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种与生俱来、无法治愈的慢性致命疾病有时会造就一种以毒攻毒的特异个性,使人从所谓的“正常”彻底分离出来,进入另一种仅仅属于他个人的精神生活。粗看之下,这人同一般人并无什么不同,只有进入到他的精神生活里面才会发现,世俗的生活仅仅是他观照的对象。然而,一切消除不了的绝望的痛,一切令人万念俱灰的黑暗,只因为有了来自上方的那一道生之光辉,就都被赋予了永恒的意义。哈金的长篇小说《等待》,留给我的就是这样一种长久的思索。
强大的文化淫威并不总是通过外部的压制来起作用的,你自己就是它,它同你早就连为一体,无法分割,你的血液里注满了它的毒素。一个人不可能同作为自己母体的文化彻底划清界限,正如人不可能摒弃自己的肉体一样。但人这种特殊的生灵具有一种特殊的能力,这就是认识自我的能力。而要认识自我,首先要认识到渗透于自我中起作用的文化因素。《等待》这部作品向读者展示的,就是中国人在认识自我方面所作出的艰难努力,它的艺术魅力,大部分也是由于它所达到的人性的深度。在我看来,这部作品同国内文坛上走红的那些“写实”长篇相比,有着明显的优越性和更高的立足点。文坛上有很多人认为,《等待》语言粗糙,结构单调,手法陈旧,细节不真实,是因为迎合了洋人的心理才风行于国外(好像洋人在他们心目中是外星人似的)。这样的看法在我们这里很“正常”。要不是这样看才奇怪呢。一个民族,既没有自我反省的文化传统,在近当代异邦文化的冲击之下也从未真心地、彻底地反省过,在文学艺术上又怎么能超越自身呢?
若要形容《等待》中的文化氛围,“窒息”二字最为形象。那是一种庞然大物的慢性死亡——糜烂的肌体散发着恶臭,毒素充斥于每一寸空间。处于这种境地中的生命细胞——一个患了绝症而又不甘心死亡的人,对于我们国人所最看重的那些雕虫小技是不会去考虑的。然而正是作品那单纯的、执著于心灵倾诉的文风,那细腻入微的描绘,打动了千千万万异国读者的心。《等待》中对于中国人人生黑暗真相的揭示并不是导向颓废,毋宁说恰好相反。作品本身那深刻的洞察,那动人的力量所暗示的,却是绝望之后某种朦胧的希望。在这一点上,我们读者要深深地感谢作家,因为是他给了我们更多活下去、并鼓起勇气正视自身、追求精神自我的力量。
一个军医(平凡的、甚至有点迂腐的文化人),为了同乡下老婆离婚,同自己的情人结合,整整等了十八年才达到目的。这是故事的梗概,一个毫无“新”意的故事。但作者完全无意于在编故事上头“创新”,因为他很清楚,那种创新同他心里要讲的话是两码事。他不是一名大匠,他是一名处于危险之中的、即将被窒息而亡的艺术家。他以无限的深情留恋着这个世界,他必须突围,只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创造才是他惟一的出路。所谓创造,就是同自身所处的染缸似的世俗生活,同自己的被惯性左右的肉体拉开距离,用一种超脱的观照全局的角度,让腐朽的、毫无意义的世俗生活再生,获得新的意义。这也是一个人的精神所能达到的成就。使用的方法则是那种严酷的、有杀伤力的、决不放过的批判。《等待》在这一点上做得非常出色,令人感到,作者的确是诗人气质,功力非凡。他之所以要写,是因为他要同自己那正在逐渐死亡的肉体抗争;他之所以要奋力挣扎,为的是从几千年的酱缸文化中超拔出来。他成功了。被他感染的读者得到了什么呢?也许,我们也会笨拙地尝试一下,努力使自己麻木已久的身体运动起来,看看我们能表演出一些什么样的动作?
最后,我要说,《等待》这部作品最为打动我的地方正是它那种充满了人道关怀和批判精神的境界,它的对于人心的细腻、敏锐的层层深入,尤其是它的对于痛苦的惊人的感受力。国内的长篇除了个别以外很少在这方面做得如此彻底。我想,除了才能方面的因素之外,其主要原因是文化深层心理方面的障碍,这一障碍导致大批作品落入俗套,甚至倒退到令人惊讶的地步。一个人要看到自己的后脑勺必须通过镜子,而中华民族是世界上最不喜欢照镜子的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