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辈子从未感觉像现在这样手足无措。在月球人与巨蛾对话的时候,我被他用巨手紧紧地按在巨蛾的背上。正当我要放声大喊救命时,月球人又马上用大拇指捂住了我的脸。很快,他就停止了说话。
此刻,我感觉巨蛾的腿开始快速地走动,像是要准备起飞了。我不得不承认,就算现在杜利特听见了我的喊叫,他也无法及时赶到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巨蛾开始跑动时,巨人松开了按住我的手。在我身体两旁,巨蛾的翅膀已经张开,足足有好几英亩宽,不停地拍动着。我想进行最后一搏,就跳到它的左边翅膀上快跑起来,又开始往下跳。结果我居然落在了巨人的腰带上。我拼尽全身力气抓住它,把自己悬吊在空中,嘴巴里一直大声喊着杜利特救我。月球人轻而易举地把我再次拎了起来,重新放回巨蛾背上。就在我抓住他腰带的手被强行拉开时,我扯下了另一件东西,那就是他的代表作——鹿角上的皮皮狄帕像,它落在了我的手里。月球人只顾着赶紧把我放回已经开始助跑的巨蛾背上,没有发现我把他的宝贝带走了。
我当时也没太注意这件事情。那个时候,我大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我从杜利特的身边被拐走了。巨人的意图非常明显——他要把我独自送回地球。巨蛾的奔跑速度已经越来越快了,我突然听见右边耳朵附近有翅膀拍打的声音。我转过头一看,谢天谢地,居然是老波利!它像一架战斗机一样飞在我的身边!它好似放连珠炮般地吐出一长串的话。也许在它的一生中,还没遇到如此紧迫的时候,忙得它连咒骂的工夫都没有了。
“汤米!他们已经知道杜利特因为你从你父母身边不辞而别感到万分担忧的事了!昨天晚上我千叮咛万嘱咐他要小心,但还是被那些动物听见了。他们害怕杜利特会为了你,着急离开月球,于是……”
此时此刻,巨蛾的脚已经离开了地面,它的鼻子高高翘起,躲开空地周围的树枝。我已经感觉到那强烈空气激流对我的冲击,并且这压力还在不断地增强。老波利拼了命地使劲拍打翅膀,跟上我的节奏,和巨蛾还并排飞行了一会儿。
“不要担心,汤米,”它大声地喊道,“我们已经识破了月球人的计谋,虽然我现在还没有找到他。我已经跟杜利特提出了警告。另外杜利特让我转告你,等你回到帕杜尔拜镇后,要照顾好马厩里的那匹瘸腿老马,还要多关心一下院子里的果树。不要害怕,他会想办法回去的。请留心第二次的烽火信号……”
老波利的声音开始越来越小,它不断地落到后面,我已经听不清它说什么了,就听到最后一句是“再见,祝你好运!”
我试图回应些什么,不过强烈的气流已经让我喘不过气来。“再见,祝你好运!”是我在月球上听见的最后一句话。
我俯下身子,钻进巨蛾的绒毛里避开那些呼啸而过的狂风。在黑暗中我的双手摸索到一件奇怪的东西,我定睛一看,原来是月亮花。巨人在送我返回地球时显然考虑到了我们地球人的需求。我赶紧抓住一朵大花,以备随时把脸埋进去。我知道我们即将穿越宇宙间的死亡地带,那个过程可不好受。眼下我没有别的法子,在巨蛾带着我抵达帕杜尔拜镇和那座有大花园的小房子之前,只能乖乖地躺着。
总体而言,返回帕杜尔拜镇的路程同我们来时并没有太大区别——除了我独自一人倍感孤独外。不过这一次倒是不太紧张,因为有了上一次的经验,我非常肯定这样的旅行能够安全地完成。
不得不说,这一次的旅行还让我感觉非常难受。孤独是一个因素,更要命的是我的内心涌起了一股可怕的愧疚感。我居然把杜利特独自一人留在了月球上!对杜利特来说,不论遇见何种危险的境况,他都绝不会把自己的朋友丢下不管的。当然了,这件事情我也无能为力,我只好反复安慰自己,不过仍旧摆脱不了这样的想法——也许我稍微反应快点,脑子机灵一点,就不会被独自遣回地球了。天啊,我还有什么脸去见老嘎嘎、吉格和其他的人呢?我居然把约翰·杜利特一个人留在了月球上!
这真是一条漫长的、好似没有尽头的旅途。我发现月球人居然还为我准备了水果。不过当我们进入死亡地带后,我就头晕得吃不下任何东西,这样的状态一直保持到旅行结束。
最后,巨蛾飞行得越来越慢,我终于能够坐起来了。我发现我们已经很接近地球,我看见它在阳光下发出闪耀的光芒。这幅场景令我的心一下子温暖起来。直到此时此刻我才明白,在过去的好几个星期里,我是多么思念自己的家乡啊!
巨蛾降落在索尔兹伯里平原。我对这个地区并不熟悉,但是我曾经从图画上看到过这里很有名的索尔兹伯里教堂。当我从平坦的乡野上看到那座教堂的塔尖,就明白自己身处何地了。虽然我不太清楚现在的时刻,但看样子应该是一大清早。
经历过月球上完全不同的地理环境,我感觉自己还是对地球充足的氧气与强大的地心引力更加熟悉。等巨蛾停稳以后,我从它背上爬了下来,开始认真观察周围的环境。
英国的乡村平原此时正被浓郁的雾气遮挡着。从万里高空上看地球,它是如此的明媚和温暖,但是落地以后再看,它就变得不是那么吸引人了。
浓雾开始慢慢地散开,我发现在不远处有一条大路,有一个农夫正走在上面,看样子他是一个农场工人,此时正准备去上班。他的个头看上去可真小啊!难不成那是一个侏儒?我突然非常想和他打一声招呼,聊些什么。于是我迈着沉重的脚步向前跑去(拜难受的长途旅行所赐,再加上我对地心引力还不太适应,所以目前身体很难保持平衡,脚步总是歪歪扭扭,非常不稳,看上去像是喝醉了),当我离他只有二十步的距离时,我开口叫他。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真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那人听见我的声音转过头来,顿时脸被吓得煞白,然后就像一只兔子那样狂奔起来,很快就消失在清晨的迷雾中。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突然醒悟到我目前的样子一定非常吓人。我在月球上没来得及量身高,返回地球不久后量了一次,足足有九英尺九寸高,腰围有五十一英寸半;与此同时,我还穿着用树皮和树叶制成的衣服,脚上的鞋是用树根纤维做的,发型也长成了披肩长发。
难怪那个农场工人会被我这副妖怪装扮吓破了胆,在索尔兹伯里平原上狂奔起来。我突然想起了伽马罗·邦卜利利,我应该托它跟杜利特捎个信的。虽然巨蛾听不懂我说话,但是我可以写几个字让它带回去。于是我回头去找它,但是它已经不在原地了。也许是大雾中我走错了方向,也许是它已经启程返回月球了,总之它就是不见了。
于是我就这副样子:一个穿得像稻草人的巨人,身无分文,口袋里唯一的东西是史前画家奥托·布兰奇的代表作,身上没有一点儿来自地球的东西。我明白以自己目前的模样,无论走到哪里,遇见什么人,大家的反应都会跟那个农场工人一模一样。我知道从索尔兹伯里平原到帕杜尔拜镇的路还有很长,所以我必须有车费,还要有食物。我就这样一边想着一边顺着大路走。我看见了一座农宅,还闻到了煎熏肉的香气。那会儿我真是饿坏了!于是我鼓起勇气,走到农宅的门口,轻轻地敲门。一位农妇出来打开了门,但是一看见我的模样就大叫一声,随后就狠狠地把门给关上了。很快,另一个男人打开了旁边的窗户,用一只猎枪对准了我。
“赶快走开!”他大声地咆哮道,“快走,否则我就要开枪打破你的脑袋了!”
我真是倒霉透了,只好继续沿路往前走。接下来我应该怎么办呢?又有谁会相信我的话呢?无论如何,我都要回到帕杜尔拜镇去。虽然我并不是很心急要马上回去,告诉杜利特一大家子的动物我们在月球上的所见所闻,但是我必须回去。就算杜利特最后没有嘱咐让我照看好老马和果树,我也认为这是自己应尽的责任。当他不在家时,我理应竭尽全力,顶替他的工作。还有我的父母,那两位可怜的老人家!不知现在他们是否能把我认出来?
这时候,我遇见了一大队吉普赛人的大篷车。他们正在路边的灌木丛里歇脚露营,直到我走近时才发现他们。
他们正在做早饭,浓郁的香气刺激着我的胃。说来奇怪,这群吉普赛人是唯一看见我的妖怪样却一点也不害怕的人群。他们纷纷从自己的车里走出来围着我看,看上去他们只是很好奇而不是害怕。很快,他们就邀请我坐下来同他们一起吃早饭。队伍的领头人是一位老人,他告诉我他们正要去郡里参加集市,非常欢迎我与他们同行。
我向他道过谢后,答应了他的提议——任何能把我从流浪命运中拯救出来的好意我都不会拒绝,反而会欣然接受。后来我发现,这位吉普赛老人的用意是把我介绍给一个马戏团当巨人演员(他们拿点佣金)。
事实上,我非常乐意命运如此安排,因为我现在很缺钱。我可不能以这副妖怪模样出现在帕杜尔拜镇。我需要衣服,需要车费,需要食物好好地活下去。
这位吉普赛老人把我介绍给马戏班后,我发现这里的班主是一位很正派的人。他想要和我订一年的合同,我当然不肯了;于是他建议改成半年,我还是摇头。我的意思是越短越好,只要能挣够我需要的钱,让我可以体体面面地回帕杜尔拜镇就可以了。我从马戏班头头儿那副猴急的表情就能猜到,无论我提出什么样的价钱,多长的表演时间,只要我答应参加他的马戏班,他都可以一一满足我。我们谈了半天,最后双方一致同意表演一个月。
接下来就是衣服的问题,在这上面我非常谨慎。起初他希望我保持一头长发,衣着也越少越好,最好只裹一块腰布,让我扮成“火星人”之类的。但是我告诉他我不愿意这样做(虽然他的建议非常接近在我身上发生的故事)。他动的第二个念头是让我扮“潘帕斯牛仔巨人”。这样的话,我需要头戴大太阳帽,身穿毛茸茸的裤子,腰上别两把枪,踢马刺上得带齿轮。要穿这样一身在化妆舞会上才有的装扮出现在帕杜尔拜镇,也不符合我的口味。
最后,我看出来这位马戏班老板是非常真心,并且渴望雇佣我,于是我尝试着提出自己的条件。
“听我说,老板,”我说道,“我并不想扮演别人,我是一位科学家,我刚从国外探险回来。我之所以长得这么高是因为我生活的气候和我吃进肚子里的食物所致。我并不想假扮火星人或者什么美国西部牛仔来欺骗观众。请给我一套体面的西装吧,就像学者会穿的那种。我可以保证向你的观众讲述精彩的历险故事,这些故事都绝对真实,并且是他们做梦都不会想到的。但是我只能演一个月,多一天我也不签合同。这就是我的要求,成交吗?”
毫无悬念,老板最后答应了我所有的要求。我的工资是每天三先令。合同期满后我所穿的衣服归自己所有。此外,我还拥有自己单独的篷车和床,我的演出时间被严格规定,其他的时间任由自己支配。
这不算一份苦差事。我的演出时间是每天上午十点到十二点,下午三点到五点,晚上八点到十点。老板专门请来一位裁缝,为我量体裁衣,做了一套非常体面的西装;他还请来一位理发师为我剪发。马戏班加印了许多张我的照片,我在上面留下了亲笔签名。一张照片可以卖三便士。每天我都讲述自己的游记,把那些观众听得目瞪口呆。当然了,我绝口不提月亮,只把它称作是“外面的世界”——这真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好代称啊!
最后,我自由的日子到了!合同期满后,我的口袋里已经有三英镑十五先令。我身穿一套漂亮的西装,可以想到哪里就到哪里。我坐上了一趟发往帕杜尔拜镇的长途马车。当然了,一路上我换了好多次车,有时还不得不停下来在某地过夜,最后才终于回到了我可爱的家乡。
由于我现在的个头非常大,所以一路上都是目瞪口呆盯着我看的人。但是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明白自己目前的模样已经一点也不吓人了。
我终于抵达了帕杜尔拜镇。在去杜利特家之前,我决定先去看看我的爸爸妈妈。也许这只是我拖延那个尴尬时刻的手段,但是我却有充足的理由——我必须让爸爸妈妈不再为我的安危担心。
我发现他们的反应很正常,就如同平时看见我那样高兴,并不急于打听我去了什么地方,做了什么事情。我倒是很纳闷他们为何如此平静,原来他们听说杜利特也失踪了,所以就不再那么为我担心。像所有人一样,他们对这位伟大的人物充满信心。相信如果他也失踪了,那么我一定是和他在一起,如此一切都会平安无事的。
尽管我的个头发生了变化,但他们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我,这令我非常开心。我想他们面对我现在的个头如同凯撒那般伟岸,他们肯定打心眼里有一种自豪感吧!我们一家三口围坐在火炉前,我把自己还能记得的全部奇遇向他们一一道来。
虽然我父母只是普通人,但他们却能全盘接受我所讲述的月球历险记,并且没有表示出一丝怀疑或者不相信。这似乎也非常难得。我一直担心世界上除了马修·麦格,就再没有人能相信我和杜利特的历险故事了。我爸妈还问我杜利特什么时候回来,我告诉他们老波利让我等第二次烽火信号,杜利特打算用它来告诉我他即将离开月球。但是说实话,我并不太确认他是否能离开月球,因为那里的动物太需要他照顾了。最后,当我再次责备自己不应当抛下杜利特返回地球上,我的爸爸妈妈双双安慰说,这不是我的错,我已经尽力了。
我妈妈一定要我留在家里过夜,第二天再去通知杜利特一家。她说我最近肯定累坏了。而我自己仍旧想拖延那个尴尬时刻的到来,于是便说服自己,说是太累了,最后留在家里过夜。
第二天,我先去找了卖猫粮的马修·麦格。我想让他在我去杜利特家时帮帮我。结果我竟然花了两个小时的时间来回答他连珠炮似的问题,他不断地跟我打听我们在月球上和在旅途中的细节。
终于,我回到了杜利特家门口。我的手还没有完全碰到院门门栓,就已经被一大家子的动物团团围住了。警惕性极强的哨兵吐吐在我们离开后依旧坚守岗位,它呜呜一声鸣叫,就像拉响了警报一般,把一大家子的动物全部召集到花园里来了。面对我变大了的个头以及有所改变的模样,动物们发出了成百上千声惊叹。但是谢天谢地,它们一眼就把我认出来,知道我是汤米了。
等到动物们发觉我只是一个人回来时,全都愣得睁大了双眼。我被它们簇拥着走进了屋子,来到了厨房。在伟大的博物学家约翰·杜利特给我们讲故事的炉火边,我把我们的月球历险记告诉了大家。
最后动物们几乎全都泣不成声,其中小猪卡普卡普哭得最厉害。
“我们再也不能看见他了!”它痛苦地哀叫道,“那些月球生物是不会把他放回来的。噢,汤米,你怎么能够把他一个人丢下!”
“快住嘴,你这只蠢猪!”吉格狠狠地说,“汤米也没办法啊,他可是被绑架回来的。他刚才不全都告诉你了吗?大家不要担心,我们现在就等着烽火信号。我相信约翰·杜利特会再次回到我们身边的。不要怕,别忘了老波利还留在他身边哪!”
“没错,”小白鼠大声赞同道,“它肯定能想出法子来!”
“我倒不是很担心,”老嘎嘎说话了,它用一只翅膀拂去脸上的泪水,用另一只翅膀挥赶面包上的苍蝇,“就是杜利特老不在家,我们感觉很寂寞。”
“那是当然,”吐吐嘀咕了一声,“他肯定会回来的!”
这时候突然传来了敲窗户的声音。
“是‘齐普赛街’,”嘎嘎说,“汤米,快把它放进来。”
我打开了窗户,这只伦敦麻雀飞了进来,停在了厨房的桌子上,企图从被我们的嘎嘎管家收拾得一尘不染的桌面上,找到些许留下来的面包屑。吐吐用最简短的句子告诉它前因后果。
“什么,我的天啊!”“齐普赛街”大叫道,“你们居然都拉长了脸?难道你们真以为伟大的约翰·杜利特会被困在月球上回不来吗?真是太荒唐了!我告诉你们,没有什么会让这个人一直留在某一个地方的!哎呀,亲爱的老嘎嘎,怎么被你一收拾,任何吃的东西都留不下来了。住在你们家的老鼠要保持正常的体型,可真是不容易啊!”
于是,这件事情就暂告一段落了。我终于又回到了自己的老家。我明白,一旦我吃上正常的地球食物,用不了多久,我的体型就能恢复正常。目前我暂时待在家里,不去见那些我不愿意见的人。
我开始修剪花园里的果树,照看马厩里的瘸腿老马,尽心尽力地接替杜利特的工作。就这样,一年晃眼间就过去了。每一个夜晚,当月亮出现的时候,我、吉格、吐吐都会一起坐在屋外望着它,希望能发现烽火信号。为此我们常常熬到天亮才肯回屋,心中又沮丧又难过。
每当这个时候,老吉格就会用自己的头磨蹭我的腿,用安慰的语气说:“不要担心,汤米,他一定会回来的!别忘了,老波利还在他的身边呢。他们一定会有办法的!”
老吉格会用自己的头磨蹭我的腿安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