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海棠花香幽淡,屋檐下页铃叮当乱响,穿堂风带来的凉爽舒适,令赵霜岚回了些神。
侍女扶着她躺在藤编软榻上,又连忙悄声拿来一个玉质小瓶,从里头倒出些红玉膏,涂在她皱过的眉头上,防止生纹。
赵霜岚闭上眼,继续回想。
她虽然老了,但人总是这么奇怪,像是脑子里有个方盒,自以为忘却的记忆,一旦碰到钥匙,就会开启。
风中莫名传来幽幽一声长叹,脑子忽然清明些许,好像想起来了,她那早死的丈夫。
霍崤啊……
她和霍崤夫妻缘浅,她不爱他,甚至嫌弃他,嫌弃他扎人的胡子、粗壮的臂膀、卑微的出身,甚至还有那时候的凶猛。
现在早已不记得榻上如何了,只记得他比自己宽了一大半的肩膀,还有只到他胸口的压迫感,力气巨大,粗犷如野兽。
至于模样,的确是想不起来了,大抵是个极粗鲁的糙汉子吧,能好看到哪去?
赵霜岚轻哼一声,侍女立刻诚惶诚恐地福身,“公主,是不是奴婢手劲儿太大了?”
见公主轻轻摆手,她连忙退下,一旁的鎏金骑兽人物博山炉里袅袅烟气随着她的走动,似乎有了方向。
须臾流云萦绕,如同榻上人的回忆,烟尘四散。
她脑中还是有些记忆的,因为那时总是争吵冷战,多数都是因她不喜他、厌恶他,以至于沉默寡言,每每都令霍崤抓狂无奈。
记忆忽然清晰了些,当年霍崤战死在崤山,她甚至还偷偷松了口气,那样的男人,她实在疲于应付,阴阳两隔,或许就是最好的结局。
崤山那个地方,不吉利,霍崤就是崤山出生的,他娘跟自己絮叨过。
忽然窗外有脚步,伴着页铃的清脆叮铃声,似乎有人在说话,极为小声,顺着穿堂风钻进殿内,断断续续。
“封她那么多名号,是想……霍家死绝了,她又没子孙,富可敌国有什么用?死了不还是皇家的东西……做的还真是漂……转个手而已,不过,她也活……太久……”
赵霜岚努力想睁开眼,可眼皮重得要命,往日闻惯的香令她格外放松,年纪上来也确实疲累,眼前最终还是渐渐陷入黑暗。
不知何时,她终于睁开眼,瞥一眼铜滴漏,也不过才睡盏茶时间。
她没有叫侍女,倒是叹了口气,活得太久么?都已经开始惹人嫌了?
赵霜岚忽然有些遗憾,回想那么久,脑海里竟然空空荡荡,实在没想到,自己竟然无情无爱地过了一辈子。
她也曾少女怀春,向往过举案齐眉,才子佳人,可她明明经过一场姻缘,却连霍崤的脸都记不清了。
刚要站起身,就发觉有些不对劲,耳聪目明,甚至腿脚都利索了许多,当年不小心落水而得的腿疾,竟然都感觉不到痛。
赵霜岚摇了摇金铃,侍女立刻鱼贯而入。
“方才有谁来了?”
侍女小心福身,“回禀公主,是承恩侯带着小世子……”
她顿了一瞬,连忙改口,“不,是带着公子来给您贺寿。”
承恩侯,是大姐的女婿,侍女口中那个本来是小世子的公子,就是永嘉心里嫉妒成狂、马上就要过继给皇帝、将来的九五之尊。
赵霜岚还没老到昏头,这些小辈还是能分清的,但还是想不明白。
为什么?
自己从不妨碍任何人,他们为什么会觉得自己活得太久?如今落魄的大庸皇位,有什么值得争?
来不及细思,赵霜岚直觉自己有些不对劲,今天的身体状态,与往日迟滞笨拙截然不同,令她恍至少年。
简直,简直就像是大师说的回光返照,她半点都没觉得痛苦。
“立刻召集所有人过来,立刻。”
侍女一愣,但她在大长公主身边伺候了很久,自有计较,也不多问,立刻退出去亲自安排。
她令所有人停下手头的事儿,前院的宴席已经过半,停下也不是不可以,又命一个小丫头去府外请青萍姑姑进府。
青萍姑姑是公主身边的老人了,如今已经七十五,公主恩泽其府外荣养,身子骨尚且还硬朗,她每逢不决之事便会去请教,这也是她能在公主身边得脸的原因。
丝竹之音遽然暂停,宾客们先是一愣,纷纷坐回席间,然后又窃窃私语,不知发生了何事。
但见平宁大长公主从满是垂柳的游廊雍容而来,贵气逼人,威严更甚,连龙头拐都没有拄,显见精神不错。
赵霜岚看到所有下人都过来了,宾客们都在其间,远远瞧见一道胖乎乎的身影,她今天没有老花,看清了那是青萍。
她缓缓一笑,中气十足,“今日老身做寿,人间七十古来稀,我已是七十一,也算高寿了。”
宾客们立刻轰动,不时能听到里头有人喊,“定能长命百岁”“长命百岁”。
赵霜岚目光在场中转了一圈,未落到任何一人身上,许是年纪大了,很多事已经懒得计较。
“老身没有子嗣后代,有许多东西,包括金银布帛,字画玉器,田庄铺面等等等等,除去皇家的,今日就当着大家的面,来分一分。”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满脸震惊,很快眼中又露出精光。
毕竟是活了七十多年的大长公主,早就耳闻平宁大长公主富可敌国,没想到今日竟然要当众分资。
那皇室中人能答应吗?
赵霜岚感觉一道道炙热的目光,似针尖般刺人,大庸气数萎靡,玉京这些人勾心斗角、像是毫无察觉,可能察觉了,也不知该怎么反抗……
罢了,她的东西,爱给谁就给谁。
那人有句说得对,自己没有后代,白白弄了这许多黄白之物叫人眼馋,可不就嫌自己活得久了。
“公主府中所有人全都放还身契,送二十两银子安家,老身这些年,你们照顾得极好,另外贴身伺候老身的,多送十两金……”
她望向早已泪流满面的侍女,面容慈祥,一个个如花似玉,正是大好年华,却要伺候她一个老太婆,任劳任怨,比亲女都不差了。
“早就商量过,老身的私人庄子和金银,由青萍,我从前的侍女来分配,玉器铺面,一半留给永嘉公主,一半给二公主府。”
永嘉老眼一凝,和驸马一样的菊花脸上都是不可置信,喃喃道:“这老妖精是要干吗?什么都不要了,她疯了吗?”
驸马也是一脸莫名,怎么会给永嘉?不是关系不好吗?
赵霜岚不顾场中的混乱状况,径直转身走向自己的马厩,贴身的侍女忠心跟随。
马厩里一匹四蹄踏雪的高大黑鬃马,正不安地喷着鼻息。
“踏雪交给任何人我都不放心,”她看向自己的侍女,柔声道:“锦瑟,你可以帮我照顾好吗?绝不许任何人糟蹋它。”
锦瑟似乎感知到什么,默默擦泪,闻言郑重跪下磕头:“公主,奴婢一定照顾好踏雪。”
赵霜岚笑着点头,将她拉到自己身边,悄声道:“我卧房里还有不少没入库的首饰,你到时候全都收好,你最灵动,戴了也不算辱没,别叫那些土渣子丑八怪坏了我的宝贝。”
锦瑟泪流不停,哽咽道:“公主,您,您……”
赵霜岚觉得自己的体力在快速流失,老天待她真的不薄啊,这样无灾无病的过去,可比缠绵病榻丑态毕露要好多了。
“走,扶我回去看看那把剑。”
青锋剑和踏雪,都是霍崤留下的,踏雪当然不是当年的踏雪了,但这把削铁如泥的青锋剑,是霍崤在战场杀敌用的,这么多年过去,依旧冷光湛湛,煞气难掩。
活物能用血脉延续,死物如今却不知该传给谁。
赵霜岚轻抚剑身上的凹槽和繁复雕纹,“虽说咱们有缘无分,但你留下的东西,我都好好收着了,多谢你……”
这辈子过得很好,托你的福。
身体逐渐无力,锦瑟扶着赵霜岚靠在罗汉榻上,这时窗外的风莫名大了起来,直直灌入窗牖,页铃也叮当乱响。
赵霜岚喘着气,眼前慢慢模糊,她努力和锦瑟说话,“锦瑟,我现在难看吗?”
锦瑟知道公主一生爱美,努力把眼里的泪眨掉,摇摇头:“一点都不难看,奴婢心里,公主永远都是最美的。”
赵霜岚满意地笑。
突然到来的死亡令她内心有些乱,她想起永嘉说的话——
“要是能重来一回……”
赵霜岚默默地想,若是再来一回,她还是愿意跟着霍崤的。
就冲他给自己留的这么多东西还有无上的荣耀,她从一个不算受宠的庶公主,成了朝中人人尊敬的遗孀,便是皇帝都会高看她。
有得必有失,那一点点不自在,她愿意忍受。
忽然面前出现一个身量颀长的将军,身着银甲红披,宽阔的肩,粗壮的臂,雄姿英发,唯独看不清脸。
男子回身间,阳光下银甲刺目的光令赵霜岚不禁闭目。
他的声音悠远且浑厚,“你过得好吗?”
赵霜岚用力点头,她过得很好,真的极好,在这苟延残喘的大庸,没有人比她过得好。
忽然耳边风声四起,一阵阵莫名叹息声响起——
“唉……”
先如蚊蚋,渐渐越来越大,如群蜂振翅,又似是无数的人在叹息,最后犹如洪钟炸响,振聋发聩。
原来死亡是这种感觉,她不觉丝毫痛苦,反倒觉得暖洋洋。
这一生生有来路,可死无归处,但总归也没吃什么苦。
赵霜岚平静闭目。
作者有话要说:大概是个糙汉与娇花的故事,应该归属于破镜重圆吧,不换男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