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国古代诗人中,除孟郊外恐怕难寻到第二个人赢得的誉与遭到的毁竟然是那样的对立。仅就他诗歌语言而论,韩愈称之曰:“天葩吐奇芬”“荣华肖天秀”。严羽贬之曰:“憔悴枯槁,其气局促不伸。”翻一翻孟郊的诗集,像“轻红流烟湿艳姿,行云飞去明星稀”(《巫山曲》),“南浦桃花亚水红,水边柳絮由春风”(《南浦篇》),“樱桃花参差,香雨红霏霏”(《清东曲》),这样外在色彩艳丽的诗歌,所能举出的就这么四五首,与他四百多首诗歌比起来所占的比例小得可怜,绝大多数是那些色彩素淡的诗歌。如果仅就这几首诗歌就认为孟郊诗歌语言“荣华”、浓丽,说韩愈是以偏概全似乎也不算冤枉他。不过这里必须考虑到韩愈是“文起八代之衰”的大散文家和艺术上戛戛独造的诗人,我们绝不能随便怀疑他对诗歌精深的鉴赏力和对语言特色准确的判断力;他又是个对自己的文才、诗才十分自负的作家,对人又“少所许可”,假使孟郊的诗歌语言的确“枯槁”,韩愈一定不会把“荣华”“奇芬”这样高的评价轻易送给他,哪怕孟郊是他志同道合的执友。因此,我们没有理由怀疑韩愈评价的准确性,更不能说这是韩愈对自己朋友的曲阿。那我们又怎么看上面严羽对孟郊的评价呢?严羽在诗歌理论和诗歌评论上都不乏独到的见解,从身前到身后都享有盛名,他不会无根据地轻诋孟郊,所以对他的评论我们不可简单地置之不问。对于这两种对立的观点的是非,只有客观事实才能作出公正的判断,韩愈和严羽这两种针锋相对的意见,最好还是让孟郊诗歌本身来辨明谁是谁非。
孟郊的大部分诗歌没有华艳的色彩和富丽的辞藻,外在特征不是浓妆,平淡才是其本色。如果从艺术技巧上寻找原因,这种平淡的特点主要是他喜欢并且善于运用白描的结果。白描是我国传统绘画中的一种表现技法,是指画家只用黑色的线条来表现对象,不着彩色而只略施淡墨渲染,对物象只作朴素的描绘,要求能准确、深刻地表现对象的外在特征和内在本质。白描手法在文学上的特点鲁迅先生曾有过精辟的论述:“有真意,去粉饰,少做作,勿卖弄而已。”这种手法在诗歌上的表现是不敷重彩,不用繁富的修饰,不用大量的铺陈,用尽量素淡的色彩来写景,用尽量简炼的笔墨来抒情。
孟郊用白描手法写景,色彩的选择上有他特殊的爱好和追求,用笔自有他不与别人雷同的特点。七绝《洛桥晚望》:“天津桥下冰初结,洛阳陌上人行绝。榆柳萧疏楼阁闲,月明直见嵩山雪。”一个初冬的傍晚,诗人站在洛水的天津桥头由近及远地眺望,触目之处就是一幅画面:桥下的洛水在薄暮时分罩上了白玉似的薄冰,这时候喧闹嘈杂了一天的洛阳大道上也行人断绝了,大道两旁的榆树和柳树早已是萧条疏落,和洛阳的楼台亭阁一样顿时显得分外闲静,而更远处的嵩山皑皑白雪与清冷乳白的月亮交辉。白冰、白雪、银白的月光构成了全诗冰清玉洁、寂寞冷清的境界。就是写春景,诗人也很少选用紫、红、黄、绿这些刺目的颜色,如五绝《春雨后》:
昨夜一霎雨,天意苏群物。
何物最先知,虚庭草争出。
只诗尾一句就使人联想到韩愈所描绘的“草色遥看近却无”的初春景象,暗示了一片勃勃的生机。又像《春日有感》:
雨滴草芽出,一日长一日。
风吹柳线垂,一枝连一枝……
同样是轻描而不重抹。无论是描春、夏,还是写秋、冬,孟郊很少有堆金砌玉的工笔描绘,多以简洁的写意手法,给我们勾勒出一幅幅笔致疏朗设色素淡的水墨画。他状物也不精雕细刻,只几笔就把对象栩栩如生地勾画出来。如写春柳:“弱弱本易惊,看看势难定。因风似醉舞,尽日不能正”(《摇柳》),一个“惊”字就写出了春天新柳的娇嫩和柔弱,用“醉舞”来状风前的弱柳不能自已的左右摇摆的神态更为传神,只二十个字就把嫩柳的形神写得惟妙惟肖。
写景是为了直接或间接地写诗人之情。用白描的手法写景因为不是以色彩的艳丽鲜明见长,所以更是要使情含蓄地藏在景里,让“一切景语皆情语”。孟郊诗中的那些设色素淡的景无不浸透了诗人之情,显示了他以淡景写浓情的特色。如《秋怀十五首》之四:
秋至老更贫,破屋无门扉。
一片月落床,四壁风入衣。
疏梦不复远,弱心良易归。
商葩将去绿,缭绕争余辉。
野步踏事少,病谋向物违。
幽幽草根虫,生意与我微。
诗中的落在床头的月光和从四面破壁中钻入烂衣里的寒风,既没有李白《襄阳歌》中“清风朗月不用一钱买”的雅兴,也没有苏东坡《赤壁赋》里“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的闲情,就是那还在“争余辉”的商葩也是秋气瑟瑟,显示的不是生机而是堪哀的晚景。全诗的景象生意断绝、肃杀凄寒,恰如诗人坎坷的生活和凄凉的心境。再如“山色挽心肝,将归尽日看”(《尧哥》之二,本首正题佚)。一个人在一个地方住的时间久了,自然要和这个地方的人和物产生一定的感情,如刘皂的《旅次朔方》:“客舍并州已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无端更渡桑干水,却望并州是故乡。”(此诗《唐人万首绝句》及《全唐诗》俱载贾岛名下,但贾的故乡是范阳而非咸阳,今从《元和御览诗集》。)孟诗的感情和刘诗中的相似,写法上各有千秋,孟郊不说自己在行将归去时对这里山山水水的依恋,反而说这里的山色“挽”住自己的“心肝”,自己不得不尽日将山看个不停,从对面着笔,情景交融,景色虽然平淡,感情却十分深沉。
孟郊写人也惯用白描,不对人物外貌作描头画脚的描写,只抓住人物特定的心理和典型动作,以简炼的诗句传神。当然,白描的手法并不排斥诗人的想象。并且常与其他表现手法连用。如代言体《征妇怨四首》之二:
君泪濡罗巾,妾泪满路尘。
罗巾长在手,今得随妾身。
路尘如得风,得上君车轮。
首二句于疏淡处见细密:那有泪不轻弹的男儿在走上战场前与自己心爱的妻子分离时竟然热泪横流,细心温柔的妻子不断为他拭泪把手绢儿都湿透了,不知是粗心呢?还是放不下“大男子汉”的架子,丈夫只顾自个儿悲伤却忘了给妻子擦泪,让她的泪水洒满了路尘。这两句既写出了这对夫妇分别前难分难舍的眷眷深情,又准确地写出了两人的性格特点。下四句进一步写这位征妇的心理活动:一方面要把浸透了自己丈夫眼泪的手帕永久藏在身边好睹物思人,一方面又希望洒满了自己眼泪的路尘经风扬起飞上丈夫的车轮以便永远跟他在一起。诗以征妇的口吻出之,读来好像面对我们作心灵的独白,我们为她对爱情的忠贞所感动,也加深了对给人民带来痛苦的不义战争的憎恨。下面两诗的表现手法与此诗有相似之处:
欲别牵郎衣,郎今到何处?
不恨归来迟,莫向临邛去。
——《古别离》
良人昨日去,明月又不圆。
别时各有泪,零落青楼前。
——《征妇怨四首》之一
以上各种因素形成了孟郊诗语“淡且古”的特点。假如我们再深入一步,把孟郊的淡和孟浩然的淡作一比较,就会发现二者的“淡”所包含的差别非常大。孟浩然所处的时代正是大唐帝国走上坡路的时候,据杜甫说当时到处“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经济的繁荣带来了精神的昂扬。他个人富裕的物质生活足以使他快乐逍遥、任情使性,仕途的不得志反而使他无官一身轻,他像富有地主家中没有领事的子弟,“少年不识愁滋味”,无忧无虑地寄傲山林、放情野逸。诗歌也多描写隐居之乐、山水之美和田园之趣,“山光忽西落,池月渐东上。散发乘夕凉,开轩卧闲敞”,冲淡、恬静而又潇洒;“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清淡、闲适而又带几分雅致。从优点这一方面看,孟浩然平淡的语言含有飘逸的神韵,这是他的所长,但如果从另一方面看,这又是他诗歌短处的根源。因为他一生在优哉游哉的隐居中度过,社会的动乱和人生的痛苦他都没有机会去体验,这些给了他诗歌“风神散朗”的韵致,然而又使他的感情不能深沉;隐居和平静的生活给了他冲淡高旷的情怀,然而又使他的感情不浓烈而有时失之平庸。孟郊恰恰和孟浩然相反——孟浩然所有的正是孟郊所缺的,孟浩然的短处又恰好是孟郊的长处。孟郊的时代,唐王朝江河日下,战争和贫困时时威胁着人们。他个人的生活大多处在困顿之中,这使他不时激愤怨恨、牢骚不满,笔下也很少出现孟浩然所长期吟咏的题材,常常老实不客气地写贫困、饥寒、忧愁,也不可能有孟浩然那种令历代骚人墨客啧啧称美的“韵致”。苦难使他失去了孟浩然的长处,同时又使他避免了孟浩然的短处。饱经了世患,看惯了冷眼,使他的感情比孟浩然深沉得多,诗情也浓烈得多。如果说孟浩然诗语的特点是淡而旷,那么孟郊诗语的特点就是淡而浓。他的名篇《游子吟》,人们称赞得够多了,这里不拟再引,我们来看看《杏殇九首》之五:
踏地恐土痛,损彼芳树根,
此诚天不知,剪弃我子孙。
垂枝有千落,芳命无一存。
谁谓生人家,春色不入门。
老年丧子,这对他的打击之沉重是可想象的。杏花的飘零在一般诗人的诗中充其量不过引起他们一缕惜春的闲愁,在孟郊这位不幸的老人眼中,零落的杏花仿佛成了他夭亡的幼子。他在落花的杏树下徘徊,脚步是那样的轻,似乎脚一着地就会使土地疼痛以致损坏杏树的根须似的。他唯一的孩子像杏花一样飘零了,他失去了精神寄托。形容枯槁,虽生犹死,外面明媚的春色再也不属于他了。甚至连他的家门也不入,这些无华的诗句中包含着的是诗人那破碎的心,诗情的浓郁、悲怆当时就打动了无数读者的心,王建《哭孟东野诗》之二说:“老松临死不生枝,东野先生早哭儿。但是洛阳城里客,家传一首《杏殇》诗。”再看一首五绝:
刚有下水舡,白日留不得。
老人独自归,苦泪满眼黑。
——《留弟郢不得,送之江南》
读者只要将这首诗和李白的《送孟浩然之广陵》作一比较,不须我饶舌就能看出它语淡情浓的特点。这首绝句,色彩只有黑白二种,淡得不能再淡;没有用任何特别的修辞手法,明白如话,简得不可再简,但我们从这二十个平平常常的字中体会到了深深的怅惘和凄楚的离情。当弟弟离别之际,他愁肠百结,不能像李白那样有心思去注意友人离别的场所、季节的特点,难堪的别情甚至于使孟郊连立岸目送也不可能,弟弟的船一离去,他就苦泪纵横,两眼发黑,又怎能像李白那样去注意友人远去的帆影、碧空呢?李白送别的友人是著名的诗人,离别是在烟花三月的春日,去的地点又是城郭如画的扬州,所以李白诗中那远去的孤帆虽然寓有别情,可和这别情相伴的是欢愉和明快。孟郊在垂老之年与亲弟分别,对故乡的怀念、旅况的孤独和生活的艰难一齐涌上心头,特别是这次分别很可能成为兄弟间的永别,他不可能有李白诗中的那种别情,而是酸楚悲痛的离愁别苦。以淡色、简笔写浓情,是这首诗语言的特点,也是他诗歌语言的第一个特色。
现在我们回头看看韩愈与严羽的评价。韩愈的“天葩吐奇芬”中的“天秀”也不应该指语言外表的华丽,而是指语言的内秀。至于严羽的“憔悴枯槁”,我认为这四个字分别指诗情和诗语。如果指孟郊的诗情,“憔悴”则有之,因为孟郊诗中的感情,不仅是浓烈的也是苦涩的;如果指孟郊的诗语,“枯槁”则未必,因为严羽只看到了孟郊诗歌语言的外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