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今天的人的眼光来看,罗密欧和朱丽叶的故事似乎是有点不可思议。在这一个凄婉的爱情剧中,除了恋人之间那火热的表白之外,其它的一切都完全被死亡的阴影所笼罩。更奇怪的是,这死亡正是两位恋人共同追求的东西——以死来表明心迹。毫无疑问,这种高纯度的爱情代表了诗人心中的理想;而剧中的主人公为实现他们爱的理想,把生命都看得毫不足惜;这既体现出他们体内沸腾的生命的热度,他们个性的高贵,也体现出对于爱的最高境界的极端化的、不顾一切的追求。在这一点上,罗密欧和朱丽叶可说是旗鼓相当,一拍即合。爱,是内面生长的原始之力,死,是这力的最后归宿。
在那一见钟情的凯普莱特家的舞会上,朱丽叶仅凭着与罗密欧短暂的接触就说出这种令人震惊的表白:
“要是他已经结过婚,那么坟墓便是我的婚床。”
这种话让世俗中人瞠目结舌!她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清楚他的身世,彼此交谈不过四五句,只是在舞会上玩笑似的同他接了两个打破礼节的吻。但是这就够了,他们两人都从对方身上认出了自己。这个自己,就是那从未得到过展示的胆大妄为、一追到底、死不回头的个性。这种个性用不着解释,身体的接触比什么都能说明问题。火一般热情的、刚烈的少女朱丽叶一开始就领悟了本质性的东西,知道自己所要的那个人非他莫属,也隐隐地感到爱情从此摆不脱死亡的阴影。这种局面丝毫没有使她畏缩,因为她那高贵的心使她从来就将爱情看得高于自己的生命,并且这种看法是不由自主的。这样的爱当然超凡脱俗:
“罗密欧啊,罗密欧!为什么你偏偏是罗密欧呢?否认你的父亲,抛弃你的姓名吧;也许你不愿意这样做,那么只要你宣誓做我的爱人,我也不愿再姓凯普莱特了。”
朱丽叶这种对爱情的信念当然不是空穴来风,这是由她特异的个性同冷漠的现实碰撞,在十四年里头逐步建立起来的信念,只是从前她不自觉罢了。爱情唤醒了她的自觉意识,她决心同现实对抗,用生命来换取理想。爱,就如同岩浆一样在她年轻的躯体内喷发,她身不由己,明知有危险,还是一次次跑回窗前不断向罗密欧表白。在两人的爱情中,欢乐是那样的少,刻骨铭心的痛苦贯穿了始终。这痛,是他们爱的标志,每一瞬间都活在死亡的威胁中,爱因此变得超级的浓缩。朱丽叶大逆不道地同罗密欧私奔到教堂结婚了,现实和家规都根本不在这个自作主张的小姑娘眼中。但她清醒地知道自己同罗密欧的爱只能属于黑夜,他们所做的,是要用性命来付出代价的事,她没有对这个吃人的现实存一星半点的幻想,即使马上就死,她也要忠于爱情。
“来吧,黑夜!来吧,罗密欧!来吧,你黑夜中的白昼!因为你将要睡在黑夜的翼上,比乌鸦背上的新雪还要皎白。来吧,柔和的黑夜!来吧,可爱的黑颜的夜,把我的罗密欧给我!等他死了以后,你再把他带去,分散成无数的星星,把天空装饰得如此美丽……”
这种爱情的呼唤同时也是不祥的死亡的呼唤,未来已在她那聪慧的头脑的意料之中了,她看到了它,她渴望投入到它里面,她的热血所达到的极境令世俗者望尘莫及。人,尤其是以爱情为生命的女人,生来便具有理想至上的倾向,以及为完美而不顾一切的冲动。罗密欧从窗口的绳梯下降去逃命时,朱丽叶说道:
“你现在站在下面,我仿佛望见你像一具坟墓底下的尸骸。”
她已经清清楚楚地看见了死神。凭着敏锐的直觉,她知道他们短暂的爱情正滑向那永久的黑夜,她愿同她爱人一道在那最后的目的地安息。但她还活着,所以必须抗争。很快父母就来逼她嫁给她所不爱的人了,形势已无可挽回。她不想死,因为放心不下爱人,可是她做了死的准备。劳伦斯神父为她策划了逃过死亡的计谋。她横下心战胜恐惧,喝下了安眠的酒,被抬进墓穴。然而命运的差错却又使得她的爱人丧生。这个时候,她和他的爱情便走到了尽头,也达到了顶峰,只剩下她自己那个关键性的动作了。她勇猛地将匕首刺进年轻的胸膛,倒在了爱人的身上。如流星划过天际,她那短暂而美丽的光芒照亮了人们的心房。人们震惊地发现,原来爱真的可以超越一切,包括越不过去的死亡的鸿沟;原来人真的可以与死亡为伴,活在最最纯净的境界里。
罗密欧也是世俗中的一个异己,他走向成熟的爱情的道路不如朱丽叶那么直接。他首先爱上的是冷美人罗瑟琳,那是一种少年的自恋似的单相思,这样的相思往往是真正的爱情必不可少的前奏。当他在舞会上遇见同样充满了渴望的朱丽叶时,两颗激情的心便撞出了耀眼的火花。还有什么能比这种青春的狂热的爱更动人?还有什么比这迅速升华到天堂的情感更神圣?罗密欧于刹那间明白:爱情真的降临了,由于他长期的执著,也由于他的虔诚。眼前的朱丽叶是这样的美,这样的投合他的心意,苍白的罗瑟琳没法同她相比。在那个奇异的夜晚,他看见的是朱丽叶,也是他自己,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是那样的心心相印,自恋由单相思提升到了真正的身心交流,没有了朱丽叶,他自己也活不成。所以当他后来杀了人被亲王放逐时,后悔不及的他觉得生命已没有了意义,因为放逐的生活里不可能有朱丽叶。神父劝阻了他自杀的举动,告诉他自杀就等于是杀死朱丽叶,为了爱人,他必须强打精神活下去,等待时来运转。于是漫长的折磨开始了。虽然他们被迫分开,但现在两人就好像是一个人,一方遇难,另一方也将死去。他们之间并没有任何约定,却好像从头至尾处在约定之中。朱丽叶的噩耗传来时,他首先想到的就是尽快回到爱人身边,然后同她死在一起。这个同样以爱情为生命的男人,一点都不比女人逊色。他买下毒药,骑上快马向他的爱人飞奔;他像追求爱情那样去追求死亡。在他那临终的眼里,前方的死亡就是爱的目的地,除了死在爱人的怀里,他别无它求,因为这个冷酷的世界不让他们活,也不让他们爱。他虽骑在马上,心已经全部死了。他用自己那死人一般的躯体同巴里斯格斗,杀死了他,闯进朱丽叶所在的墓穴;然后又用死人一般的手葬了巴里斯;用死人一般的目光问候被他杀死的提伯尔特;最后,用死人一般的嘴唇亲吻着朱丽叶喝下了毒药。他终于在无限痛苦中追求到了他所要的无限的幸福,在同死亡的合一中得到了永生。罗密欧作为一个男人的形象在今天看起来是很陌生的,只有那最最热烈的诗人的心灵,才能诞生这样的形象。他同朱丽叶都是属于天堂的人。这个世界不适宜他们,他们至死不屈,做了叛逆的冤魂。但说到底,天堂不正是属于像他们这样的世俗生活的叛逆者的吗?
他们从未想到过要同他们所面对的现实周旋或妥协,对于他们俩来说,现实是一道死亡之墙,他们在热恋中根本就对它视而不见,但在深深的心底,两人都知道墙是越不过去的。虽然朱丽叶也曾抱着幻想喝下神父调制的安眠药,罗密欧也曾怀着希望在外地苦等,那只是出于生的本能。从一开始,两人不约而同的对这爱情的预测便是以“没有好结果”,“大不了一死”这样的基调为前提的。知道自己很可能死,却还要惊天动地地爱一回,这是青春爆发的热力绘出的风景,在这眩目的风景面前,死亡隐退了。谁不愿意享受幸福?由此可以推测出他们所处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生存环境,或许就正是这样的生存环境,才会产生如此凄美纯净的爱情,因为只有这种极致的爱可与它抗衡,否则爱就根本不能存在。由此又令人想到作者的爱情理想正是他对于精神处境的自我意识,想到人如果不能如剧中的主人公那样拼死一搏便什么也不是,古今往来都是如此。面对死亡的爱在现实中是很难行得通了,但艺术的生存中,我们仍然可以一次次演习罗密欧与朱丽叶的不朽的故事,用我们的热血一次次向这个充满了恶的世界发出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