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洪乔作豫章郡,临去,都下人因附百许函书。既至石头,悉掷水中,因祝曰:“沉者自沉,浮者自浮,殷洪乔不能作致书邮!”
——《世说新语·任诞》
这篇小品读来让人喷饭。
文中殷洪乔即殷羡,东晋前期曾为长沙相、豫章太守、光禄勋等职。就现在的史料来看,虽然在苏峻之乱中,殷羡曾为陶侃提出过一条好建议,但此人为长沙相时贪婪残暴,经常骄纵强横祸害百姓。作为任职一方的父母官,他给百姓做的坏事似乎比好事还多,虽然没法看到他的模样和照片,但一提起他我就想起了今天那些贪官。
殷羡一生能拿得出手的,一是他生了个有名的儿子殷浩,殷浩给我们留下了“宁作我”那句豪语,以及至今还常用到的“咄咄怪事”这个成语;二是他富于喜剧天才,《世说新语》中有关他的三篇小品,近似于今天三个幽默段子,一个比一个滑稽逗笑。
殷洪乔就任豫章太守,临走时京都人托他捎带一百多封信。等来到离京城不远的石头城,他便把这些信一股脑儿全扔到江中,还煞有介事地祷告说:“信呵,信呵,要沉的尽管沉下去,要浮的尽管浮起来,反正我殷洪乔不能做邮递员!”
京城里托他捎信的那些熟人,要是看到这一幕肯定肺都气炸了。
我看到这里也哭笑不得。
我的第一反应是:这殷洪乔真不是东西!如果觉得捎带一百多封信是个负担,一开始就不要答应人家;既然已经答应了人家,而且已经带它们上路,就应该把这些信安全地交到收信人的手上。受人之托一诺千金,像他这样与轻诺轻弃的小人何异?
接下来的反应是:这殷洪乔真有点滑稽!看到他将别人托付的信“悉掷水中”,你肯定想冲上前去揍他一顿!等读到他最后几句郑重其事的祈祷词,你又肯定会忍俊不禁。要是想把别人托付的信安全送达,就不能将它们“悉掷水中”;既然把它们“悉掷水中”,又何必为它们祈求保佑?既然祈求神灵保佑,为何又说“沉者自沉,浮者自浮”?“沉者自沉,浮者自浮”又哪用得着祈祷?既然“殷洪乔不能作致书邮”,干吗又把别人托付的信带出京城?“因祝曰:‘沉者自沉,浮者自浮,殷洪乔不能作致书邮’”,实在让人绝倒。殷洪乔那一本正经“祝曰”的肢体语言,与他那“沉者自沉,浮者自浮”完全胡闹式的祝词,特别是“殷洪乔不能作致书邮”的内心独白,二者形成巨大的反差,因而产生强烈的喜剧效果。如果只有偷偷地将信“悉掷水中”的行为,殷洪乔就只是现实生活中的小丑;有了最后这几句滑稽的“祝”词,他马上就升华为艺术中的“小丑”——虽然不能给受托人带去书信,但能给无数读者带来快乐。
我一直在想,假如殷洪乔妥善地带到了那一百来封书信,无疑就不能给成千上万读者带来笑声。从做人的道德来说应取前者,从社会效果和艺术审美来看应取后者——你喜欢哪一个殷洪乔呢?
如今,人们把他掷信水中的地方称为“投书浦”,后人还建了石塔、石碑、石亭、牌坊来作为纪念。看来,人们和我一样,宁可喜欢一个任性幽默的殷洪乔,也不愿要那个谨守信用的殷洪乔。“尘世难逢开口笑”,殷洪乔便是逗我们开怀大笑的笑星,他帮人们驱走了许多人世的无聊与沉闷。
成语“付诸洪乔”就是来于这篇小品,意思是捎的信没有带到,它的引申义是“所托非人”。不过,“所托非人”可能性质相同,但其结局也许完全相反:有的以悲剧收场,有的则以喜剧结尾。
说到这里故事还没有完结。南宋吴曾在《能改斋漫录》卷九说,江南有两地名为“石头”,一在今天南京郊区,即所谓“钟山龙蟠,石头虎踞”的石头城,一在今天南昌郊区——当时属豫章——的石头。按《世说新语》中原文语意,当为南京郊区的石头,因为殷洪乔不想做邮递员,断然不会把信带到南昌再扔到水中,所以文中的“石头”属于南京石头城无疑。可余嘉锡先生批评吴曾只“知其一,未知其二”。《太平御览》卷七十一引《晋书》说:“殷羡建元中为豫章太守。去郡,郡人多附书一百余封。行至江西石头渚岸,以书掷水中,故时人号为投书渚。”这样说来托殷带信就不是京都人而是豫章人,而且指明投书地就是江西石头渚。余嘉锡认为《世说新语》这篇小品本之《语林》,《北堂书钞》和《太平御览》引《语林》,都作“郡人附书”,因此,余先生怀疑《世说新语》中的“都下人”当为“郡下人”,“都”字应属“郡”字之讹。其实,造成争议的不仅有两个“石头”地名,还有“殷洪乔作豫章郡,临去”这两句话也有歧义,我们可以将它理解为:殷洪乔做豫章太守,当他离开豫章时;也可以理解为:殷洪乔就任豫章太守,当他赴任时。地名有两个“石头”,两个“石头”分别又在南京和南昌的郊区,而且开头的话又可作两解,所以,殷洪乔扔信的地方到底是在哪个“石头”,现在很难遽下定论。
不管是南京的“石头”,还是属南昌的“石头”,都不影响这篇小品的笑点,更不影响它给我们带来的欢乐。
可惜殷洪乔生不逢时,像他这样的喜剧天才,语言和动作如此有幽默感,要是生活在“娱乐至死”的今天,他根本用不着去当贪官捞钱,做一个笑星会让他数钱数到手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