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形、理三者中对于诗歌来说情是更为本质的因素,没有情诗歌就不成其为诗歌了。闻一多在《唐诗杂论》中曾说:“说一个人的诗缺少情的深度和厚度,等于说他的诗的质不够高。”诗人的感情(在优秀诗人中,时代、人民的感情是通过他个人的感情去表现的)是抒情诗的直接抒发对象,诗人的感情和这种感情的表达特点是诗人艺术个性中一个重要的规定性。现在,我们分析孟郊艺术个性的第二个特点:诗情的峭激。
诗人的感情是主体和客体相互作用的产物,随着时间和环境的变化诗人感情马上会跟着发生变化,一个悲观忧愁的诗人不可能成天愁眉苦脸泪眼汪汪,同样,一个乐观的诗人也不可能时时处于兴奋高亢的情绪之中。但是,由于长期的社会教养、独特的生活经历等因素使诗人的情感具有相对的稳定性,所以人们往往喜欢用沉郁顿挫来概括杜甫的诗情,经常用豪放飘逸来形容李白的诗情。孟郊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诗情激切的特点(见《送淡公十二首》)。他那种情感峭激的诗歌在当时就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元和之际“诗章则学矫激于孟郊”就是证明 。“矫激”这个词除了李肇带有贬意的色彩外,它与我们所说的峭激的内涵也不尽相同,李肇所谓的“矫激”是指诗情或诗风的矫异偏激,而我们的“峭激”则是指诗情的峻峭激切。
不同的诗情需要不同的方式来抒发,如张九龄《望月怀远》中那种安详和雅的情怀决定了他那种从容不迫的抒情方式;杜甫沉郁的诗情决定了他那顿挫婉转的抒情方式;孟浩然那种冲淡的诗情决定了他含蓄不露的抒情方式。当然,任何诗人的诗情不会是单一的,张九龄的诗情不可能一味安详和雅,有时也十分豪放;孟浩然不可能一味冲淡,有时也比较浓烈。因此,他们的抒情方式也不可能是固定不变的。同样,我们说孟郊的诗情峭激也仅是就其主要倾向而言,他的诗情自然有或冲淡、或沉郁、或豪放的时候,他的抒情方式因而也有时含蓄不露,像《临池曲》:
池中春蒲叶如带,紫菱成角莲子大。
罗裙蝉鬓寄迎风,双双伯劳飞向东。
有时深曲婉转,像《古别离》:
欲别牵郎衣,郎今到何处?
不恨归来迟,莫向临邛去。
但是,这样的诗歌感情和这样的抒情方式在他诗集中不占多数。他的诗情主要特点是峭激,峭激的诗情决定了他常采用峻直的抒情方式,而这种抒情方式在具体诗中又分别表现为:
(一)急发式:当遇到过悲或过喜(更多的是过悲)境遇刺激的时候,诗人的感情趋于十分激烈和躁动不安的程度,只有采用急迫的喷射而出的抒情方式才能酣畅淋漓地表达自己的感情。我们之所以称它为急发式是为了使它与李白的那种爆发式的抒情特点区别开来。急发式和爆发式的共同点在于它们都是突发的,不同的是爆发式像山崩水涌、风雨骤至一样不可遏止,孟郊由于禀赋气质所致显然缺乏李白那种银河落九天式的气势,他只是一种诗情炽烈得急迫难耐而已,如五绝《再下第》:
一夕九起嗟,梦短不到家。
两度长安陌,空将泪见花。
又如七绝《登科后》:
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遍长安花。
诗中感情的悲欢不同,但都是激情强烈到了难以缄默时急迫地抒发出来的,所以它们在情调上表现为意急情尽,在节奏上则显得急遽短促。
(二)直言式:中国古典诗歌美学一向都注重含而不露的抒情方式,直言式的诗歌往往因其直致而招致责难。但是,半吐半藏的抒情方式显然不适宜于孟郊那峭峻激切的诗情。所以他很明智地采取这种直言的方式,元范德机在《木天禁语》中称孟诗“斩截”,我们不妨来尝尝他“斩截”的味道:“食荠肠亦苦,强歌声无欢。出门即有碍,谁谓天地宽。有碍非遐方,长安大道旁。小人智虑险,平地生太行……”(《赠崔纯亮》)他这种抒情方式的优点是能使诗歌刚劲有力,加之孟郊深肫而真挚的感情更使诗能刚挺而微妙,缺点是有时因词气过于斩绝不能给人留下回味的余地,直抒胸臆是他诗歌的特点,有时也是他诗歌的弱点。《王直方诗话》引李希声的话说:“孟郊诗正如晁错为人,不为不佳,所伤者峻直耳。”
(三)怒斥式:孟郊的一生不能忘情于现实,上层社会的黑暗腐朽与世情险恶常使他激怒难平,而他“终朝衡门下,忍志将筑弹”(《严河南》)的生活经历也是他长期愤激的重要原因。诗人都有愤激的时候,但各人愤激的特点和表现这种愤激情感的方式却千差万别。我国古代诗人没有不受儒家美学思想熏陶的,儒家美学思想极强调哀而不伤和怨而不怒的中和美,所以大多数诗人们都把自己愤激的感情通过压抑后再以和平委婉的语调出之。他们诗中的感情是被冲淡了的变了质的感情,像孟郊这样让自己的愤激之情出之以怒斥的语调的还不多见。《择友》和《蜘蛛讽》二诗很有代表性,不仅像《择友》等诗直斥那些人面兽心之辈,就连在寓言诗中也以指桑骂槐的形式来抒发自己的愤激之情:
万类皆有性,各各禀天和。
蚕身与汝身,汝身何太讹。
蚕身不为己,汝身不为它。
蚕丝为衣裳,汝丝为网罗。
济物几无功,害物日已多。
百虫虽切恨,其将奈尔何。
——《蜘蛛讽》
《择友》一诗所抒写的情感也同样激昂愤慨:
兽中有人性,形异遭人隔;
人中有兽心,几人能真识。
古人形似兽,皆有大圣德;
今人表似人,兽心安可测。
虽笑未必和,虽哭未必戚。
面结口头交,肚里生荆棘。
好人常直道,不顺世间逆。
恶人巧谄多,非义苟且得。
若是效真人,坚心如铁石。
不谄亦不欺,不奢复不溺。
面无吝色容,心无诈忧惕。
君子大道人,朝夕恒的的。
读惯了温和平静的诗歌再来感受一下孟郊这种峭激怒斥的调子,别是一番滋味。
孟郊的诗情的确十分峻峭激切,但绝不是李肇所说的矫异偏激,也不是以后的论孟郊者所说的是一种“浮躁”情绪的冲动,我们在他峭激的诗情中同样能看到他艺术个性的第一个特点,即艺术地把握世界的过程中相对强大的理性力量对它起着规范和引导的作用,使他的峭激之情没有流于一种粗狂的情绪发泄。峭激的诗情无疑是他绝大多数诗歌的基调,但是,他这种诗情常常是对社会、人生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后才产生的,对人世不平的认识越深入,他的诗情就越峭激,无论是以一种什么方式抒发,它都总是渗透着理性的强烈而深沉的激情。理性的力量在他艺术个性中表现得比较突出,但这种理性多是伴随着鲜明的形象与峭激的情感。在大多数成功的情况下,他既能动人以情又能服人以理。总之,他艺术个性中的情,是受理性规范和诱导的峭激之情;他艺术个性中的理,是激情化和形象化了的强大理性——这就是本章所论述的他艺术个性的本质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