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创造奇险、怒张的诗境,孟郊在表现手法上惨淡经营,其艺术上的最大特点就是用重笔、敷淡色。韩愈在《荐士》中说孟郊诗歌“横空盘硬语,妥帖力排奡”,因他运笔重而着色素淡,所以他山水诗的语言呈现出一种坚挺瘦劲的特征,也即韩愈十分激赏的所谓“硬语”。
孟郊既然不是借山水来抒发自己退隐的恬淡情怀,自然就用不着以往山水诗人们常用的那种轻微细腻的笔触,去勾画出一个世外桃花源,他多选用些坚硬冰冷的名词和透骨刺耳的动词来刻画景物。且看他如何描写月光——
秋月颜色冰,老客志所单。
——《秋怀十五首》之二
一尺月透户,仡栗如剑飞。
——《秋怀十五首》之三
老骨惧秋月,秋月刀剑棱。
——《秋怀十五首》之六
日月冻有棱,雪霜空无影。
——《石淙十首》之九
再看他如何描写风——
冷露滴梦破,峭风梳骨寒。
——《秋怀十五首》之二
岁暮景气干,秋风兵甲声。
——《秋怀十五首》之八
因冻死得食,杀风仍不休。
——《寒溪九首》之七
劲飙刷幽视,怒水慑余湍。
——《石淙十首》之十
他山水诗中写得最多的是水,《石淙十首》《寒溪九首》《峡哀十首》,这一连串的组诗都集中笔墨于水,他用一些坚硬的东西来形容它:
朔水刀剑利,秋石琼瑶鲜。
——《石淙十首》之四
屑珠泻潺湲,裂玉何威瑰。
——《石淙十首》之八
绿水结绿玉,白波生白圭。
——《寒溪九首》之三
他的动词和形容词下得狠重有力,《尧哥二首》之二形容山色说:“山色挽心肝,将归尽日看。” 《商州客舍》这样写在外奔波的游子迷路时的感受:
四望失道路,百忧攒肺肝。
《寒溪九首》之六用“刷”和“开”这样的动词写天气转晴:“瑞晴刷日月,高碧开星辰。”马蹄踏过溪水时的情景,被他说成是“玉蹄裂鸣水”(同上之八),使人像是听到了玻璃砸碎的声音。由于他多用“劈”“斫”“折”“割”“摧”“破”这一类动词,用笔的狠重容易使语言硬挺。
进入他山水诗中的“物色多瘦削”(《石淙十首》之八),如清冽的溪水、白玉似的坚冰、孤峭的岩石、落尽绿叶的树枝,用笔虽狠重,设色却素淡,就是《看花五首》这样的诗也很少出现大红大绿的意象。我们来看他的《石淙十首》之六是如何着色的:
百尺明镜流,千曲寒星飞。
为君洗故物,有色如新衣。
不饮泥土污,但饮霜雪饥。
石棱玉纤纤,草色琼霏霏。
……
诗写的是石淙景点中的一条瀑布,从岩石上挂下的溪水如一面明镜。他特别喜欢写秋冬景物,因为这更投合他偏爱寒素的审美趣味,这个季节到处绿凋红坠,光秃秃的枝条在北风中怒号,地上或下严霜或铺白雪,物色瘦削而又简素。《洛桥晚望》是他一首写景的代表作:“天津桥下冰初结,洛阳陌上人行绝。榆柳萧疏楼阁闲,月明直见嵩山雪。”这是洛阳初冬傍晚的景象,榆柳脱去了绿衣,裸露的枝条显得稀疏萧瑟,天津桥下的水刚结薄冰,街上已是行人断绝,白天人声鼎沸的亭台楼阁此刻落漠冷清,远处嵩山的白雪与天空银白的月光上下辉映,薄冰、月色、白雪无一不冰清玉洁,它们共同烘托出一种素洁清冷的诗境。
用笔重而敷色素看起来似乎有点矛盾,其实二者相辅相成:使用坚硬的名词和狠重的动词,与选用色泽简素的形容词,都是为了造成一种骨相嶙峋、瘦硬有力的语言。《文心雕龙·风骨》中讨论过骨力与遣词的关系:“捶字坚而难移,结响凝而不滞,此风骨之力也。若瘠义肥辞,繁杂失统,则无骨之征也。”只有削尽绯红俪白的肥词和臃肿浮泛的累句,语言才会有遒劲的骨力,敷色太重容易过肥过腻。“繁华损枝,膏腴害骨”。孟郊选用狠重的动词和坚硬的名词是为“捶字坚而难移”,而设色素淡是为避免“膏腴害骨”,所以他很自负地称“诗骨耸东野”。下面一首写秋景的五古可以看出他用重笔、敷淡色所造成的语言效果。
流运闪欲尽,枯折皆相号。
棘枝风哭酸,桐叶霜颜高。
老虫干铁鸣,惊兽孤玉咆。
商气洗声瘦,晚阴驱景劳。
集耳不可遏,噎神不可逃。
蹇行散余郁,幽坐谁与曹?
抽壮无一线,剪怀盈千刀。
……
——《秋怀十五首》之十二
秋天里“老虫”的叫声用“干铁”来形容,惊兽的咆哮以“孤玉”来摹写,用笔可谓狠重;枝是落尽绿叶的“棘枝”,叶是梧桐经霜的枯叶,诗中几乎没有什么彩色的字眼,设色淡得不可再淡。诗中“商气洗声瘦”不仅点明了秋景的特征,也道出了这首诗语言的艺术特色:瘦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