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自然不可能一辈子总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与“天地同流”或“与道冥一”,对于人这种社会存在物来说永远只是一种短暂而超然的心灵体验,大多数情况下他必须面对社会和个人的许多现实难题:诸如穷与达的烦扰、贫与富的交战、生与死的纠缠,还得为“真风告逝,大伪斯兴”(《感士不遇赋》)而痛心疾首,为“坦至公而无猜,卒蒙耻以受谤。虽怀琼而握兰,徒芳洁而谁亮”(同上)而愤愤不平,为“六籍无一亲”(《饮酒二十首》之二十)而忧心忡忡,因“草盛豆苗稀”而负耒躬耕。他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生存的重量,临终前还慨叹“人生实难,死如之何”(《自祭文》)。明末锺惺责怪人们只知“陶公高逸”洒脱的一面,却不了解他“竟是一小心翼翼、温慎忧勤之人”。到清代沈德潜、锺秀等人都说“晋人多尚放达”,独陶渊明秉持儒家“忧勤自任”的精神,“倘幸列孔门,何必不在季次、原宪下”。“忧勤”既是他“洒落”的对立面也是其“洒落”的补充。那么,陶渊明是如何从忧勤走向洒落的呢?在走向洒落的过程中,哪家的文化精神左右着他的心灵感知和存在决断?
陶渊明一生可能同时面对许多难题,但我们的考察得从一个一个的难题开始。
首先他得消除穷与达给他精神上带来的烦扰,在他心灵上造成的紧张,否则他的人生就难得洒落自在。
“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饮酒二十首》之十六)的经历使青少年的陶渊明及早获得了入世情怀,他曾有过“大济于苍生”(《感士不遇赋》)的壮志,有过“猛志逸四海”(《杂诗十二首》之五)的豪情,也有过“慷慨绸缪”(《杂诗十二首》之十)的雄心。《命子》一诗据王瑶考证约作于其三十岁左右,而立之年的诗人追述其先辈的勋业时抑制不住自己的景仰与钦羡,为陶唐氏在中国历史上“历世重光”而骄傲和荣幸,从“御龙勤夏,豕韦翼商”的昌隆,数到“于赫愍侯,运当攀龙;抚剑风迈,显兹武功”的伟业,再说到陶侃“天子畴我,专征南国。功遂辞归,临宠不忒”的显赫,并为自己年届而立却一无建树而羞愧,发出了“嗟余寡陋,瞻望弗及”的叹息。称述祖业既以勉儿亦以自励,希望自己能继踵前贤,但愿儿子能光宗耀祖,使先辈有勋绩称于前,儿孙有伟业著于后。他为了自己的事业有成而“东西游走”:
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行游。
谁言行游近?张掖至幽州。
饥食首阳薇,渴饮易水流。
不见相知人,唯见古时丘。
路边两高坟,伯牙与庄周;
此士难再得,吾行欲何求。
——《拟古九首》之八
此诗思致奇幻缥缈,诗旨归趣难求。古代的治陶者见诗中提到夷、齐和荆轲,便以为是流露“忠君报国之念”,今天的学者见诗中提到北方的张掖、幽州,便断言“本诗的主题思想”是“抒写统一的爱国理想抱负无望实现的悲愤,发泄对东晋苟安江南的深刻不满”,对东晋王朝尽忠或“对东晋苟安不满”这两种主题虽然彼此相对,但它们同样都将这首诗过度政治化了。诗人在此诗中不过是抒写自己少时独闯天下的豪侠肝胆,斗强扶衰的节义情怀,以及世无知音的孤独苦闷。诗中的经历并非诗人青少年的实录,在晋末宋初的陶渊明不可能“行游”到张掖和幽州,“谁言行游近,张掖至幽州”只是明其“壮且厉”的刚强豪迈,并不是借以明其“恢复国家统一的理想”;“饥食首阳薇,渴饮易水流”也只是明其节义侠骨,并不一定是要“为晋一明大义”。在《读山海经十三首》之九、十两诗中,诗人同样以高音亮节称颂不畏强暴的胆略、顽强不屈的斗志和刚毅勇敢的精神:
夸父诞宏志,乃与日竞走。
俱至虞渊下,似若无胜负。
神力既殊妙,倾河焉足有?
余迹寄邓林,功竟在身后。
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
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
同物既无虑,化去不复悔。
徒设在昔心,良辰讵可待!
夸父“与日竞走”渴死途中,刑天“舞干戚”未能取胜,精卫“衔微木”也不足以填海,这两首诗表达了对这些悲剧英雄壮志难酬的叹惋,更抒写了对他们奇行异志的赞美,诗中的果敢之气盖过了感伤之情。从“猛志固常在”“功竟在身后”这些铿锵作响的诗句中,我们不难看出诗人对功名的向往。其《拟古九首》之二说:“辞家夙严驾,当往至无终。问君今何行?非商复非戎;闻有田子泰,节义为士雄;斯人久已死,乡里习其风。生有高世名,既没传无穷;不学狂驰子,直在百年中。”论者多以为此诗表达“公盖深欲效田畴之忠于晋室,而鄙当时附宋者之为狂驰也”。这首诗的落脚点不在于事不事二姓的忠逆问题,而是强调要像田畴那样以节义求万世名,清方宗诚对此别有会心:“《拟古》第二首:‘生有高世名,既没传无穷。不学狂驰子,直在百年中’。此本孔子‘疾没世而名不称’之意。”儒家通过功德圆满来实现不朽的思想对陶渊明有深远的影响:“进德修业,将以及时,如彼稷契,孰不愿之?”(《读史述九章·屈贾》)他把“进德修业”“如彼稷契”视为自己理所当然的生命取向,并把它作为自己孜孜以求的存在课题。这使人想起诗圣杜甫的咏怀:“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转拙,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居然成濩落,白首甘契阔。盖棺事则已,此志常觊豁。”一个希望“如彼稷契”,一个“窃比稷与契”,陶渊明与杜甫的自期何其相似!毫无疑问,是相同的儒家文化精神塑造了这种相似的襟怀。陶渊明在《荣木》诗前的小序中说:“荣木,念将老也。日月推迁,已复九夏;总角闻道,白首无成。”在这首诗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陶渊明已届不惑之年仍然以功德自期,以忧勤自任:
采采荣木,结根于兹。
晨耀其华,夕已丧之。
人生若寄,憔悴有时。
静言孔念,中心怅而。
采采荣木,于兹托根。
繁华朝起,慨暮不存。
贞脆由人,祸福无门。
匪道曷依,匪善奚敦!
嗟予小子,禀兹固陋。
徂年既流,业不增旧。
志彼不舍,安此日富。
我之怀矣,怛焉内疚。
先师遗训,余岂云坠!
四十无闻,斯不足畏。
脂我名车,策我名骥。
千里虽遥,孰敢不至!
此诗将进道修业、建功立言的志向放在“人生若寄”的生命背景上来抒写,诗中的感情时而低沉压抑时而慷慨激昂,表达了诗人对于“四十无闻”的怅然愧疚,以及不甘于寂寞“无闻”的振作进取。黄文焕对这首诗的情感与结构有十分精当的分析:“四章互相翻洗。初首憔悴怅念,若寄之人生,与夕丧之晨华同脆,无可自仗,说得气索。次首拈出贞脆由人,有善有道,可仗俱在,不须念怅,说得气起。三首安此日富,有道不能依,有善不能敦,怛焉内疚,倍于怅矣,又说得气索。卒章痛自猛厉,脂车策骥,赎罪无闻,何疚之有?又说得气起。”诗人在“徂年既流,业不增旧”时痛责浮生,警策自己“脂我名车,策我名骥”,这显然是儒家“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的回响。
正是儒家主张通过现世功德来确立自身生命价值的思想,使陶渊明长期担心自己“奇名之不立”(《感士不遇赋》),待到真的“白首无成”时他便寝不安席:“白日沦西阿,素月出东岭……气变悟时易,不眠知夕永。欲言无余和,挥杯劝孤影。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念此怀悲凄,终晓不能静。”(《杂诗十二首》之二)白日西沉和素月东出引起了“日月掷人去”的痛苦,“往燕无遗影,来雁有余声”的节候变易,使他深感“空视时运倾”(《九日闲居》)的恐惶,“栖迟固多娱”抵消不了“有志不获骋”的失落,急切希望成就功名偏偏又功名难就使他焦灼得“终晓不能静”。《杂诗十二首》之五表现了同样的心境:
忆我少壮时,无乐自欣豫,
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
荏苒岁月颓,此心稍已去。
值欢无复娱,每每多忧虑。
气力渐衰损,转觉日不如。
壑舟无须臾,引我不得住,
前途当几许,未知止泊处。
古人惜寸阴,念此使人惧。
这首诗也是悲叹早年的“猛志”成空。以“无乐自欣豫”的少年情怀反衬“值欢无复娱”的老来心境,以“骞翮思远翥”的少年意气反衬“气力渐衰损”的老来衰颓,陶渊明完全被人生的失败感所纠缠,因而精神上“每每多忧虑”。王瑶先生将此诗系于晋义熙十年(公元414年),其时陶渊明年届五十,人生已到了秋天的收获季节却一无所获,所以他有“前途当几许”的惶惑,有“未知止泊处”的茫然。想起前人轻尺璧而重寸阴的古训,他不禁生出此生虚度的恐惧。这里可看到陶侃对他的影响,《晋阳秋》载陶侃告诫下属的话说:“大禹圣人,犹惜寸阴,至于凡俗,当惜分阴,岂可游逸,生无益于时,死无闻于后,是自弃也。”“古人惜寸阴,念此使人惧”之所“惧”者不就是他曾祖陶侃所说的“生无益于时,死无闻于后”的“自弃”吗?
为了使自己生有益于时,死有闻于后,陶渊明多次“宛辔”出仕,从二十九岁释褐“起为州祭酒”开始一直到四十一岁辞去彭泽县令,其间时仕时隐共拖了十三年时间。史家和诗人自己总是把出仕的原因归结为“家贫”,颜延之在《陶征士诔序》中称他出仕是由于“母老子幼,就养勤匮”,沈约也说是由于“亲老家贫”,陶渊明自己更是反复声明早年“投耒去学仕”是为“长饥”所迫,“耕植不足以自给,幼稚盈室,瓶无储粟”的生活处境把他逼上了仕途(参见《饮酒二十首》之十九、《归去来兮辞》)。我们并不怀疑诗人早年生活的贫苦,但这并不是他出仕唯一的甚至也不是主要的原因。他辞去彭泽令以后生活同样常常陷入困境,有时还穷到“行行至斯里”去沿门讨乞的程度,可他并没有因为“长饥”而去“学仕”,义熙末反而不就朝廷“著作郎”之征。就其家庭背景和所受教育来看,他青年时期“慷慨绸缪”的志向是他几次出仕的直接动因。
然而,陶渊明每次踏上仕途就像鸟儿被关进笼子一般如拘如囚。起为州祭酒时他没有留下诗文,我们无从确知他初仕的心理感受,但从史书所说“不堪吏职,少日自解归”可知,他初仕“少日”便“解归”倒不是遭上司的冷遇或受同僚的排挤,完全是他的气质个性“不堪吏职”。《饮酒二十首》之十九中的自述也说:“畴昔苦长饥,投耒去学仕。将养不得节,冻馁固缠己。是时向立年,志意多所耻。遂尽介然分,终死归田里。”“向立年”意指将近三十岁,恰与二十九岁“起为州祭酒”吻合。不过,他这次解职后并没有“终死归田里”,几年以后(晋隆安四年,公元400年),他又出任桓玄的幕僚。其时桓玄雄踞建康上游荆州,刚扫清对他构成威胁的对手,握有天下最为强悍的重兵,随时都可以进取京城总揽朝政。陶渊明的外祖父孟嘉曾是桓玄之父桓温十分器重的僚佐,如今他自己又以桓玄僚佐的身份奉命使都,这正是他迈往图功一骋“猛志”的良机,可他此时竟无半点“抚剑风迈”的豪气,反而厌倦官场敷衍与仕途奔波,在使都归来的路上感叹说:“久游恋所生,如何淹在兹。静念园林好,人间良可辞;当年讵有几,纵心复何疑。”(《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于规林二首》之二)第二年(晋隆安五年)七月销假至江陵赴官时冠缨对他简直成了难以忍受的桎梏,他又一次发誓要“投冠旋旧墟”:“闲居三十载,遂与尘事冥。诗书敦宿好,园林无世情。如何舍此去,遥遥至西荆?叩枻新秋月,临流别友生,凉风起将夕,夜景湛虚明。昭昭天宇阔,皛皛川上平;怀役不遑寐,中宵尚孤征。商歌非吾事,依依在耦耕。投冠旋旧墟,不为好爵萦。养真衡茅下,庶以善自名。”(《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口》)既然倾心于“园林无世情”,沉醉于“诗书敦宿好”;既然不屑于官场“好爵”,不羡慕人世浮华,为什么又要踏上喧嚣攘夺的仕途呢?陶渊明自己对此也好像迷惑不解,他在诗中不断地反问自己说:“如何淹在兹?”“如何舍此去,遥遥至西荆?”这一时期的陶渊明有些进退失据:吟完“静念园林好”不出三年时间,他又决定“暂与园田疏”,匆匆“投策命晨装”,出任镇军将军刘裕的参军;可“始作”镇军参军便又打算“终返班生庐”。不妨看看诗人四十岁时所写的《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作》中所表现的心态:“弱龄寄事外,委怀在琴书。被褐欣自得,屡空常晏如。时来苟冥会,宛辔憩通衢。投策命晨装,暂与园田疏。眇眇孤舟逝,绵绵归思纡。我行岂不遥,登降千里余;目倦川途异,心念山泽居。望云惭高鸟,临水愧游鱼;真想初在襟,谁谓形迹拘。聊且凭化迁,终返班生庐。”此时诗人心情之矛盾和痛苦恐怕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既然“委怀在琴书”何苦又要“登降千里余”?既然“心念山泽居”干吗又要“宛辔憩通衢”?既然入仕便临水愧鱼、望云惭鸟,为什么又要应辟出仕呢?从诗中“时来苟冥会”一语看,诗人入刘裕幕是应刘之辟,不存在被刘胁迫的可能。征辟当然要出之以礼节,受征辟者也可以礼节决定进退。陶渊明这年正为“四十无闻”而苦恼,其时刘裕又正处在王业渐隆之时,照说这时出任刘裕参军是他建功立业的天赐良机,诗人自己也认为这是“时来”,可是,他入幕后非但没有一展身手的冲动,反而束装初出便绵绵思归,看来他根本没有想到利用这次“时来”的良机建功“骋志”,在刘裕幕中几个月后便遽然辞归。清张荫嘉认为陶这次出仕是“违心之举”,因而始出便“有悔出之意”。令人费解的是,他离开刘裕幕不久即入建威将军刘敬宣幕,从《乙巳岁三月为建威参军使都经钱溪》一诗可以看出这次出仕仍是“违心之举”,刚一赴任便反问自己为何要勉强出仕:“伊余何为者,勉励从兹役;一形似有制,素襟不可易。园田日梦想,安得久离析;终怀在归舟,谅哉宜霜柏。”义熙元年乙巳(公元405年)三月,陶渊明因幕主刘敬宣自表解职而罢参军之职,他回到“日梦想”的“园田”不久又离开“园田”,同年八月赴彭泽县令之职。和前几次出仕一样,一就任就“眷然有归欤之情”,“在官八十余日”便解绶去职(《归去来兮辞序》)。
出仕又厌仕,始出便思归,这成了陶渊明每次出仕的心理模式。他每次出仕的时间都非常短,除在桓玄幕做了一年左右僚佐外,从释褐为江州祭酒到做彭泽县令,每一任都只做了几个月时间,江州祭酒甚至“少日”便解归。义熙元年(公元405年)四十一岁的陶渊明在这一年中两次出仕两次归田。人们很少认真考察诗人这种旋出旋隐的原因。苏轼将此说成是陶为人之“真”的一种表现:“陶渊明欲仕则仕,不以求之为嫌;欲隐则隐,不以去之为高。”这一行为表明陶为人之真固然不错,但他没有说清陶何以忽而“欲仕”忽而“欲隐”,更没有说清他何以一边厌仕又一边出仕的原因。清方东树在《昭昧詹言》卷四中试图作出另一种解释:“盖仕非公所乐而不妨仕,其曰‘时来苟冥会’、‘聊且凭化迁’,事时偶合,适当如此,便且如此。随运化而迁转,不立己以违时,此孔子‘仕止久速,无可无不可’之义,究竟不害道,亦未为失己失义。”方氏把陶渊明这一时期在仕隐之间摇摆的心态想象得过于理想化了一点,持论过高往往不能说明任何问题。陶渊明并非总是每辟必应,有时候也“立己以违时”,如晚年就不受朝廷“著作郎”之征。治陶者和慕陶者唯恐说陶渊明心灵深处存在着矛盾痛苦有损于诗人的高逸超旷,往往有意无意地将他的忽仕忽隐想象为浑身自在通体风雅之举,殊不知或仕或隐对于当时的陶渊明绝非“无可无不可”,而是关涉到他生命意义、存在价值与人生抉择的大事。从“向立年”到不惑年这一人生阶段,陶渊明频繁地忽而出仕忽而归隐,表明他此时仕有仕的苦恼,隐又有隐的不安。委怀于琴书和寄情于园田他难免有“白首无成”的惶恐,“暂疏园田”走上仕途他又深觉“意志多所耻”,这样,他每次出仕都好像是“违心之举”,每首出仕诗总是先写自己的“宿好”在于园田诗书,后写自己一定要诀别官场躬耕终老。早年儒家诗书的熏陶赋予他积极入世的“猛志”,他不断激励自己“进德修业”,以期有功于生前留名于生后,可是他的气质个性又“闲静少言”(《五柳先生传》),不堪市朝的浮竞喧嚣。他的人生志向与自己的精神气质的这种内在冲突,使他的灵魂无论是仕还是隐都不得安宁。
尽管向往曾点春风沂水的洒落,尽管明知自己“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归园田居五首》之一),可是由于害怕自己的一生“白首无成”,他一次次违拗自己的气质个性去做幕僚和县令,希望通过事功来肯定并超越自身的存在,像他所仰慕的曾祖陶侃那样成就“伊勋伊德”之后再去了却“功成者自去”的夙愿(见《命子》《咏二疏》)。然而,在那“雷同毁异,物恶其上,妙算者谓迷,直道者云妄”(《感士不遇赋》)的世道,个人事功的成败主要不取决于自己的才华与努力,为此他曾喟然长叹:“何旷世之无才,罕无路之不涩;伊古人之慷慨,病奇名之不立。”(《感士不遇赋》)不能成就现世功业对于一个以“如彼稷契”自期的人来说当然是一种巨大的人生挫折和精神折磨。儒家主张在人事奋斗和道德砥砺中确立自身的价值,孔子虽然说过“吾与点也”,并把这种洒落作为一种更高的人生境界,但从他个人的存在方式来看,更多的是“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执着不舍,是“克己复礼”的戒慎修身,或许他认为曾点之乐要在功德圆满后才能实现和消受。陶渊明在青壮年时期也同样认为应在“寄迹风云”完成人际功业之后才可“淡焉虚止”(《命子》),在“功遂”之前“辞归”自然就不能心安理得(《命子》),所以他在“投冠”之后又一次次“勉励”自己“宛辔憩通衢”。
汲汲于事功造成了他精神的紧张烦躁,耿耿于穷达使他的人生动多滞碍,因为叹“奇功遂不成”(《咏荆轲》),“病奇名之不立”(《感士不遇赋》),心灵就会停留在一种渴慕状态,精神就会驰骛于外而不是反求诸己。渴慕容易使心灵失去平衡,或压抑忧愁或躁动不安,驰逐于外容易失去生命的真性,或者“心为形役”或者为人所羁。后来陶渊明将自己求取功名的这一生命历程视为“迷途”:“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归去来兮辞》)在这“心为形役”的大彻大悟之前,诗人也曾痛苦地感受到“为人所羁”:
闲居执荡志,时驶不可稽。
驱役无停息,轩裳逝东崖。
沉阴拟薰麝,寒气激我怀。
岁月有常御,我来淹已弥,
慷慨忆绸缪,此情久已离。
荏苒经十载,暂为人所羁;
庭宇翳余木,倏忽日月亏。
——《杂诗十二首》之十
王瑶将《杂诗十二首》中的前八首和后四首分编两处,并将后四首系于晋隆安五年(公元401年),时陶渊明三十七岁。这一系年有助于认识和理解陶出仕时的心态,只是从上诗中“荏苒经十载”一句看,此诗似应作于晋元兴二年(公元403年),诗人二十九岁起为江州祭酒,至三十九岁(公元403年)恰好“经十载”。此时诗人开始深刻地反省自己十年来的羁旅行役,醒悟到多年求仕使自己“为人所羁”,因而唱出“慷慨忆绸缪,此情久已离”。“此情”逯钦立注为“做官心情”,或者确切地说“求功名的心情”。
役于人是由于役于己,自己为功名所累才致使自己“为人所羁”,不能超越世俗的功名人生就不可能洒落自在,因而他决心“宁固穷以济意,不委曲而累己。既轩冕之非荣,岂缊袍之为耻。诚谬会以取拙,且欣然而归止。拥孤襟以毕岁,谢良价于朝市”(《感士不遇赋》)。
诗人不愿为轩冕“委曲累己”,明显可以看出庄子对他心灵的深刻影响。庄子认为生命的最高形态就是“任其性命之情”,追逐功名是“得人之得而不自得其得”,是“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人生的自得与自适远远高于利禄轩冕:“庄子钓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内累矣!’庄子持竿不顾,曰:‘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以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二大夫曰:‘宁生而曳尾涂中。’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陶渊明“拥孤襟以毕岁,谢良价于朝市”,与庄子宁可曳尾于涂中以自适也不愿出任楚国卿相而受制于人主,二者的人生态度不是一脉相承吗?魏晋以来肯定生命依恋人生的玄学思潮,加上陶渊明自己对生命的深度体验,更使他看清了巍巍功业和赫赫名声是外在于生命的东西:“迢迢百尺楼,分明望四荒。暮作归云宅,朝为飞鸟堂。山河满目中,平原独茫茫,古来功名士,慷慨争此场。一旦百岁后,相与还北邙。松柏为人伐,高坟互低昂,颓基无遗主,游魂在何方!荣华诚足贵,亦复可怜伤。”(《拟古九首》之四)且不说“穷达不可外求”(《与子俨等疏》),就是求到了盖世功业和普天盛名也只是“得人之得”,添一份荣华便添一份痛苦,更何况生前的显赫难敌死后的寂寥。如果将功名作为人生的目的,自己的人生必定了无意趣:求不到功名固然痛苦抑郁,求得了功名又为功名所累,古今那些“慷慨”争夺的“功名士”无不“可怜伤”。他在《饮酒二十首》之三更直言不讳地鄙弃浮名:“道丧向千载,人人惜其情,有酒不肯饮,但顾世间名。所以贵我身,岂不在一生?一生复能几,倏如流电惊。鼎鼎百年内,持此欲何成!”贪恋世荣爱惜浮名者不肯也不能坦露真性,一生以世人的荣辱为其荣辱,适人之所适而不自适其适,从不反问一下“名与身孰亲”?“顾世名”而忘记了“贵我身”,扭曲自我以身殉名,最后争得了功名却失去了“一生”。那么,怎样才算是“得此生”呢?陶渊明在《饮酒二十首》之七中抒写了自己对人生得失的体验:“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泛此忘忧物,远我遗世情。一觞虽独进,杯尽壶自倾。日入群动息,归鸟趋林鸣。啸傲东轩下,聊复得此生。”既以“啸傲东轩”的洒落自在为“得此生”,役于功名自然就是“失此生”了。这似乎是一种人生的悖论,斤斤计较成败得失反而“失此生”,要“得此生”就得超越个人的成败得失,因此,“委穷达”对于人生具有存在论的意义:“宇宙一何悠,人生少至百。岁月相催逼,鬓边早已白。若不委穷达,素抱深可惜。”(《饮酒二十首》之十五)人生是如此短暂而宝贵,岁月早已催白了双鬓,如果还不能将穷达委之度外,为了功名而栖栖遑遑不是太“可惜”了吗?这样,他从功名中解脱了出来,坦然地品味人生的美酒:
丈夫志四海,我愿不知老。
亲戚共一处,子孙还相保,
觞弦肆朝日,樽中酒不燥。
缓带尽欢娱,起晚眠常早。
孰若当世士,冰炭满怀抱。
百年归丘垄,用此空名道!
——《杂诗十二首》之四
此诗深慨于“当世士”将所谓“四海志”横亘于胸中,在宦海风波里沉浮,在名利之途扰攘,身心长期处于焦虑、烦躁和紧张之中,就像“冰炭满怀抱”那样不得半日安宁。他们不仅灵魂没有驻足之地,连身家性命也有不测之灾。陶渊明既已透悟富贵荣名外在于生命,便无利禄之求和声名之累,因而目前所遇莫非真乐:远离了官场的明争暗斗,尽可在亲戚子孙的共处中相慰相濡;用不着为穷达贵贱而烦心,尽可在“觞弦”中潇洒度日;再也不必束带见督邮,尽可享受缓带宽衣的“欢娱”;既不必披星早朝也不用挑灯草诏,尽可随意“起晚眠常早”。诗人捐富贵轻名利以后,就有一种“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的满足,人生何必纡青拖紫进退百官而后快,只要子孙绕膝、亲戚共处,但得浊酒半壶、清音一曲,对这个世界不忮不求、无滞无碍,缓带、早眠、晚起,全身心都沉浸在怡然自得的福惠之中,“终晓不能静”的忧思躁动一变而为“起晚眠常早”的洒落悠然。这种洒落悠然的人生境界在《自祭文》中得到了更真切更深刻的表现:“含欢谷汲,行歌负薪,翳翳柴门,事我宵晨。春秋代谢,有务中园,载耘载耔,乃育乃繁。欣以素牍,和以七弦,冬曝其日,夏濯其泉。勤靡余劳,心有常闲。乐天委分,以致百年。惟此百年,夫人爱之;惧彼无成,愒日惜时。存为世珍,殁亦见思;嗟我独迈,曾是异兹。宠非己荣,涅岂吾缁?捽兀穷庐,酣饮赋诗……”功名之士害怕在“惟此百年”中一事无成,希望以耀眼的才华、惊人的业绩和盖世的功勋,使自己生前为世人所敬重钦仰,死后为后人所怀念追思,他们为此而匆匆忙忙熙熙攘攘,在求名求利患得患失中了此一生。陶渊明则“独迈”时流,看看他“冬曝其日,夏濯其泉”那份疏放,“勤靡余劳,心有常闲”那份恬适,“乐天委分,以致百年”那份自足,我们恍然如见天际真人。只有远离了功名浮嚣,厌恶了市朝奔竞,超然于世俗穷通,人生才会有这般自在,这般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