拙著以《孟郊论稿》书名出过两版,第三版我将书名改为《诗囚:孟郊论稿》。大家知道,“诗囚”这一恶谥来于元好问的《论诗三十首》:“东野穷愁死不休,高天厚地一诗囚。江山万古潮阳笔,合在元龙百尺楼。”三十多年前写此书时,我对元好问这一评价深致不满,现在看来以“诗囚”称孟郊形象而又贴切。“夜学晓不休,苦吟神鬼愁。如何不自闲,心与身为仇”(《夜感自遣》)那种“受苦受难”的创作方式,“本望文字达,今因文字穷”(《叹命》)那种悲惨的结局,恐怕连孟郊自己对“诗囚”的绰号也会点头:“少壮日与辉,衰老日与愁。日愁疑在日,岁箭迸如仇。万事有何味,一生虚自囚。不知文字利,到死空遨游。”(《冬日》)“一生虚自囚”不是他的夫子自道吗?一方面他对诗具有深厚的兴趣,另一方面对诗又十分功利,因而,一方面他对诗倾注了全身精力,另一方面又不断对诗发泄怨气。遗憾的是,对孟郊这种苦吟的创作方式和这种特殊的创作心理,那时的我还不能深心体贴,自然也不可能作出深入透辟的论述。
更为遗憾的是,当年没有一鼓作气将《论韩孟诗派》写出来。人生有些遗憾是“命中注定”,没有哪个人的人生是完美的,有些遗憾是因为懈怠、懒堕或延宕,后一种“可以”也“应该”避免的“遗憾”,才是人生真正的“遗憾”和“痛点”。
拙著出版前我又重读了一遍,也请余祖坤教授审读了一遍,特别要感谢责编段冶先生的细心审校,一一订正了原稿的多处错误。除改正错字和校订原文外,各章节的内容都一仍其旧,完全不是因为对它满意,而是希望保留它的“青涩”。人一天天见老,书却能保持原貌,看到它好像又重回跟着曹慕樊师求学的岁月,又重返与刘明华兄对榻而眠的时光,我们总是生在福中不知福,处在珍贵的年华却不知道珍惜,唉!
戴建业
2018年12月24日 平安夜
于剑桥铭邸枫雅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