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要对先秦诸子进行“还原”呢?最直接的原因是近现代以来,西方强势的思想体系和成套的术语概念,成了当今学人分析问题的出发点和评价人物的价值标准,这套语义系统扭曲和遮蔽了中国传统文化,肢解和阉割了古代思想家和文学家,如二十世纪早期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冯友兰先生《中国哲学史》,基本上都是以西方的哲学框架来整理中国古代的思想史材料。冯先生在《中国哲学史》的开端便宣称:“哲学本一西方名词,今欲讲中国哲学史,其主要工作之一,即就中国历史上各种学问中,将其可以西洋所谓哲学名之者,选出而叙述之。”与西方哲学合者便“选出”,不合者自然便是扔掉,而我们古代思想家肯定不会按西方哲学的模式去写“哲学”,这种研究的结果肯定是削足以适履,杀头以便冠,将古代思想家都切成碎片装进西方哲学的框框,彻底抹杀了中国思想的独特性与独创性,主动放弃了自己先贤思想的“专利权”。到后来这一情况愈演愈烈,分别给先秦诸子等思想家贴上“唯心主义”“唯物主义”“辩证法”等标签,从老子、孔子、孟子、庄子到近代思想家,统统都被“整形”而失去了自家面目,中国的原创思想成了西方哲学普世价值的“例证”。这一研究方法在文学史研究中同样盛行,如屈原、李白是浪漫主义,杜甫、白居易是现实主义,屈原、陶渊明、李白、杜甫等伟大诗人在许多文学史中毫无艺术个性可言。为此,在文学研究领域,杨义先生呼吁“我们中国的学者应该回到我们的文学经验上来”,不必再去啃西方“那些概念之类的无味的干草”,“不要过分迷信那些概念,要先把概念撇在一边”,直接面对我们的文学经典,“看到它的原本状态是什么,从原本状态上直接面对前人的智慧”,这样才能“发现中国诗人的‘诗学专利’”,才是“尊重中国诗人的原创性”。回归诗人的“原本状态”就是文学还原,稍后的诸子还原是这一学术理路的深化。为了避免“外来概念”对诸子“鲁莽灭裂的肢解和扭曲”,作者“悬置”了时下流行的哲学概念,直接追问诸子的血缘基因与文化基因,审视诸子思想的起点与终点,探究诸子的运思方式与人生关怀,考辨诸子思想中的地域印记与人生轨迹。为了呈现他“还原”的特点,不妨列出《庄子还原》的小节标题:“一、宋人楚学与庄子家世之谜;二、楚国流亡公族苗裔的身份;三、《庄子》文化基因中的家族记忆密码;四、‘大鹏’意象背后的楚民俗信仰;五、‘鼓盆而歌’与楚人丧俗仪式;六、家族流亡与地域体验的反差;七、孤独感与两度放飞思想;八、浑沌思维、方外思维、梦幻思维;九、‘广寓言’与林野写作风貌;十、草根人物与言意之辨。”此处提出的十个问题全都逸出了西方哲学的视域,在西方哲学的语境中既不可能提出更不可能解答这些问题,它们中的每一个问题都是为庄子“量身定做”的,而不是把《庄子》“拿到西方的概念的篮子里去”,且不说对问题的解决,单是提问的本身就具有原创性——此前学术界还没有人就庄子系统地提出这些问题。对于庄子和其他诸子而言,作者给出了一个“属于中国特色的说法”。
作者进行“诸子还原”的深层动因,就是要从民族的文化母体中汲取精神力量与原创智慧。他在《韩非子还原》中说:“回顾历史,是为了使我们更博大,更有根底,更有开拓性原创的元气。”“还原”并非始于诸子研究,他在研究中国古典诗学时就主张“要对诗学的生命孕育、产生和发展的文化语境进行复原,恢复它的原状”,在重绘中国文学地图的时候,同样也强调“对中国文化的整体风貌、生命过程和总体精神进行本质还原”,可见,“还原”既不是作者一时的学术冲动,也无关乎胡塞尔现象学还原的影响,而是他长期深思熟虑后的学术选择。“文化还原”在他的诸子研究中表现得更自觉、更系统、更有深度,这是由于作者对“文化还原”有了更深刻的理解,也是由于先秦诸子在中国文化中具有特殊地位。先秦诸子都是处在中国“历史关键点”上的“关键人物”,这一历史时期“形成了中国历史上思想原创高度发达,深刻影响了二千年中国思想方向和方式的、因而属于全民族的‘基本时代’”。这个“全民族的‘基本时代’”,也就是雅斯贝尔斯所谓世界文明的“轴心时代”。作者认为:“这个时代给我们民族的思想学术,立下了‘基本’。老子讲‘归根’,孔门讲‘务本’,在文化资源上说,就是要开发这个‘文化思想原创的基本时代’中那些可以重新焕发活力的智慧。”春秋战国时期的诸子为我们民族打下了思想文化的根基,确立了我们民族文化的风貌与品格,影响了我们民族思维的方式与思想的方向。因而,“诸子还原”也就是文化“寻根”或“归根”,是追溯民族文化血脉的源头,是重建民族精神文化的谱系。每一个民族都有自己精神的家园,黑格尔在《哲学史讲演录》中说:“一提到希腊这个名字,在有教养的欧洲人心中,尤其在我们德国人心中,自然会引起一种家园之感”,难怪欧洲人常说回到柏拉图,回到亚里士多德,和杨先生的“诸子还原”一样,他们也是希望“回到”民族精神的母体去汲取文化创造的乳汁。
对于“返本”与“开新”的关系,作者有十分切至而独到的体认:“现代中国学术面临的总体方法或元方法是双构性的,它以世界视野和文化还原二者作为富有内在张力的基本问题。这也是它的总体方法的‘内在原则和灵魂’,只有把世界视野和文化还原相结合,才能使学术踏实明敏、登高望远,在反思自己自何而来、向何而去的基础上,明古今之变,察中西之机,外可以应对全球化的挑战,内可以坚持自主性的创造。这样的学术才是有大国气象的学术,才能找到自己的生长之机、创造之魄,才能在克服抱残守缺,或随波逐流的弊端中,实现一种有根的生长、有魂的创造。”在创造大国学术的过程中,离不开世界视野和文化还原,而“文化还原”是更为根本性的东西,切断了自己民族文化的血脉,就将成为民族文化的虚无主义者,或成为精神上四处飘泊的文化孤儿,这种人不可能获得世界性眼光,不可能接受西方文明,因为接受的前提是要有“接受”的主体,有了文化的主体意识才能主动地“接受”和“拿来”,失去了文化的主体意识就只能被动地让西方文化“入侵”和“占有”。一味地唯西方文化马首是瞻,一味地对西方文化鹦鹉学舌,这种文化奴才既没有骨气也没有才气,只有仰视他人和模仿他人的份儿,而没有创造的动力、魄力、激情与方向——他不知道自己文化的根扎在什么地方,又怎能明白自己的未来将伸向何处?要想在思想文化领域做出有特色有气派的创造,就“需要我们保持良好的文化自觉”,唯有对民族文化“探本究源”,通过“文化还原”确立文化的主体性,才能在学术上“开拓出新的境界”, 由此杨先生倡导“展开人文学之‘返本创造论’”:“今日文化应有的主题是:在返本的基础上创造,在创造的前提下返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