提醒她,和男人的关系比她意识中以为的要重要得多,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假若她还是持有这种观点,还是拒绝与男人建立关系,还是坚持这种孤独,那么这种恐慌就会一直继续下去,直到她醒悟,直到她开始改变自己,并学习与男性建立起稳定的亲密关系。
那个夜晚,是她一生中最可怕的夜晚。那么相应的,这种程度的恐慌就是在告诉她,与男人的关系,就是她目前最重要的需要。极度恐慌是在提示她,与男性的亲密关系,对她是极度重要的。
我们很容易自恋,常以为自己一个人就OK了,我们不需要别人。结果,因为人际关系的欠缺,我们常会有一些轻微的恐慌。这些恐慌也都在提示我们,关系的重要性,超乎我们的想象。
譬如,我一个朋友,她说自己根本不在乎男人喜欢不喜欢她,她对爱情持怀疑态度,而她的偶像是著名小说《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的萨宾娜,她认为自己能像萨宾娜一样“享受孤独”。
萨宾娜能不能享受孤独,暂且不讨论,但在我看来,我这个朋友是享受不了孤独的。
实际上,她只是白天拒绝关系,看似很孤独,但晚上只要一有时间就流连于酒吧,与各式各样的男人调情。甚至,她做不到一个人在家里做饭吃,因为“那种感觉像是一个疯子”。像疯子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我的理解是,那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孤独,并伴随着中度的、莫名其妙的恐慌。
并且,她的这种恐慌会逐渐升级。因为,她害怕有深度的、有质量的稳定的亲密关系,而她流连于酒吧,则是试图用许多没有质量、没有深度的性关系来弥补。但长此以往,她的内心会有一个逐渐扩大的空洞,而这空洞会让她感觉越来越孤独,她也由此越来越恐慌。
我和多个有过十几个甚至几十个性伙伴的人聊过,无论男女,他们无一例外地有明显的恐慌感。在我看来,这种恐慌都源自他们缺乏一个有质量的稳定的亲密关系。他们自以为可以做到不在乎这种亲密关系,但他们却在恐慌。和我那位朋友一样,他们不去聆听恐慌,而只是试图战胜恐慌,而迅速地换性伙伴,就是他们战胜恐惧的方式。但是,这只会让他们离自己内心的真正需要越来越远,最终会陷入更深的恐慌之中。
如果能细心地聆听自己的内心,那么你会发现有很多轻微的恐慌,都在提示你关系的意义。
就这一点,我再谈一下自己的体会。
刚来广州的前两年,我和一个女孩合租。因生活节奏太不一样,两人很少见面,有时甚至一个月都见不上一面。当时,我认为,这只是最简单不过的合租关系,她对于我一点都不重要。但是,等合租关系结束、她搬走的那一天,我却突然发现,一个人住在那套两室一厅的房间里,非常难受。
于是,我开始想,过去和现在到底有什么不同呢?最终得出的结论是,虽然和室友只是最简单的合租关系,但心里有一种安全感,而这种安全感不是物理上的防范,而是关系上的安全感。就是说,当你在家里时,你知道家里还有另一个人在,仅仅这一点,就可以让我安心很多了。
其实,很多时候,我们会做一些很简单的事情,寻找一些很浅的关系,以填补自己对关系的渴求。
譬如,一个人在房间里闷了好几天,最后,他忍不住要下楼走走,尤其是去人多的地方走走。对这种情况,我们常说是“沾点人气”。实际上,这是他试图满足自己对关系的需求。
只是,这种恐慌实在太轻了,除非我们非常敏感,否则很难从这种轻度的恐慌中意识到关系的重要性,而极端的恐惧则以其强大的力量提醒我们,这是生命中极其重要的所在。
许多严重的恐惧与关系有关。这不难理解,因为在我们最幼小的时候,如果没有与父母的亲密关系,没有任何生存能力的我们势必会死去。所以,关系匮乏所带来的恐惧,在相当的程度上可以说是源自对死亡的恐惧。
不过,关系匮乏所带来的恐惧比死亡恐惧有更丰富的含义。因为,关系的匮乏意味着死,而关系的丰富则意味着生。
关系至少给了我们两次生命,第一次是父母对我们的生养。并且,我们的人格也源自我们与父母的关系,父母和我们的原生关系,最终被我们内化为“内在的父母”和“内在的小孩”。由此,不管长大后我们与父母的关系如何,我们内化的“内在的父母”和“内在的小孩”都是我们人格的基础,虽然可以改变,但非常困难,而我们与其他人的外在的人际关系,其实也是这个内部的人际关系的投射和展现。
关系第二次给予我们生命,则是爱情。绝大多数小说、电影和电视剧,讲的都是爱情,而且常用“重生”来形容。仅仅这一点就足以证明爱情这个亲密关系的重要性。
不过,亲子关系和情侣关系这两个最重要的亲密关系都有一个共同特点:我们无法左右对方。父母无法选择,甚至你爱的人你也无法选择。你会发现,越在乎一个关系,你能左右这个关系的可能性就越小。这样一来,在你最在乎的亲密关系中,你就被抛进一个看似无能为力的地步。由此,无数的人开始憧憬享受孤独,认为自己总能找到很多东西,可以摆脱亲密关系对自己的控制,或者摆脱自己在亲密关系中的无力感。
但一些恐惧会把你拉回来,它强有力地告诉你,你不能独自一人获得生命的圆满,你不能总做一个自大的控制者。至少在亲密关系这一个地方,你必须爱人如己,你必须学会倾听最爱的那个人的心声,必须学会理解与接受,然后你才有可能和他拥有一个值得珍惜的亲密关系。假若你只关注你自己,那么无论你多么富有魅力,或拥有多少钱权名利,你仍然无法拥有这样的关系。
在纯粹的个人领域,这或许是最重要的生命真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