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以后,吴越地区的丰富物产和雄厚的文化根基越来越显示出优势,这一优势表现在石文化上也极为明显,即以园林叠石为主要形式,将中国石文化又推向一个新的阶段。这时江浙地区的园林叠石,在继承本地区自东晋以来的传统外,又融会了各地成就,以千姿百态的叠石手段,将实用与观赏、自然与理念结合为一体,形成中国石文化的一种独特体系。(图29)
叠石所造的境,主要追求奥妙无穷的自然之意象,多取雄、奇、幽、险、清、秀等山川之情。这些意境,既可师造化,出自对山川的切身体会;也可出自山水诗文;但在很多情况下,是受山水画的影响。明代长期在镇江、常州、仪征、扬州一带叠石造园的计成,著有《园冶》一书。在“选石”、“掇山”二节中,计成提出要“仿古人笔意”。具体而言,就是“小仿云林,大宗子久”。云林即倪瓒,字云林,子久即黄公望,字子久,皆元代山水大家。黄公望,江苏常熟人,元夏文彦《图绘宝鉴》说他“居常熟,探阅虞山朝暮之变幻。四时阴霁〔ji计〕之气运,得之于心而形于笔,故所画千丘万壑,愈出愈奇,重峦叠嶂,越深越妙”。黄公望晚年最喜浙江富春江山水,特造一屋在江边居住多年。长卷巨幅《富春山居图》是黄公望令古今画家倾倒的名作,有如一部内涵极丰的交响乐,不知影响和启发了多少画家。在江南园林的叠石为山中,《富春山居图》自然就成了许多人所依据的蓝本。倪瓒,江苏无锡人,与黄子久、吴镇、王蒙合称元代山水画四大家,后半生20年中,主要居游于太湖四周的宜兴、常州、吴州、湖州、嘉兴、松江一带。其山水画意,也多画太湖流域一带清远秀丽、清旷怡幽的湖光山色。这些画意出现在江南园林的叠石制作中,与吴越地区的整个大文化环境是极为协调的。黄(公望)吴(镇)倪(瓒)王(蒙)四大家山水,为明代吴门画派画家沈周、文征明、唐寅、董其昌及清代吴地画家四王(王时敏、王鉴、王翚〔hui辉〕、王原祁)等所传承发展,其影响波及全国,成为从元至清中国山水画主流派。从元四家到明四家(沈周、文征明、唐寅、仇英)到清代的四王,这些画家均出自吴越地区。他们是中国有文人特征的山水画的代表。他们的作品,直接造就了江南园林叠石的意境,也为各地叠石所刻意追求。除前人山水画的影响外,江浙一带的一些名园叠石,还直接由一些画家参与完成。如扬州元代维则造狮子林,山水画名家朱德润、倪瓒参与其事;扬州清代万石园叠石,出自大画家石涛之手。上海豫园黄石大假山,富于林泉野趣,古拙高峻,开合有致,被视为以石叠山的佳例,此假山出自明代叠石大家张南垣之手。张善绘画,以画法叠石成山,运用武康黄石的石纹石理和刚劲有力的画面,造成颇似山水画斧劈皴法和山势,自然有峰壑苍古之趣。像这类融诗情、画意、造化之功于一体的叠石佳作也见于其他江浙园林中。如被视为叠石范例之最的苏州环秀山庄湖石假山和构思巧妙、以假乱真的扬州个园四季假山等,都是其中佼佼者。
图29 钱塘梦境木 明 明刊《西厢记全图》
植石是对独石、独峰特有的一种审美心态,这种心态就是以石喻人,将人所有的情思和品格,从石的身上反映出来。前面已提到,魏晋南北朝时,已有以石寄情之实例,至唐宋以白居易、苏东坡为代表,便将这种寄情方式演变为人生的一部分。由白居易、苏东坡所阐发的赏石玩石的思想,极大影响了后世对石的认识,不仅对案头石供、水石盆景是如此,就是对大型的独石也是如此。今天存在的江浙园林石如苏州留园“冠云峰”、上海豫园“玉玲珑”、苏州市第十中学“瑞云峰”、杭州江南名石苑“绉云峰”等,之所以名闻遐迩,除石形独特外,更因其特有的内涵而为人所重。这些石峰有的体现了爱女之心如“冠云峰”(“冠云”为石主人爱女名),有的体现了天刻神镂之姿如“玉玲珑”,有的体现了秀骨清像的文士之姿如“绉云峰”,有的则既得自然之千姿万态又复合了历史故实如“瑞云峰”。在以石寄情喻性明志方面,这些石峰都是极好的范例。
以环境来衬托出石之美,表达的是石的依存空间的扩大。这种空间的扩大,主要是指以石为园林主景或主题来充分展现石的雕塑之美。这种展现,既可让人悠游其间得可居可游之兴;也可让人远观近看,悟石之气韵天趣;又可手摩身倚,感石之材质和肌理之美。由于园林构思时,楼、阁、亭、台、桥、梁、水、石等,均围绕主境和主题来安排,这些同样具有艺术感染力的建筑和自然之物,无疑会增强和加深主境叠石和主境峰石的艺术魅力。在这方面的典型例子,就是苏州环秀山庄的湖石假山和苏州留园的冠云峰。环秀山庄面积仅一亩余地,以假山为主体,配以曲池和亭廊舫桥。这座假山所用湖石无一块名贵的奇峰异石,但却根据需要很好地安排,将顽夯的石块用于基部和不显眼处;将有窍孔、皴皱之石用于醒目和点题之处,结果这座假山的总体效果达到了出神入化之地步,其峰峦有主从揖让之势;山脉组合自然,气势连绵,有奔注如真之感;假山中有山洞,有石室,可居可游;峭壁流水,曲折自然,虚实相济。因此,这座假山犹如真山,既空灵,又凝重;既层次丰富,又浑然一体;与周围高墙、曲桥、方亭、楼廊相呼应,形成真中喻假,假中有真、虚虚实实,似是而非的绝妙意境。冠云峰,位于留园东部,是园主人盛康(宣怀)精心设计的一个以观赏石峰的小区。为使冠云峰这一欣赏主体突出,一切建筑、花木、山石都相应减小尺寸或挪让空间。如石之周围均种植低树矮竹;冠云峰两侧,又有形体稍小的“瑞云”、“岫云”两峰相陪衬;石峰前开一小池,以水衬峰,使峰更峭拔挺立;退于东北隅的“冠云亭”用小尺寸建修,等等。当观赏者坐于南面厅堂观察此石峰时,目力所及,没有任何冲淡主题的东西。冠云峰之美,以及冠云峰牵勾出来的情思,都在这种环境的观赏中得以体现出来。
奇石珍玩由来已久,如《尚书·禹贡》中所言青州所产怪石,即是早在夏商时期供赏玩的奇石。但奇石赏玩的广泛流行则是在明清时期。其原因是明清时期石的用途更多样,石资源的开发更广泛,对石的观察视野更开阔,对石的了解也就更清楚。同样的原因,今天奇石玩赏的规模,无论在人数上还是玩赏品种上都超过了以往任何时期。
奇石玩赏,概括起来主要体现在石之姿、石之质、石之纹这三个方面。
对石之姿的赏玩,主要追求的是石的形状。这种形状一方面依然沿袭唐宋文人那种从石的抽象之形中去求得具象之意,另一方面,却又反其道而行之,是去追寻自然天成的、状物肖形的有像之石。这些有像之石所肖似的形象,多是人们生活中物而显得可亲可近;但又因这些形象毕竟是自然形成,总有其朦胧与模糊之处,这倒反而激发观赏者的想象力,使这类石的魅力有增无减。石之姿赏玩的扩大,便是及于山川。如果说对石供或山水盆景的欣赏是以小喻大,是“移天缩地,盆立大千”,那么,对山川的特有欣赏方式,则是以大喻小,是将天地山川视为园中之景和室中之供。如巫山神女峰,黄山仙桃石、猴子观海,云南路南石林阿诗玛,以及见于不少地方的“秀才看榜”(一孤石与一石屏的组合)等,都是对山川的特有欣赏方式的典型例子。
对石之质的赏玩,主要是追求石的材质,特别是追求世间稀少、价值昂贵的罕有之石。这种风气首先是由帝王贵族所倡,然后波及社会。如清帝王重寿山田黄石,于是天下皆重之。这类奇石由于珍贵,一般都作为印石等把玩之物,其他如青田冻石、昌化血石及一切珍贵的砚石等,也属这类把玩之物。随着近代地质科学的发展,各种类型的矿石也越来越多地被人们所认识。于是,一些珍稀的矿石晶体、古生物化石等,也进入观赏石的行列,在传统的重人文的赏石活动中,又增加了自然科学的内容。
对石之纹的赏玩,主要追求的是石的花纹(线的花纹和色彩的花纹)。石之纹的赏玩,历来以形体大的大理石与颗粒状的雨花石为代表。大理石的花纹是水墨的世界,那些云行雾起、山川明灭的画图,分明是一幅幅雅致的泼墨山水;雨花石的花纹是色彩的世界,那些在晶莹亮澈的石粒中显露出来的花纹和图案,精致奇妙、绚丽多彩。石之纹的欣赏,往往更多依赖于赏玩者的慧眼和丰富的想象力。有时一件看似普通的纹石,一个深有寓意的命题,立刻能起到点石成金、化平常为神奇的作用。石之纹的赏玩,因有其随意性(命题与明意)和通俗性(材料易得),故最受时下人们的欢迎。由于追求的是石的花纹,有时哪怕石质粗劣顽夯,因有独特的花纹,依然能成为佳品。这样一来,无疑为石玩大开方便之门,使石之纹的赏玩成为人人皆可参与的审美活动。于是,今天的江之侧、海之滨、山岳洞穴、平原大漠,无一处没有寻石人的踪影,无一处没有惊人之品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