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始的佛教团体,向古代南亚次大陆比佛教较早形成的一些教派学习到一种苦行的风习(其实,世界上许多大小宗教与教派在初传时都有舍弃荣华富贵苦行潜修的倾向)。据佛传,释迦牟尼刚出家时,就和路上遇到的穷人交换了衣服,把自己的华丽的王子服装换成了破衣,后来发展为佛教制定的僧人制服“袈裟”。我们在前面谈到,袈裟的初制只有“三衣”。再加上乞食所用的一个“钵”,衣食所须就足够了。所以,释迦牟尼佛制定“三衣一钵”为僧人的最低限度必需品。僧人出家,以三衣一钵齐备为必要条件。一直到现在,汉化佛教僧人出家剃度的时候,必备条件之一还是它。二者合称“衣钵”,这是梵文Patra-civara的意译。正因衣钵是出家人必不可少之物,所以中国禅宗传法,就以传衣钵为信物,称为“传衣钵”。传衣钵意义重大,象征着为师者已经把自己理解的佛法奥义传授给接班人了。禅宗有时把这件事说得既重要又神秘,著名的“夜半传衣”故事屡见于中国经典中:五祖弘忍到了正在碓坊舂米的慧能那里,以杖三击其碓。慧能心领神会,夜半三更入室,得到亲传佛法真谛和达摩老祖的付法衣钵,趁大家还不知道,出门往南方就跑。这则故事正好说明,在封建社会中,包括佛教在内的各行各业与家族之间,学习不传之秘的真本领和争夺接班人继承权的隐秘与白热化景象。李商隐从令狐楚学会了骈体文的章奏之学,连忙写诗感谢:“自蒙半夜传衣后,不羡王祥得佩刀!”就连孙悟空跟须菩提祖师(虽为道教祖师,可是取的是释迦牟尼佛十大弟子之一的名字)学习七十二变,也得半夜入室才行。佛家传记之成为典故,影响诗文小说,此亦其鲜明例证也。
正因衣钵可以代表僧人私有的一切,而僧人一般说来又不能蓄有私财,所以,后来出现了一个有趣的词语引申义,就是,在汉化佛教中,反而把僧人个人持有和使用的钱财也委婉地称为“衣钵”。进而把主管寺院中钱财(常以住持名义存放)的僧人称为“衣钵侍者”,实际上,他大致相当于佛寺的财务处外加仓库负责人。他主管的仓库和存钱的房间称为“衣钵阁(或“房”)”,他的一本总账称为“衣钵簿”。
唐代留学南亚次大陆的著名僧人和翻译家义净所译的《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杂事》卷十七中载:
缘在室伐罗城,邬波难陀度一弟子,无钵可与。众人食时,各自洗钵,置于净处,出行礼塔。新出家者见钵便念:“比有闲钵,我今将去,食后当还。”即便欲取上座阿若憍〔jao交〕陈如钵。余人报言:“具寿:此是尊者钵,汝不应将!”复更取余尊者马胜、贤善等钵,必刍问曰:“汝无钵耶?”答言:“我无。”“谁先无钵度汝出家?”答曰:“邬波驮耶、邬波难陀与我出家。”必刍讥耻:“除彼恶行,谁不与钵令他出家!”必刍白佛,佛言:“不应无钵令他出家。作者得越法罪!凡欲与他为出家者,先当与办所须六物:三衣,敷具,钵及水罗。”
在这里,释迦牟尼佛提出的出家所须的备办物品,除了衣钵外,还有敷具、水罗两种。后来习惯上把这六种合称为“六物”。
敷具就是我们在以前讲礼制的文章里面讲到过的“坐具”。它是梵文Nisidana的意译,又译作“铺具”、“坐卧具”,简称“具”。音译习用“尼师坛”,这个音译词容易引起一些黄色的联想,现代有些人主张不用,或另造新的音译词替代它,或者统一使用意译词语“坐具”(或“座具”),笔者很赞成。它的作用和用法,我们在另外的文章里已经讲了,亦不赘述。这一节专讲水罗。
水罗的通称是“漉水囊”,它是梵文Paris-ravana的意译,又译作滤水囊、漉水袋、水滤、漉水器、漉囊、滤袋等等。音译则为“钵里萨罗伐拿”。古代南亚次大陆处于亚热带,水中小型生物相当多。佛教是主张不杀生的,因此,在用水时,要先用此物过滤,把其中的生物滤出,并把它们放生,使之还于水中。这也是释迦牟尼佛制定的戒律,在佛教经典特别是律部中经常讲到的。先试举有代表性的《四分律》(姚秦·佛陀耶舍共竺佛念等译)卷五十二所载来说明:
尔时,世尊在舍卫国。六群比丘用杂虫水。诸居士见,皆共讥嫌:“沙门释子无有慈心,断诸生命!自称言‘我知正法’,如是,何有正法?”诸比丘白佛,佛言:“不应用杂虫水,听作漉水囊。”“不知云何作?”佛言:“如勺形,若三角,若作横郭,若作漉瓶。若患细虫出,听安沙囊中。”彼以杂虫沙弃陆地,佛言:“不应尔!听还安著水中。”
时有二比丘共斗:在拘萨罗国行,一比丘持漉水囊漉水饮,其一比丘从借囊,不与,遂不得水饮,患极。诸比丘白佛,佛言:“有者应与!比丘不应无漉水囊行——乃至半由旬。若无,应以僧伽梨角漉水。”
补充几句:“由旬”是梵文Yojana的音译,又译作“由延”、“愉缮那”等。意译有“一程”、“驿”、“应”、“限量”、“和合”等。原意是“上轭套牛”,引申为“套一次牛所行的路程”。并无确定长度,据各种推算,大约在10—20公里之间。“半由旬”大致相当于俗话说的“半天的路程”。“僧伽梨”就是我们前面讲到过的袈裟中的“大衣”。
关于出门要带此物的规定,《弥沙塞部和醯五分律》(刘宋·佛陀什共竺道生等译)卷二十六中说:
有二比丘共道行,无漉水囊。渴欲饮水,见中有虫。一比丘饮,一比丘不饮而死。饮水比丘行至佛所,以事白佛,佛言:“彼比丘有惭愧心,乃能守戒而死。从今不听无漉水囊行,犯者突吉罗!”有诸比丘欲近处行,无漉水囊,便不敢去。佛言:“听于半由旬内无漉水囊行。”复有二比丘共道行,一比丘有漉水囊,一比丘无。不相借,极渴乏,以是白佛,佛言:“我先不制无漉水囊行不得过半由旬耶!若是无漉水囊,有衣角可漉水者,听!欲行时,心念用以漉水。亦听蓄漉水筒。”诸比丘便用金银宝作,佛言:“不应尔!听用铜铁竹木瓦石作之,以十种家施衣——细者——漫口,不听用粪扫衣。犯者突吉罗!”
也补充几句:“突吉罗”是梵文Duskrta的音译,意译有恶作、小过、轻过等,是佛教清规戒律中的一种很轻的轻罪。如果犯了属于此罪规定范围内的错误,要是故意作出的,必须对另一个人(最好是和尚)忏悔;若是无心之过,自己自责便了。关于“金银宝”中宝的定义,据《僧祇律》卷十八中说:“宝者,已成器。”并举例说:“所谓天冠、宝盖、璎珞、拂柄、宝屐,如是等,宝所成器也。”还说,“名宝者”有“金、银、真珠、琉璃、珊瑚、琥珀”等等。这就把宝的取材和用它们制造的重要法器讲清楚了。
那么,如果没有漉水囊,走远道怎么办?《十诵律》(后秦·弗若多罗共鸠摩罗什译)卷五十七中载:
漉水囊法者:比丘无漉水囊,不应远行。若有净水,若河水、流水,又复二十里有住处,不须漉水囊。是名漉水囊法。
注意:这里的“住处”指的是暂时停留之处,类似中国近代打尖的“尖站”之类地方。可见,这里极可能是用当时的中国里程来比附,翻译出的“二十里”,是不到“半由旬”的。
可是,按佛法制定,为了避免伤害小虫,在不外出时,在自己的长期的住处,也得漉水。这大概是后代的清规戒律越来越多,执行得也越来越严的发展开来的新情况。唐代的义净在留学时就目睹了这种严格执行的情况,在他的名著《南海寄归内法传》卷一第七条“晨旦观虫”中,就有详细而生动的记载。那是中国人所见古代南亚次大陆有关这方面情况的第一手真实记录,远比翻译来的那些故事要明晰真切,只是时代晚一些罢了。建议有兴趣的读者找来看一看。此书的新的中文“校注”本在1995年由北京中华书局出版,作者为北京大学东方学系王邦维教授,内容丰富,见解精到,很值得一读,建议觅来一观,我们就不再赘引了。
最后,可以谈谈以下不相关的三点:
(1) 古代南亚次大陆滤水,不止用漉水囊。在《根本萨婆多部律摄》卷十一“受用有虫水学处”中,载有滤水器物五种,它们是:方罗、法瓶、君持迦(我们下面讲“十八物”时要讲到它)、酌水罗、衣角。但是,漉水囊是正式的最常规的滤水器物,看来却是肯定无疑的。别的器物,恐怕是临时代用品。《根本说一切有部百一羯磨》卷八的译者义净注,对此五种水罗有说明,请有兴趣的读者参看。
(2) 看来,古代南亚次大陆的水质浑浊者多,所以强调滤水。这种做法大约来自民间,不过佛教将这件事提升到本宗教的理论上来认识,以不杀生为怀,所以才有还沙于流水的行动,把单纯的滤水行为发展了一步,并在道德方面加深了认识。这是一种从非宗教自发到宗教性自觉的升华。即使单从“慈悲”、“怜悯”的道德角度来看,也值得大大地肯定。
(3) 即使单纯从卫生的角度来看,此种做法也是很值得提倡的。现在我们已经有更好的滤水方法,可是溯本追源,古人强调用水讲卫生的精神与作法,也是我们当代人应该好好学习的啊。
北宋杭州的著名僧人元照编译出《佛制比丘六物图》一卷,是汉化佛教经籍中研究六物的集成型资料。此后给元照的书作注的书还有五六种,也可参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