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荷转头,视线从攥住自己胳膊的那只手缓缓上移,逐渐落到手主人的脸上。
这张脸太过年轻,寻常官吏在这个岁数,大多还在基层打拼,每日忙于点卯上值,奔走于上头落下的琐碎差事,运气好点,忙碌一二十年,大概能爬到个八品小吏的位置,每月俸禄堪堪养活全家。
大理寺少卿,正儿八经的四品官,就算是殿前三甲,千古奇才,也没有这么年轻从四品做起的道理。
唐小荷一时间不知是惊还是惑,但更多的还是怕,怕到动都不敢动弹,声音弱弱的,怀揣些许不可思议试探道:“相识至今,不,不知老哥尊姓大名?”
宋鹤卿被她这怂样逗乐了,稍稍颔首道:“免贵姓宋。”
唐小荷面皮子僵了一僵,再次颤颤确定:“宋……宋鹤卿的宋?”
何进急了:“小厨你疯了?你怎能当着少卿大人的面直呼大人姓名!”
一句话好似晴天霹雳,把唐小荷劈了个外焦里嫩。
没错了,冤枉她,把她关进大牢,把她关大牢半个月错过天香楼招工时间,又酷爱吃辣怎么都不上火的狗官,就是面前这货。
苍天无眼啊!
唐小荷头脑直嗡嗡,原地愣了片刻,胳膊一抽就要跑路,跟跑慢了小命就难保一样。
可宋鹤卿眼疾手快,直接又把她一把拽了回去,圈臂弯里揽了个结结实实,笑了声道:“跑什么跑,本官还能把你吃了?现在刺客还没抓到,你再乱跑添乱,小心我把你再关牢里去。”
唐小荷吓得浑身一哆嗦,但气性上来,随即嗷嗷大骂道:“你爱关就关!反正你权力大你厉害,你想关谁就关谁,但我告诉你,你这狗官我不伺候了!我要离开大理寺!咱们老死不相往来!”
“啧。”宋鹤卿咂舌,“翻脸比翻书还快,刚才还叫我好大哥呢。”
“我去你爷爷的大哥!我不跟你翻脸难道还要我对你笑脸相迎吗?你个狗官!大坏——呜唔!”
宋鹤卿嫌吵,直接动手把她嘴给捂上了,怕闷死,还特意留了点缝用来喘气。
之后他瞥了眼何进,蹙眉不忍直视道:“你这,怎么回事?”
晚间的小风一吹,何进捂着两胸,冻得哆哆嗦嗦道:“一言难尽啊大人,小人只记得好像是要去给您打水来着,结果还没走两步,就被人从后面给拍晕了,醒来就已经在了假山后面,身上的衣服也没了,要不是刚刚被小厨一嗓子吵醒,小的现在八成还昏着呢。”
这时,搜查刺客的护卫跑来,将手中之物呈上道:“回禀大人,没发现刺客,只找到了这身被扔在地上的夜行服。”
宋鹤卿打量着那漆黑衣裳,目光不自觉发沉,只觉得难办。
何进被扒走的公服定是穿在了那人身上,大理寺胥吏的公服都长一个样子,刺客若混到胥吏之中,怕是轻松逃脱生天。
宋鹤卿沉默片刻,果断下达命令:“封锁所有出入口,召集所有人集中二堂,点名筛查。”
“是!”
唐小荷挣扎半晌,总算在这时候得以挣脱开,她本想继续对着宋鹤卿喝骂,可抬脸一对上宋鹤卿的眼神,瞬间老实住了。
这家伙本就生了双上挑狐狸眼,刚刚眼皮肿起还有几分滑稽在,现在被风一吹,红肿褪去,便只剩下凉薄和凌厉了。
有点吓人。
没过多久,大理寺所有胥吏整齐集中在二堂,不少人揉着睡眼而来,满目茫然不清楚状况,不过看这阵仗,便知道有不小的事情发生。
“张三。”
“到。”
“赵大龙。”
“到。”
“陆小虎。”
“到。”
……
宋鹤卿表情凝重,视线在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脸上略过,忽然余光瞥到唐小荷上前,一把抓住她道:“干什么去?”
唐小荷被他握疼了腕子,皱眉挣脱道:“你没有闻到股气味吗?”
宋鹤卿:“什么气味。”
唐小荷懒得理他,挣脱开手腕,伸着鼻子走向人群中。
她沿着气味嗅来嗅去,径直走向了最后排,嗅的过程中不禁弯下了腰,片刻后终于停留在某一人的跟前。
准确来说,是那人的袖子跟前。
唐小荷皱着鼻子又嗅了嗅,确定无误,缓缓抬起了头。
正对上一张布满横肉,杀气腾腾的脸。
唐小荷愣了下,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干嘛,脖子瞬间僵住,步伐也挪动不了,鬼使神差的,从嘴里挤出抹讪笑道:“大哥,我觉得你身上的辣椒粉,没抖落干净。”
“唰”一声,这人从腰后抽出长刀,一下子把它架在了唐小荷的脖子上,顺带将她往身前一扯,唐小荷就这样成了新鲜人质。
护卫正欲蜂拥而上,那人竟将刀一紧道:“我看谁敢过来!过来了我就一刀宰了这小子!”
宋鹤卿手一抬,示意护卫不要轻举妄动,缓步走上前道:“放了他,告诉我你是谁派来的,我饶你不死。”
“我呸!”刺客眼冒寒光道,“你们这些搞刑讯的惯会满嘴放屁,一个字也信不得,现在就去给我备一匹快马,慢一步,我一刀宰了他!”
唐小荷脸色煞白,别说呼救,手指头都动弹不了,只能睁着双大眼睛死死盯住宋鹤卿,泪珠子一颗一颗往外冒,不一会儿便满面泪痕,分明怕到极点,却还咬紧了唇不敢吱声。
宋鹤卿不由得揪了心,沉下声道:“他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厨子,你就算宰了他,我也不会因此放在心上,你不如按我说的做,起码能得条活路。”
“少跟老子在这墨迹!既然不愿备马,那我也不必客气了!”
刺客说完便要抽动长刀,打算割断唐小荷脖颈。
宋鹤卿神情一沉,顺势夺过身旁护卫的佩刀,手腕一转,刀刃甩出,刀尖直奔刺客头颅。
刺客为了保命,不得不松开唐小荷,转而抵挡飞来刀刃。
宋鹤卿趁着这电光火石间,飞身挡在了唐小荷的身前。同时间刺客击开刀刃,恼羞成怒,高举长刀劈向宋鹤卿。
何进被吓得瘫软在地,高呼一声:“大人!”
眨眼工夫,只听“噗嗤”一声闷响,长刀贯穿了刺客胸膛。
何进长舒口气,抹着冷汗颤声道:“哎哟我的老天,差点忘了大人是武举状元出身了。”
鲜血顺着刀身流淌在地上,刺客应声而倒,充血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看似不堪一击的小白脸,不懂对方刚才是如何空手夺的白刃,又如何反手刺进了他的身体。
太快了,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快的招式,难道先前,他一直是在让着他?
宋鹤卿走入血泊,弯腰蹲下去,冷冷瞥着刺客道:“有刀堵着,血没那么快流干,告诉我你是谁派来的,现在为时还不算晚。”
哪想刺客听完了他的话,面上竟露出一抹讥笑,而后扬手拔刀,鲜血迸涌而出,活似喷泉。
宋鹤卿起身闪退,眼睁睁看着这人自掘坟墓,眉头逐渐皱紧。
“我……我技不如人,”刺客嘶哑着喉咙道,“死在这,认了。”
可他随即咧嘴便笑,笑容狰狞,两眼死盯住宋鹤卿,忽然大喝:“可你姓宋的也别想好过!你得罪了整个大魏最不该得罪的了,你,你,你死到……临头……了!”
何进此时胆子也大了起来,冲上去便疯狂摇着人道:“什么得罪了最不该得罪的人?我们大人得罪谁了?那人是谁啊?你说啊,你别不吱声啊。”
宋鹤卿叹气:“行了,别晃了,人都断气了。”
忙活一晚上,什么线索没得到,还白沾一身腥。
宋鹤卿不爽到了极点,头也隐隐作痛起来,揪了揪眉心转身想离开,却一眼看到地上还有个人瘫坐着。
唐小荷早被吓傻了,腿软到站都站不起来,虽然她也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么血腥的场面了,但的确是头一次亲眼目睹杀人过程。
而这杀人的主角,刚刚才被自己破口大骂过。
宋鹤卿不知唐小荷在想什么,只当这小厨子被吓坏了,便往前走了两步,胳膊微抬,对她伸出了手。
月朗星稀,有夜风自远方穿堂而来,吹皱夜色与灯火,也吹皱了这年轻高官的一袭白衫。
唐小荷下意识是想抓住那只手的,毕竟现在只靠自己,她是真的站不起来。
但她又转念想到宋鹤卿刚刚夺刀杀人的样子,伸出的手瞬间便又缩回去了,头也低着,眼波乱颤,不敢与宋鹤卿对视。
宋鹤卿将她的全部表情尽收于眼中,没什么话好说,只默默将手收回,转身离去时道:“本官明日早上要吃香菇竹笋粥,笋要新鲜的,不是当天现挖的我可不吃。”
唐小荷没应声,咬了咬唇,心道吃个榔头,姑奶奶我今晚就跑路。
“对了,”宋鹤卿停下脚步,转头道,“你那个工契是签了五年的是吧?不错,年轻人好好干,干不满可是要赔银子的哦。”
唐小荷瞬间起了精神,也顾不得害怕他了,瞪着两只茫然的圆眼睛抬脸便问:“什么赔银子?”
宋鹤卿指了指何进:“他没跟你说吗,在契旷工不干,是要按三倍工钱赔给大理寺的。”
唐小荷:“有这事?”
何进:“有这事?”
等收到少卿一记眼刀,何进连忙改口:“对对对,的确是有这桩的,怪我当时没说清楚,小厨见谅,见谅。”
唐小荷愣在原地片刻,忽然一个饿虎扑食扑到何进身上,抡起拳头将他狂揍道:“我见谅你个大头鬼见谅!这么重要的事情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五年!五年啊!难道我要把自己卖给你们大理寺五年吗!我明明是要进天香楼当大厨的!懂不懂什么是大厨啊!啊!”
宋鹤卿看着这幕,嘴角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转身离去,步伐悠哉。
老实讲,他本来是想走关系把唐小荷塞进天香楼的,权当赔罪便是了,不然总不能一直顶个“狗官”的名头。
但在看到她鼻子那么灵敏好用以后,他就完全改变主意了。
狗官就狗官,谁怕谁。
作者有话要说:事实证明,没有一句狗官是骂空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