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50年)
雨果
各位先生:
方才入土的人是属于那些有公众悲痛送殡的人。在我们今天,一切虚构都消失了。从今以后,众目仰望的不是统治人物,而是思维人物。一位思维人物不存在了,举国为之震动。今天,人民哀悼的,是死了有才的人;国家哀悼的,是死了有天才的人。
各位先生,巴尔扎克的名字将长留于我们的时代,给未来留下光辉的线路。
巴尔扎克先生参与了19世纪以来在拿破仑之后的强有力的作家一代,正如17世纪一群显赫的作家,涌现在黎希留之后一样——就像文化发展中,出现了一种规律,促使精神统治者承继了武力统治者一样。
在最伟大的人物中间,巴尔扎克是第一等的人;在最优秀的人物中间,巴尔扎克是最高的一个。他的理智是壮丽的、独特的,成就不是眼下说得尽的。他的全部书仅仅形成了一本书:一本有生命的、有光亮的、深刻的书,我们在这里看见我们的整个现代文化走动、来去,带着我说不清楚的、和现实打成一片的惊惶与恐怖的感觉。一部了不起的书,他题作喜剧,其实就是题作历史也没有什么,这里有一切形式与一切风格,超过塔席特,上溯到徐艾陶诺,经过博马舍,上溯到拉伯雷;一部又是观察又是想象的书,这里有大量的真实、亲切、家常、琐碎、粗鄙,但是骤然之间就是现实的帷幕撕开了,留下一条宽缝,立时露出最阴沉和最悲壮的理想。
愿意也罢,不愿意也罢,同意也罢,不同意也罢,这部庞大而又奇特的作品的作者,就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加入了革命作家的强大的行列。巴尔扎克笔直地奔到目的地,抓住了现代社会肉搏。他从各方面揪过来一些东西,有虚像,有希望,有呼喊,有假面具。他发掘恶习,解剖热情。他探索人、灵魂、心、脏腑、头脑与各个人有的深渊。巴尔扎克由于他天赋的自由而强壮的本性,由于理智在我们的时代所具有的特权,身经革命,更看出了什么是人类的末日,也更了解了什么是天意,于是面带微笑,心胸爽朗,摆脱开了那些令人望而生畏的研究,不像莫里哀,陷入忧郁,也不像卢梭,起憎世之心。
这就是他在我们中间的工作。这就是他给我们留下来的作品、高大而又坚固的作品、金刚岩层堆积起来的雄伟的纪念碑。从今以后,他的声名在作品的顶尖熠熠发光。伟大人物给自己安装座子;未来负起放雕像的责任。
他的去世惊呆了巴黎。他回到法兰西有几个月了。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希望再看一眼祖国,就像一个人出远门之前,要吻抱一下自己的亲娘一样。
他的一生是短促的,然而也是饱满的;作品比岁月还多。
唉!这强有力的、永不疲倦的工作者,这哲学家,这思想家,这诗人,这天才,在我们中间,过着暴风雨的生活。充满了斗争、争吵、战斗、一切伟大人物在每一个时代遭逢的生活。今天,他安息了。他走出了冲突与仇恨。他在同一天步入了光荣,也步入坟墓。从今以后,他和祖国的星星在一起,熠耀于我们上空的云层之上。
你们站在这里,有没有羡忌他的心思?
各位先生,面对着这样一种损失,不管我们怎样悲痛,就忍受一下这些重大打击吧。打击再伤心,再严重,也先接受下来再说吧。在我们这样一个时代,不时有伟大的死亡刺激充满了疑问与怀疑论的心灵,因而对宗教发生动摇;这也许是适宜的,这也许是必要的。上天使人民面对着最高的神秘,对死亡加以思维,知道自己做的是什么。死亡是伟大的平等,也是伟大的自由。
上天知道自己做的是什么,因为这是最高的教训。一个崇高的心灵,气象万千,走进另一世界,他本来扇着天才的看得见的翅膀,久久停在群众的上空,忽而展开人看不见的另外的翅膀,骤然投入了不可知。这时候个个人心所能有的,只是庄严和严肃的思想。
不,不是不可知。不,我在另一个沉痛的场合已经说过了,我就不疲倦地再说一遍吧:不,不是夜晚,而是光明;不是结束,而是开始;不是空虚,而是永生。你们中间有谁嫌我这话不对吗这样的棺柩,表明的就是不朽。面对着某些显赫的死者,人更清清楚楚地感到这种理智的神圣命运,走过大地为了受难、为了洗净自己。大家把这种理智叫做人,还彼此说:那些生时是天才的人,死后就不可能不是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