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逝的玉仙
郭玉仙去世了,这是最近才听到的消息。玉仙在我的脑海里有着深刻的印记,她是我遇到的最富于萨满幻想的人。她所说的个人故事离奇古怪,相信的人不多,许多人只是当作瞎话来听,这让玉仙很不受用。玉仙带着她的故事走了。其实玉仙故事的真实性并不是必须追究的问题,关键是,她所反映的内容和思想方式,曾经很有代表性。记录下这个逝去的人曾经有过的口述,对于我们研究萨满文化的人,对于关注人类精神文化发展的人,一定是有益处的。
我们采访她时,她56岁,身体看上去很健壮,有一只眼睛失明,她说,那是一个害她的萨满所为。
话一出口,就知道玉仙是一个快言快语的人,这让我兴奋,因为遇到这样的信息提供者是调查者的最大运气。果然,不用多说,玉仙就讲起了她的故事——
我是因为身体不好才当了萨满。我病了15年,做了二次手术,吃了很多药,好不了。村里人也都知道我病的时间长,治不好。后来实在不行了,我才接萨满。因为我曾祖父是萨满。我们家的神像和玛玛、玛法像在北京中央民族学院档案馆,三十多年了。
上世纪70年代初,我开始接触这个行当,学习三年。我是在梦中被领到另外一个世界去学习的,那个地方教我治疗手脚方面的伤病和治疗小孩子的病。每天晚上他们教我4个汉字。我晚上梦里学习,白天就在医院看病。有时我看到晚上学的字在处方里,就把这个字读给老伴,他不相信。我只上过小学,学校里不教汉文,我只学锡伯文。可是现在我能看汉文了。从那以后,我曾经像疯子一样的性格改变了。晚上睡觉时,那个地方的人来,坐在炕沿上,我与他们说话。领我去学习的是个20多岁的小伙子,把我送回来的是黄骏马,它的额头上有白点。每天都是这匹马。送我回来的时候,师傅说,你这事不能告诉世间的人。我去的是一座山,山上有青松,松林的旁边有一口泉,我就在这泉水中洗澡。
学习三年后,我就能看出每个人有什么毛病。凡是17岁以上的人和谁谈对象我都可以看出来。学习后,把我送回来时,师傅一再告诉我,不要和世间人说。可是我和世间人说了,所以,我的医术不行了,他们教的治病方法一下子忘掉了。那时候,师傅把我叫去,让我吃了一顿饭,饭是用青蛙做的。因为我在治病的时候说了我学习的事,所以请我吃这种饭。吃饭的时候,我看到,那里有四间房,三、四十口人。四间房满满都是人。这中间有个白发的老爷爷老奶奶,他们说,以前吩咐你不要讲,你为什么讲?当时,他们还让我给一个断了一条腿的小孩治病。我还看见那个地方,有些人长疔疮,那疮像蜂窝似的。有些人身上钉着钉子。我看见有三个钉子钉在人的身体上,把油烧开后,倒向人体的不同部位。还有的用三股丝线勒一个人。看完后,老人说,不让你说给人间,你说出来,将来你要有大灾祸。我曾经在那里学过诊脉和二、三种治病的方法,后来,把这些东西一一退回,只留下折纸的方法。要看什么病,先折纸,然后根据折纸判断病情。我现在感觉不好,发烧。平时说这些事心里不好受,心脏发抖。现在,我有心脏病。
我出来看病以后,出了灾祸。在梦里,我一出门,一团火就朝我飞过来,赶忙用左手一拍,左眼失明。另一个人拿一个方的白纸盒和三个条形黄纸朝我甩来,那个东西落在我的右手。我和他们说,做这种事情没有好处,三年之内让你出现心脏病。三年内,这人受报应了。在这件事之前,找我看病的人多远也来,从那以后我再也不给人看病了。方纸落在右手上,家畜养不活,整整5年,都是这样。后来我找到那二个人,和他们说合,以后我们关系慢慢缓和了,家畜也不死了。
现在新出来两三个人看病,没拜师傅,也没有徒弟,他们就是在梦里学的。因为有人破坏我的功能,我没收徒弟。我有个预兆,有个年轻小伙子可能会做我的徒弟,他就要来找我了。这个小伙子已经得到了信息,要拜我为师。我会把我的方式方法教给他,跟我看病四五次,他慢慢就会了。
我去过阴间两次。当时我在伊宁反修医院住院。一个白天我正在睡觉,我的小女孩和二个小伙子过来,说:“我们去看秧歌。”我们从三牛录一个俱乐部开始走,我抱着我的女孩,二个小伙子也帮着抱。往前走,看到用黑石头做的很大的门。进了大门后,中间是个公路。我看到,两边的院子里有的用锯锯人,有的往人身上钉钉子,还有放到油锅里炸人的,用绳子勒死人的。然后让我进到一个房间,它像小孩子坐的教室。我看见恩特赫(一个邻居)的小孩在里面,这小孩早就死了。我看见人们坐在那里像等待判刑。有的判5年,有的判15年。有人坐在桌子前,然后摸一下头发,头发一下子全脱掉了。房子后边有两个门,人们把穿在身上的黑衣服脱得光光的,进入这两个门。我一进门,有个叫永金梅的说,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咱们回去。我们从北门小路回来,然后走回中路。现在永金梅还健在。
第二次到阴间我是跟一个小喇嘛去的。跟着喇嘛往前走,看到一座山非常高。前边喇嘛怎么做,我就怎么做。有一条狗在前边,我见喇嘛拉起前襟蒙脸过去,我也学着这样过去。走着走着看到水,喇嘛下去洗澡,我也洗澡。出来后又看到水池,喇嘛让我喝水,我就喝。然后见到阴间的街道。街上有卖高粱米饭和高粱米粥的。当时出现一个年轻人,说,跟我走。我还是抱着我的女孩子,这个年轻人把小孩抱走,送到第一次去的地方。我当时想,别人都给判刑,为什么不判我?我就问判的人,他说,你怎么会到这里来。他说,你跟我看一下。我就见右边门里有水,左边门里黑黑的,黑得什么也看不见。他说,这个地方不是你来的,回去吧。所以我就回来了。我去的时候是和我的女孩一起去的,回来时就我一个人。过了三天,我那女孩就去世了,当时她7个月。这件事,两次梦里预兆得很清楚。
我还记得,阴间的街上人很多,不是都受苦。回来时,有条河,河上架一座桥,不给钱不让过桥。这时收的是一种灰兰色的钱。他们用的钱像剪的纸钱,有四方的、有圆形的。过桥时收了路费。我当时没钱,有人替我交了。我不认识他。上桥必须坐车,可是车没有车辕。他们的馍馍和我们的土地的颜色一样。我见到的那条狗,可能是狼狗,后背黑黑的。阴间的水非常多。有两种水,其中一种喝了以后什么都不知道了。阴间的剪纸非常漂亮,醒来以后我就赶紧剪个样子,否则就忘掉了。
从玉仙家出来,已经深夜了。漆黑的夜晚,没有一丝亮色。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村子,上了大道。
我们还去了玉仙的女儿家,参加永富清为她的外孙子鹏里举行萨满领养仪式。得病的小孩常常举行这种仪式,意思是让萨满神灵保护他们。如果小孩子病好了,就取消萨满领养身份。如果继续生病,就保持萨满领养身份到13岁。到时候再看。如果仍旧不好,就举行仪式接萨满神位。据说这样做以后,一边给人看病,自己的病症也会逐渐消失。
小鹏里才四岁,长得可爱,就是有点瘦。(38)他患病已久,医院诊断为热风症,反复扎针吃药,缓解不显。于是家长准备为他举办全羊祭祀,送萨满神领养。这之前已经办了两次仪式,现在是第三次,既是给他治病(用七种花煮成液汤为他洗浴),也是为了查明他是否该接萨满神。萨满说,要到13岁做仪式后才能断定他能否成为萨满。
玉仙早已等在女儿家里,见我们来到,十分热情。在永富清做仪式的整个过程中,她都很内行地向我们解释各种规则,当然由于她是行家,对永富清很挑剔。
鹏里家的神位已经供了香,并且准备了七种晒干了的花。有的仪式需要九种花,这些花一般是用鸡冠花、蔷薇花、牡丹花、鞭子花、艾蒿、秋菊、玫瑰、红花、大丽花等。
永富清安置好神位,把花供在桌子上,鹏里母子磕头,然后把花撤掉,放到院子里支起的铁锅里去煮。后来牵来了祭祀的羊,永富清让鹏里骑在羊背上绕屋里走三圈,小孩子直往妈妈怀里躲,很害怕。永富清只好自己骑在羊背上走了一圈。然后洗羊,见羊抖动得很厉害,主人家里很高兴,带到外面宰杀,煮熟……
煮花的水已经烧好,黑褐色的。端进来,供在神前,然后让鹏里的妈妈给小孩洗澡。洗过后,给小鹏里穿上一身红色的衣服——红背心,红裤衩。
羊肉已经煮好,地上放了饭桌,把肉摆成全羊形状,放在神前供上。鹏里跪拜,撤供。
鹏里母亲向永富清跪下,捧送二杯酒。又用盘子装上手巾捧递给永富清。当永富清在里面发现只有2元钱的时候,有点恼火。而玉仙认为,永富清办的仪式有毛病,特别是骑羊的应该是鹏里,萨满不能骑羊。玉仙还说,烧的香有两颗烧得快,说明神灵对骑羊的事情有反感。玉仙点烟的时候,永富清的手打颤,说明他知道玉仙心里想的事情。这些都是萨满们私下里的谈论,而一般的人只是围着吃祭肉,很开心,很热闹。
玉仙说,永富清是布徒萨满,不是骑马萨满,因为赫赫萨满没教完,他没上刀梯。师傅去世后,没有做完的事情应该由徒弟来做。徒弟不仅要给师傅办后事,还要开萨满的路,才能出徒孙。富清的徒弟还没出。开路子就是举办送羊或送牛的仪式。牛必须是三岁牛,不是的话,就不能把师傅的魂送到萨满神龛里面去,也不会出现徒孙。
玉仙还讲了一些她的萨满知识。她说,尔琪虽然看病,但路子不一样。要根据生病的部位来判断是哪条路子。尔琪病在眼睛上,如角膜炎,眼睛流红水;萨满一般下部疾病,如瘫痪,手脚麻木;喇嘛的病兆显现在头上。这是梦里学校教我的。萨满要带红腰带,防止腰下面生病。我也有红腰带。每家都有玛玛、玛法像,如果没有他们,小孩子是哪来的?萨满歌要在治病时唱,重病时唱。唱的内容是根据病人的情况来唱,词不一样,调子一样。
玉仙在女儿家里又和我们谈起她的“学习”经历。可以看出她的说法之间明显有些矛盾,但我想不必让她教正自己的话,这样更容易表露她的真实想法。
她说,学习的时候,每天都是老鹰把我带走,去学堂(原来她说的是马)。那里两个老师,院子里全是花,那里的花特别漂亮,各种各样的。那里的鸡冠花有红的,还有绿的,牡丹有雪青色的。姜子兰有白的、蓝的、雪青色的。我选的是牡丹,我喜欢牡丹;还选了红色的鸡冠花。反正喜欢什么就摘什么。我在花中间走过,看到一种很大的花,正想去摘,就听人说,女人怎么能摘那种花,摘了它好淫,那是不行的,不要摘这个。我又摘了几种花……带我看花的人给了我红花、鞭子花、艾蒿等,共给我7种花。那地方有水是地下冒出来的,种花就用这种水。他们可以给我增加到9种花,但现在我做这种萨满还用不上那么多。
他们教我给世人行善,看三种病:一是一般的病,二是接骨,三是治疗疔疮。怎么断定,就是用香烟冒出的形状判断。比如用香绕几次来治眼病。在碗里没装水之前,先用香绕三次,再装上清水,然后放到迎着朝阳的地方,以后可以拿它治病。
我把学萨满的事情和别人说了。当时就感到神经不正常。正在说时,不知不觉胡说,离开正题,我不感觉,可是外人感觉到了。所以看病的时候只有行善,没有行恶。一年内,我做了两次手术,这是不正常的事。
在我生病期间,每天晚上都被领到那个世界去学习。进去那条大路的两旁有很高的树。一进门就是一个大院。学的时候要先考试,参加考试的有三个班的学生,及格后才能学医病。考试的时候,人们在大房里等候,排着队,一个一个进去。我被考的题目是看一碗水,我从中看到三个人,前面的拿着公鸡,后面的拿着母鸡,中间的拿猫头鹰。关于中间的那个,我答错了。因此要从头学起。在第二间房子中,放了很多镜子,我随便挑了一面镜子,一看是漂亮的公鸡。那个人要我再挑,我想好女不嫁二夫,就不挑了。直到现在,我还能从酒里看到东西。在那个班上,老师教我识字,每天晚上教我四个字,还教我药理药物,教治手脚伤等病。我现在懂得的一点医药知识,都是梦里学的。在学校里,年轻的师傅还教我们唱歌跳舞。他拿着神鼓,或是扎枪,一步前一步后,大家跟着跳;唱歌时,老师先唱,我们随着他唱。我以前不会跳神,梦里学了以后,我跳得很好。师傅让我给世人行善,教我治疗看病的方法。我用香烟和泉水来看病和治病。在器皿没装水前,用香在水里绕三次,装水后,用水治患处。我可以通过挤压指甲显现的颜色和图像判断疾病,可以根据人的脸色判断事情。我能用剪纸的方法计算各种事情,根据它,指点人们做仪式禳解灾祸。
我通过按住指甲可以判断有什么病,压指甲后出现的气色我可以看出跟着的死魂。每个指甲出现的东西都不一样。这个,我学了一年。
有个女孩出现了萨满征兆,我得到了预兆,去年的阴历八月十五,我去了那里。四牛录的萨满文香也去了。我和文香说,既然这个女孩有这个东西,就应该让她领神。文香说,把她引进门,咱俩都不是对手。所以不想给她办领神。我对女孩说,你像是一个有预兆的人,即便躺在床上,身体也很轻。今天我就给你领神了。但以后你不要瞧不起我。有些本事大的萨满,你不让他出来,压着他,病就好不了。骑马的萨满谁都不能害他,本族人和外族人都不能害。
托里(铜镜)没有领的,是飞过来的,不是找的。外边发生什么事,它可以发出声响,萨满出去做什么,托里也发出声响。家里人听到声音应该打开匣子,这样,托里就会飞出去。四、五十年前发生过这样的事。最近,一个老人说,也碰到这种事。
现在的年轻人和天一样平(指骄傲,不服从管教),应该每家把神位供起来,才会好起来。现在神经病人多,打架的多,杀人的多,人气特别强。以前是地气比人气强。
阴间和阳间就隔一层布,借尸还魂都是“西家”干的事情,“西家”在两边起作用。不是每个人的魂都能引过来,是碰到“西家”时才能引过来。有些人,活人的灵魂比死人强,死魂也入不了这个家,活的人魂弱,死魂才能进入,这叫还魂。有个还魂的事,是男魂还到女人身上,女人发男声。我父亲也借我母亲的身体还魂,当时祭祀了全羊。祭祀时,山羊跳过来跳过去的很焦躁。亲戚们给他磕头时,妈妈哭;祭祀完,哥嫂走时,妈又哭。我看出来是还魂,就给她屁股底下垫些草,胳肢窝夹个梳子,把头蒙上。
我问:你是谁?
答:我认识你,你不是叫玉仙吗?你不是我女儿吗?
我问:我多大岁数?
他当时多算了我四岁,我说我的年龄没那么大。
我问他:你怎么过来的?
他说:我跟着你哥和你嫂子他们来的。“西家”把我带到这里,大门外的土地神不让我进门,正好你哥和你嫂子他们进来,我就跟进来了。
我问:你有什么事?
他说:我和你妈过不到一块,按理说,我们不是夫妻。不要把我们埋在一块,让我们分开。
他说完以后,我妈才醒过来。
后来我爸又附体一次,让我们清理曾祖母的坟,把尸体火化一下。让我们赶紧办理。
我们答应了,我妈醒了过来。我们给我爸烧了些纸钱,祭祀些东西。然后,我妈好了。
有些还魂的事情发生以后,要做个招魂仪式,把死人需要的东西送去,烧掉,供些祭品才好。
萨满教与人类做梦的自然现象结合并发展自己的传统,有着漫长的历史。宗教信仰与梦的联系,在泰勒的万物有灵论理论中,是宗教的基本出发点之一。泰勒认为是梦中的各种意识活动促使人类产生了关于灵魂的观念,以及由此而来的作为独立精神实体的神灵或精灵观念。萨满教不仅发展了人们关于梦的一般信仰,也通过梦产生发展了关于萨满教经验技术的特殊观念。前者包括一切与人们关注问题相关的各种梦境,由于具体而实际的现实关系,人们迷信梦也解释梦,甚至把自己的狩猎收获说成由梦暗示和启发带来的结果。后者的梦却梦见神灵,是一种特殊的梦,它被认为是与神灵遭遇,这种遭遇的内容令人震撼。这种梦不仅有暗示和指导性,还有强制性和强迫性。除了在梦中得到神灵的启示和教导外,他们还必须接受神灵的绝对命令,不管情愿与否,必须遵照神灵的意愿,做它们在人间的代理人。据信,不服从神意的做梦者会受到神灵的惩罚。
郭玉仙的口述反映了萨满教梦的信仰依旧存在。
从郭玉仙对阴间世界的描述中,我们可以明显看出《尼山萨满》这部满文著作的影响。锡伯族对这部著作并不生疏,关于它的民间传本和民间传说,是郭玉仙萨满知识的一个来源。根据自己的理解与记忆,她把那些传闻融入自己的讲述之中。显然,郭玉仙对《尼山萨满》的记忆是片段的,因此我们在她的叙述里主要发现的是《尼山萨满》中佛教惩罚论的某些元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