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郊诗歌杰出的艺术成就,在他生前就产生了广泛的影响。“元和已后……诗章则学矫激于孟郊,学浅易于白居易……”他的诗还曾“随过海船”传到了国外。现在再看看他的诗歌对宋以后的影响情况。
宋初西昆体那种香软浮艳、堆垛淫靡的诗风使人们觉得腻味以后,有志于变革的诗人们自然就想起了奇险瘦劲的韩孟诗来。欧阳修大概要算是最先称道孟郊的一个诗人。他在《读〈蟠桃诗〉寄子美永叔》中说:“韩孟于文词,两雄力相当。偶以怪自戏,作诗惊有唐。篇章缀谈笑,雷电击幽荒。众鸟谁敢和,鸣凤呼其凰。孟穷苦累累,韩富浩穰穰。穷者啄其精,富者烂文章。……天之产奇怪,希世不可常。”他不仅对韩孟诗歌称赏备至,而且对两家的诗歌艺术特点的把握也相当准确,不难看出他对韩孟诗歌都进行过认真的研究和细心的领会。梅尧臣也极口称赞孟郊诗歌,他质朴而略嫌粗硬的五古雅近孟郊,因为大胆的肯定和热情的赞扬后面必定是虚心的学习模仿。顾黄公在《梅圣俞诗选序》中说:“尽矫西昆之习,然体不出韩、孟,时时取法玉川。此所谓英雄者,不无广武之叹。其间简远淡拙,咀嚼味生,诚有之。”但是,当欧阳修将自己与他比之于韩之与孟的时候,他老大不高兴地说:“永叔要做韩退之,硬把我做孟郊。”还说:“退之昔负天下才,最称东野为奇瑰。欧阳今与韩相似,以我待郊嗟困摧。”对于孟诗来说这几乎是一种奇怪而又普遍的现象:一方面得益于孟郊,一方面又矢口否认、毫不承情。梅尧臣不乐意被人视为当世的“孟郊”,可明李东阳还认为他没有资格当宋代的“孟郊”:“或谓梅诗到人不爱处,彼孟之诗,亦曷尝使人不爱哉?”《老生常谈》指出:“后之学东野者甚多,却要说是学杜韩撑门面,最是可笑。如王幼华之‘峡乱无全天’,非从东野之‘楚山争蔽亏,日月无全辉’化出来耶?评者必称为学杜。”公道自在人心,人们并没有忘记孟诗沾溉后人的好处。薛雪认为“黄山谷楔出豫章一派”也是从孟诗“浸淫”。刘熙载说:“孟东野诗好处,黄山谷得之,无一软熟语;梅圣俞得之,无一热俗句。”吕本中作《江西诗社宗派图》说:“自李杜之出,后莫能及。韩、柳、孟郊、张籍诸人,自出机杼,别成一家。元和之末,无足论者;衰至唐末极矣……诗歌至于豫章始大,出而振之……”(引自赵彦卫《云麓漫钞》)黄庭坚取杜甫险硬一途而参以韩孟,形成了他新奇险僻的诗风。翁方纲《石洲诗话》卷三指出:“逢原诗学韩、孟,肌理亦粗。”王令诗奇妙的构思、生硬的语言确与韩孟有很密切的关系。连不满意孟郊的苏东坡也一边说“我憎孟郊诗”,一边又“复作孟郊语”(见前)。他的《迁皋亭》等诗就明显是学孟郊,如“剑米有危炊,针毡无稳坐”与孟郊《古乐府杂怨》之三中“暗蛩有虚织,短线无长缝”在句法、语调上都极其相似,同时,他对别人学习孟诗也十分赞许,在《赠葛苇》诗中曾以夸奖的口气说:“小诗试拟孟东野,大草闲临张伯英。”
明代竟陵派的代表人物锺惺和谭元春等人的诗歌也常学孟诗,他们那种幽深孤峭的感情,那种新奇奥涩的诗语明显地带有孟郊诗歌的痕迹,不过,他们的孤峭常流入怪僻。姚莹的《论诗绝句》第五十一首说:“诗到钟谭如鬼窟,至今年少解争譊。请君细读公安集,幽刻终当似孟郊。”此处的“公安”当为“竟陵”之误。其中有一部分也能得孟郊之长,曾刚甫《谭友夏集》中称谭元春的诗文说:“次山有文碎可惋,东野佳处时一遭。”钱锺书先生也说:“友夏以‘简远’名堂,伯敬以‘隐秀’名轩,宜易地以处,换名相乎。伯敬欲为简远,每成促寒;友夏颇希隐秀,保得扦格。伯敬而有才,五律可为浪仙之寒;友夏而有才,五古或近东野之瘦。”清代许多诗人也取法孟郊,钱载有不少诗就酷似韩、孟,他们用韩、孟的奥峭生涩来避免诗语的烂熟平弱,想以此挽救传统诗歌的没落。同光体代表诗人之一陈三立的诗风与孟诗很近,辛亥前后诗人、学者学习和研究孟诗的热情很高,接连出版了陈延杰的《孟东野诗注》、夏敬观的《说孟》《孟郊诗》等。可惜我对同光体诗人群体的接触有限,难以深入阐述孟郊诗歌对他们的影响。
唐以后的诗人取法孟郊的远不只上面提到的这些。由于笔者时间的紧迫和学识的浅薄,不可遍读相关诗人的诗集,又由于孟诗的效法者不肯承认效法孟郊的实情,这就给研究者带来了麻烦,所以,在上文论到的只算是荦荦大者。孟诗以它独特的艺术成就滋养了无数诗人,我相信一定还会有人记起它、研究它的时候。
还有在孟郊刚离世时,贾岛就十分肯定地断言:“身死声名在,多应万古传。”文学史的发展已经并将继续表明:这绝非贾岛个人的私言,而是一个很有眼力的预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