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身庶族的刘宋统治者既然打抑世家大族,寒门子弟是否能如颜延之所说的那样“出粪土之中而升云霞之上”呢?的确有不少“武夫皂隶”因军功位至卿相,傅亮以“布衣儒生侥幸际会”而位居宰辅,武帝病危时还成为顾命大臣,颜延之也以寒门官金紫光禄大夫。一方面由于新朝害怕“权移臣下”,一方面由于豪族日渐腐朽无能,从宋文帝开始实权已转到寒族手中,皇室觉得寒族“身卑位薄”不可能对皇权构成威胁,加以他们处事干练而又顺从,将实权交给寒族比较放心,这使得寒族巢尚之、戴法兴等人“执权日久,威行内外”。沈约在《宋书·恩幸传》中分析寒族得势原因说:“夫人君南面,九重奥绝,陪奉朝夕,义隔卿士,阶闼之任,宜有司存。既而恩以幸生,信由恩固,无可惮之姿,有易亲之色。孝建、泰始,主威独运,官置百司,权不外假,而刑政纠杂,理难遍通,耳目所寄,事归近习。赏罚之要,是谓国权,出内王命,由其掌握,于是方途结轨,辐凑同奔。”《南齐书·幸臣传》也说:“宋文世,秋当、周纠并出寒门。孝武以来,士庶杂选,如东海鲍照,以才学知名。又用鲁郡巢尚之,江夏王义恭以为非选。帝遣尚书二十余牒,宣敕论辩,义恭乃叹曰:‘人主诚知人。’及明帝世,胡母颢、阮佃夫之徒,专为佞幸矣。”像中书侍郎、中书舍人这样的官职过去一律都由士族名流出任,宋文帝开始便士庶杂选,如“孤门贱生”的鲍照就曾在宋孝武帝朝任中书舍人。这大大刺激了寒士从政的热情,也激起了他们干世的雄心。可是刘宋王朝仍要仰仗世族的声望来维持政权,清显的职位还是得留给世家子弟,而士族为了保住既得的地位和利益,为了挽救日渐衰微的宗风与势力,有意高自标置,处处以门第自矜,表面看来士庶之隔的门槛比过去更为高峻,寒门子弟入仕的道路仍旧艰难。鲍照在《赠傅都曹别》一诗中就感叹道:“短翮不能翔,徘徊烟雾里。”当时的寒俊很少有人能直冲云霄,大多数只好“徘徊烟雾里”,这使寒俊之士愤怒而又无奈。元嘉前后寒士的人生际遇相当微妙:既给他们带来希望,又使他们十分失望;既使他们欢欣鼓舞,又让他们垂头丧气,因而元嘉寒士诗歌的情感基调也以“忧愤”和“激荡”为主,只是他们“忧愤”的对象和“激荡”的原因与士族诗人不同罢了。鲍照是寒俊之士的代言人,他的诗歌抒写了寒士的希望与失望,表达了他们的痛苦与忧伤。
鲍照年轻时气冲牛斗,立志做展翅云天的鸿鹄而不做俯仰随人的燕雀,第一次干谒临川王刘义庆就受到冷遇后毫不气馁,不顾他人劝阻决心再次“贡诗言志”:
照始尝谒义庆未见知,欲贡诗言志,人止之曰:“郎位尚卑,不可轻忤大王。”照勃然曰:“千载上有英才异士,沉没而不闻者,安可数哉!大丈夫岂可遂蕴智能,使兰艾不辨,终日碌碌,与燕雀相随乎?”于是奏诗,义庆奇之,赐帛二十匹。寻迁为国侍郎,甚见知赏。
他决不甘于贫贱,更耻于平庸,害怕“终日碌碌”,更不愿“与燕雀相随”。他的《飞蛾赋》就是这一情怀的艺术再现:
仙鼠伺暗,飞蛾候明,均灵舛化,诡欲齐生。观齐生而欲诡,各会住以凭方。凌燋烟之浮景,赴熙焰之明光。拔身幽草下,毕命在此堂。本轻死以邀得,虽糜烂其何伤。岂学山南之文豹,避云雾而岩藏。
“飞蛾”只要能“拔身幽草下”,不惜“毕命在此堂”,只要能“轻死以邀得”,即使“糜烂”又何妨?同样,诗人自己也宁可再次俯身干谒,而不愿就此“沉没而不闻”;宁可拼死一搏做人间“大丈夫”,也决不“遂蕴智能”而“使兰艾不辨”。
为了实现自己的鸿鹄之志,“临川好文,明远自耻燕雀,贡诗言志。文帝惊才,又自贬下就之。相时投主,善用其长,非祢正平杨德祖流也”。他的志向不可谓不大,意志不可谓不强,才华不可谓不高,然而在那个仍旧以门第取人的时代,绝不是志大才高就可以成为“鸿鹄”的,最终他还是沉沦下僚穷愁潦倒,不得不与自己讨厌的“燕雀”为伍,不得不在强大的士族势力面前承认“人生亦有命”。他在《瓜步山楬文》中绝望地叹道:“才之多少,不如势之多少远矣。”他在《拟行路难十八首》之六中对门阀制度进行了猛烈的抨击:
对案不能食,拔剑击柱长叹息。丈夫生世会几时,安能蹀躞垂羽翼?弃置罢官去,还家自休息。朝出与亲辞,暮还在亲侧。弄儿床前戏,看妇机中织。自古圣贤尽贫贱,何况我辈孤且直!
元嘉前后特有的社会氛围,士人面临奇异的人生际遇,士、庶双方都愤愤不已、牢骚不平,因而“忧愤”与“激荡”成为了元嘉诗歌最突出的情感基调。
原刊《中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
2005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