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儒学在很长的历史时期内是日本国家的意识形态,虽然儒家伦理很长时期里还曾是日本百姓日常生活的行为准则,虽然不少日本人推尊周公、孔子,但在日本人潜意识深处,以儒学为代表的“汉学”一直只是“他者”,他们只是将华夏儒、道作为可供汲取的外来文化,对儒学并没有精神上的皈依,更没有“误将他乡作故乡”,这从日本很早就喊出的“和魂汉才”口号就能窥见个中秘密,就是说华夏的儒学并非大和民族的灵魂。早在十八世纪,日本的“国学”学者贺茂真渊、本居宣长、平田笃胤等人就极力张扬“日本精神”“复古神道”。“真渊排斥儒教和佛教的理由也在于这些外来思想使人们有了小聪明,由于它们教导人为的礼和制度,使人们丧失了‘雄壮之心’‘直心’。”贺茂真渊还在《国意考》中指责“儒道真是只能乱国”,本居宣长认为儒学使日本人变得“慧黠矫饰”,倡导以复古神道来重新唤起日本“大丈夫雄壮之心”。中国有个成语叫“数典忘祖”,日本学者和平民既未忘“典”更未忘“祖”,笃胤在《古道大意》中提醒国民:“为人必须知人之道,知人之道必须先知其父母祖先,于国体有所认识。知国体不可不知国家之始,天地开辟的由来,君臣的差别,人所常守之道的顺序,一切治天下之道皆全从此起。又知国家之始,天地开辟的由来,不可不读我国神典。神典者,《日本书纪》《古事记》开始,及其他我国古典之谓。”
可见,儒学不过是日本暂时披上的一件文化外衣,只要时机成熟他们随时都可轻易将它脱下,以换上另一套更新更好的文化外衣。福泽谕吉对儒学的态度就很有代表性,他认为日本要迈向文明就得摆脱儒学对日本的禁锢,日本人不能再做“汉儒”的“精神奴隶”:“儒教在后世愈传愈坏,逐渐降低了人的智德,恶人和愚者越来越多,一代又一代地相传到末世的今天,这样发展下去简直就要变成了禽兽世界,这是和用算盘计算数字一样准确。幸而人类智慧进步的规律,是一种客观的存在,决不像儒者所想象的那样,不断涌现胜于古人的人物,促进了文明的进步,推翻了儒者的设想。这是我们人民的大幸。”他觉得在日本文化荒芜匮乏的时候,移植华夏文化是一种不得已的正确选择,当人快要饿死时连糠麸也可以充饥,当能够弄到美食的时候就应马上倒掉这些糠麸,所以他在《脱亚论》中提出日本“脱亚入欧”的口号,在《文明论概略》中他形象地说:“在西洋所谓Refinement,即陶冶人心,使之进于文雅这一方面,儒学的功德的确不小。不过,它只是在古时有贡献,时至今日已经不起作用了。当物资缺乏时,破席也可以作被褥,糠麸也可以抵食粮,更何况儒学呢?所以过去的事情不必追究了。从前用儒学来教化日本人,如同把乡下姑娘送到府第里服务一样。她们在府第里必然学会举止文雅,聪明才智也可能有所增长,但活泼的精神完全丧失,而变成一个不会管家务的无用的妇女。因为当时,还没有教育妇女的学校,所以到府第里去服务也未尝没有道理。可是在今天,就必须衡量其利害得失而另定方向了。”
福泽谕吉年轻时对汉学尤其是儒家文化下过一番苦功,据说《左传》他读过十一遍之多,可他不仅对华夏文化毫不领情,对儒学还有一种用过即扔的冷酷势利,成年后更对中国和儒学都充满鄙夷与不屑,在他的文章著作中常常批评儒学的固陋,嘲笑中国人的颟顸无知。福泽谕吉在其自传中称自己是一个“读过大量汉文书的人,却屡次抓住汉学的要害,不管在讲话或写作上都毫不留情地予以攻击,这就是所谓的‘恩将仇报’。对汉学来说,我确实是一个极恶的邪道。我与汉学为敌到如此地步,乃是因为我深信陈腐的汉学如果盘踞在晚辈少年的头脑里,那么西洋文明就很难传入我国”。《文明论概略》明确提出日本应以西洋文明为学习的目标,《劝学篇》指定所学的对象当然也不再是儒家经典,而是他非常向往的西洋文化。无论是《劝学篇》还是《文明论概略》,处处都流露出作者“厌弃”儒学和“羡慕西方文明”的价值取向,福泽谕吉要急忙脱下儒学这件老式“长袍”,匆匆换上西洋那套时髦“西服”,“和魂汉才”也一下子变成了“和魂洋才”。
自汉以后一千多年来,儒学逐渐成为华夏文化的主干,成为历朝历代官方的主流意识形态。对中国那些饱读儒家诗书的士人来说,儒学更是塑造了他们的文化心理,事实上已成了他们的“精神血脉”,而不是一件可以随便穿脱的外衣,更不是一种可有可无的外在装饰。当传统文化受到西方文化猛烈冲击时,当儒学的核心价值受到严重威胁时,他们内心的焦虑、紧张可想而知,因为他们赖以安身立命的价值准则一旦毁弃,那就不仅意味着国家的天崩地裂,个人也不知身寄何处,而且严重威胁着民族的认同与自我的认同。儒学是我国传统士人的“精神血脉”,士人是传统文化命脉之所寄,儒学精神主要不是保存在儒家经典里,而是活在士人的思维方式与行为模式中,从这个意义上说,儒学的文化认同与士人的自我认同是统一的。自古以来,中华民族的民族认同与个体的自我认同的重要依据便是文化,华夷之辨的准绳不是血统而是礼仪,“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辨别华夏与夷狄的标准既然是衣冠、礼仪、语言,那么“诸侯用夷礼则夷之,进于中国则中国之”,反过来,诸夏用夷狄之礼则夷狄之。
因此,先辈对传统文化极度依恋甚至固执的心态,身为后人应有一份理解与同情。鸦片战争尤其是甲午战争割让台湾后,感到无比震惊、惶恐和困惑的士人,也只是勉强承认我们只在“淫巧技艺”上不如西方,而我国的纲常、名教、学问、文章这些圣人之“道”则优于西方,前者不过是“形而下之器”,后者则属“形而上之道”,“器”可随时而变,“道”则万古不易。即使变法也只能变科技、工艺,最多也不过变一变权宜的法政制度,而绝不可变孔孟之道。这不仅是保守派人士的主张,也是许多改良派同仁的共同看法,如邵作舟的《邵氏危言·译书》说:“中国之杂艺不逮泰西,而道德、学问、制度、文章,则夐然出于万国之上。”士人也普遍明白国家必须学习西方以自强,但自强不能以废“道”弃“本”为代价,郑观应是清末一位十分清醒理性的士人,可他在《盛世危言新编》中同样说:“道为本,器为末;器可变,道不可变。庶知所变者,富强之权术而非孔孟之常经也。”
中国人自古就有一种文化上的优越感,并将文化认同与民族认同完全等同,这导致我们学习西方文化就难免产生“以夷变夏”的焦虑,面对先进的西方文化就有一种被夷所化的恐惧。为了缓解这种焦虑,为了消释这种恐惧,也为了民族和个人的自尊,当时走在时代最前列的梁启超也常引孔子“天子失官,学在四夷”的名言作为论据,论证西方现在的科学技术、法律制度、学校礼仪等,中国古已有之,天子失官后才流落四夷,“有土地焉,测之,绘之,化之,分之,审其土宜,教民树艺,神农后稷,非西人也”,所以学习现代文化并不是向西方学习,不过重新找回老祖宗过去创造而现在失传了的东西。这些在今天看来近似痴人说梦,在当时却是社会精英的共识。
儒学和西学对日本来说,都是其他民族的舶来品,所以他们能以实用理性的态度进行取舍。当他们认为西方文化是当时最先进的文化,儒学只是“半开化”“半落后”的文化时,福泽谕吉便能够轻松地脱掉来自中国儒学的“长袍”,换上当时刚刚引进的西方文化这套“西服”。张之洞和那时许多士人一样,很难坦然地承认华夏文化落后于“泰西”。张之洞在民族和文化都处于危难时刻,还要打肿脸充胖子,自称华夏为“神明胄裔种族”,“其地得天地中和之气,故昼夜适均,寒燠得中。其人秉性灵淑,风俗和厚,邃古以来称为最尊最大最治之国。文明之治,至周而极”。如此“神明”的种族,如此“灵淑”的人民,如此“文明”的国度,何必谦卑地学于“四夷”?更何苦要“以夷化夏”?即使不得不承认现实的落后贫弱,仍然还要不服输地说:“老子从前比你们阔多了。”我们民族在历史上长期扮演文化输出者和教化者的角色,久而久之,对自己文化便由自信变为自大,由自大变为虚骄。这样,传统文化资源事实上成了文化更新的负担和累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