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峻,是孟郊诗歌风格的第二个特征。孟郊曾自评其诗曰“清峭”。清峭其实就是冷峻,即清冷而峻峭。沈德潜评孟郊诗时也说:“孟东野诗,亦从《风》《骚》中出,特意象孤峻,元气不无斫削耳。”
他并“非轩冕族”的家世和他个人丰富的阅历 ,使他有可能既熟知上层社会的伪善冷酷面目又清楚下层人民倍受欺凌侮虐的惨况,严峻的现实使他脱弃了青少年时代那种浮幻的热情,深刻的人生体验使他逐渐深沉起来。他艺术个性中那种强大的理性因素又有力地帮助他更深刻而艺术地分析和认识社会。所以,当他写到社会、人情时往往显出一种深沉、冷峻的格调:
卧冷无远梦,听秋酸别情。
高枝低枝风,千叶万叶声。
浅井不供饮,瘦田长废耕。
今交非古交,贫语闻皆轻。
——《秋夕贫居述怀》
“高枝低枝风、千叶万叶声”撩乱了他久埋的愁绪,在这寂寞无眠的秋夜他想得很多、很远,想到了人生也想到了世情。世态变得多么势利,就像田地贫瘠了要被荒废掉一样,人穷了说的话也没有斤两!诗人对世态的心寒至少不比他被薄卧冷时的身寒好受。在诗中没有大喊大叫的指责,而代之以深刻冷峻的艺术解剖。
凄凉是他一生生活的最好概括,冷漠又是他所在的生活环境的主要特征。当我们论述到他冷峻诗风形成的原因时,这些无疑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因素。如“老骨惧秋月,秋月刀剑棱。纤威不可干,冷魂坐自凝,羁雌巢空镜,仙飙荡浮冰。惊步恐白翻,病大不敢凌。单床寤皎皎,瘦卧心兢兢。洗河不见水,透浊为清澄。时壮昔空说,诗衰今何凭”(《秋怀十五首》之六)。我们完全可以把这首诗看成是外部世界的冷漠在他内心世界的投影,他在自然界和社会都得不到任何温暖,块然独坐时灵魂深处亦觉凄寒。
冷峻的特色主要表现在孟诗的意境中。它是诗人的主观感情同客观物象的统一所呈现出来的一种艺术境界。外在世界的冷漠固然是形成他诗歌冷峻的一个重要因素,但一个抒情诗人对社会人生的反映主要是通过抒发主观情感来完成的,不可能直接地照搬生活。马克思和列宁都认为,人的意识不仅反映客观世界,并且创造客观世界。孟诗中冷峻凄寒的意境,是融合着他自己情感的新的艺术存在。在这一艺术世界中,冷峻这一特征比现实生活中的更为突出更为强烈。像《苦寒吟》:
天色寒青苍,北风叫枯桑。
厚冰无裂文,短日有冷光。
敲石不得火,壮阴正夺阳。
调苦竟何言,冻吟成此章。
寒天、北风、枯桑、厚冰、短日、冷光……诗人选取这些有代表性的意象,组成一个冰冷、奇特的艺术天地,把人们带入那冰天雪地之中,呼啸的北风和短日的冷光真要使人寒得打颤。歌德说:诗人“不仅可以在现象的选择上面显示自己的趣味,而且还会由于表现各种特殊的质的确切性而引起我们的惊讶,并使我们受到教益。在这种意义上,你可以说他已经形成了风格”。孟郊“在现象的选择上面显示出”自己特殊的审美趣味,喜欢并且善于选取典型的意象以创造出冷峻的境界。如著名的七绝《洛桥晚望》:
天津桥下冰初结,洛阳陌上人行绝。
榆柳萧疏楼阁闲,月明直见嵩山雪。
刘逸生解释这首诗说,“月明直见嵩山雪”一句,“也许是诗人以此比喻自己,或比喻一种什么人物(比如越处在艰苦的环境中,有人越能够发出光来),也许只是一种偶然的感触……”又说:诗人“看到了平时热闹而此时冷寂的一面,也看到了相反的一面,好像并不过分吃力地把这种感受写了出来,但又不是跳身出来向读者解释什么哲理”。他简直把这首诗说成是一首内涵颇深的哲理诗了。他的这些说法我们不敢苟同,在这首诗中既体味不出什么哲学道理,更难看出“月明直见嵩山雪”是在“比喻一种什么人”或是诗人在自比。我们倒是认为,这首诗中那种冰清玉洁的境界与诗人的精神世界之间存在着某种感应交流,诗人的气质个性在“月明直见嵩山雪”这一峻极、孤峭的形象中被对象化。
为他的精神境界和审美情趣所决定,孟郊选取秋风、白雪、严冰、冷月这一类意象入诗,固然有助于他冷峻诗风的形成,但他这种诗风形成的原因远非只此一端。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红杏枝头春意闹’,着一‘闹’字,而境界全出;‘云破月来花弄影’,着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同样,孟诗中实词和虚词的成功运用也对于他诗中冷峻境界的形成有不可低估的作用,如“秋月颜色冰,老客志气单。冷露滴梦破,峭风梳骨寒。席上印病文,肠中转愁盘。疑怀无所凭,虚听多无端。梧桐枯峥嵘,声响如哀弹”(《秋怀十五首》之二)。着一“滴”字于动中取静,而“梳”字的妙用又浸透着料峭的寒意。动词和形容词如“冷”“破”“峭”“寒”“峥嵘”都锤炼得精确难移。它们共同把诗中的意象组成一个有机的整体,使冷峭的境界更为鲜明突出。
如果仅只看到了孟郊诗歌“冷”的一面,还不能说准确地把握住了他诗歌的风格特征。我们说过诗人越到晚年越脱弃了青年时代那种浮幻的热情,并不是说他泯灭了一切激情和冲淡了一切爱憎。恰恰相反,感情的峭激不平始终是他艺术个性中一个显著特征。《升庵诗话》卷八载孙器之的话说“孟东野如埋泉断剑,卧壑寒松”,用这两句评孟郊那种冷峻的诗风是再贴切不过的了。卧壑寒松,寒而有骨;埋泉断剑,埋而不平。这不正是说他的诗歌看似清寒冰冷而实则峭激热烈吗?他那峭激的诗情往往用冷峻的语言来表达,因此他的诗风不是那种缺乏热情的幽冷或阴冷,而是内里有火而外表裹霜的一种冷峻。如:
胡风激秦树,贱子风中泣。
家家朱门开,得见不可入。
长安十二衢,投树鸟亦急。
高阁何人家,笙簧正喧吸。
——《长安道》
呼啸的北风摇撼着长安街两边的树木,薄暮时分寒鸟正急着归林,诗人却仍踯躅街头无处藏身,而那些达官贵人正在朱楼中作乐,他们从来就不顾下层人民的冻馁。景况既凄凉如彼,社会又冷漠如此。全诗弥漫着冷飕飕的气氛,也蕴含着诗人愤怒不平的激情。“冷”与“热”就是这样融合在他的诗中。韩孟诗派中的另一诗人贾岛也以写幽、写冷著名。在贾岛诗中并不缺乏孟诗中那种冷的氛围,但要找出像孟诗冷的外表下藏着的那种峭激的诗情实在不很容易。孟诗的冷峻与贾诗的幽冷之间有诗情强弱的明显差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