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回以前,《红楼梦》铺陈的节奏是缓慢的、往上堆的,过了七十多回以后,从大观园自己抄家、晴雯死了以后,小说的整个步调(pace)越来越快,再往下一个接一个高潮,前面等于把一个大网撒出去,千丝万缕有各条线索,这个时候都要收网了。所以后面四十回,很多人攻击这样那样一大堆,我觉得那个线要逐一收拢就是了不得的功夫。这后四十回很多层面都顾到了,一点都不差,不光是不差,有的地方其实写得非常好。我们很快就要讲到九十七、九十八回的黛玉之死,可以说是这部小说极重要的两回,在前面一直铺陈点点滴滴,许多征兆,都指向黛玉之死,所以这两回大家要好好细看。如果黛玉之死写得不够好、不够精彩,得不到读者的同情,整本书就完了,可以说写黛玉之死是小说家的一大考验。讲到那边我会慢慢告诉大家,他写得好的有几个地方,小说家的功力,在那些地方才显现出来。
这一回,继续铺陈贾府将要衰败。我们中国人相信,一个家族、一个国家要衰败的时候,会出现很多异兆。这时候怡红院的海棠花,不按季节规律突然间开花了。海棠花季本是来年三月,在十一月就开花了,好几株本来都枯掉的也突然间复活开花。怡红院里面种的最多的是海棠,海棠花代表怡红院的那个“红”字,怡红公子,宝玉喜欢红色嘛!红在中国表示生命力、热情、喜气,宝玉爱热闹,海棠花也就是怡红院的象征(symbol)。离怡红院很近的是潇湘馆,以竹子为主,种了很多湘妃竹。怡红快绿,一红一绿对起来的。
海棠花开了,紫鹃去看了以后回来说:“怡红院里的海棠本来萎了几棵,也没人去浇灌他。昨日宝玉走去,瞧见枝头上好像有了骨朵儿似的。人都不信,没有理他。忽然今日开得很好的海棠花,众人诧异,都争着去看。连老太太、太太都哄动了来瞧花儿呢……”贾府的人都去了,贾母、王夫人、邢夫人、李纨、探春,这些女眷都去了,也请黛玉去看。都说开得有点奇怪,可能是十月、十一月小阳春的天气,有几天特别温暖花就开了。她们都往好的方面想,总要讲一些吉兆的话,李纨就讲:“老太太与太太说得都是。据我的糊涂想头,必是宝玉有喜事来了,此花先来报信。”宝玉不是定亲了嘛!所以这个喜事来了。这是讲吉利话大家开心。唯独探春,这个女孩子非常理性,她看得很透,花开不得其时,有时并非吉兆,她尤其对家族的命运很忧心。探春虽不言语,她不讲话,心内想:“此花必非好兆,大凡顺者昌,逆者亡。草木知运,不时而发,必是妖孽。”探春心里有数,可能贾府有奇祸来了,所以这个花不应时而开。世间万物应该顺势而行,这是自然,枯萎的海棠无故开花,这是反自然,恐怕有非常之事。黛玉这个时候一直误解了,以为那个亲事是应在她身上。作者故意突显黛玉被蒙在鼓里,其他的人都知道了,李纨讲宝玉有喜事,指的是宝钗,黛玉心里想着花开应到她自己,非常讽刺,蛮可怜、蛮悲哀的。你看她还说出一个故事来,讲这是喜事。她说:“当初田家有荆树一棵,三个弟兄因分了家,那荆树便枯了。后来感动了他弟兄们仍旧归在一处,那荆树也就荣了。可知草木也随人的。如今二哥哥认真念书,舅舅喜欢,那棵树也就发了。”讲一些吉利的话,贾母她们当然很高兴啰。接着,贾府的老爷、少爷们,贾政、贾赦、贾兰、贾环都来看了,倒是这一次贾赦看到花以后,撞头撞脑地讲了这么一句话:“据我的主意,把他砍去,必是花妖作怪。”这一次他倒看准了。贾政说:“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不用砍他,随他去就是了。”贾母听见,便说:“谁在这里混说!人家有喜事好处,什么怪不怪的。若有好事,你们享去;若是不好,我一个人当去。你们不许混说。”贾母挡了下来。又叫厨房备席大家赏花,叫宝玉、贾兰、贾环他们三个人写诗来歌颂这个花。这时平儿就拿了红缎子来,说是王熙凤送给宝玉的,裹在这个树上面可以添加喜气。其实凤姐心里也觉得有点怪怪的,平儿私底下跟袭人说:“奶奶说,这花开得奇怪,叫你铰块红绸子挂挂,便应在喜事上去了。以后也不必只管当作奇事混说。”凤姐心里面也有数了,不对,这花开得怪!果然这个枯海棠一开了以后,马上两件大事接着来了,一件是宝玉那块玉丢掉了,一件是元妃薨逝。这两件事对宝玉个人、对整个贾府都是致命的打击。
宝玉那块玉丢得倒也离奇。原本他自己在院中赏花,听说贾母要来,就急匆匆换衣服要见贾母,他整个心思都在花上,换衣服时就把玉随手放在炕桌,回来时,哎呀!那块玉不见了。这从来没有发生过。怡红院里面那些丫头吓坏了,尤其是袭人,若找不到,她最要负责任了。她到处找,找不到,就跟其他丫头说:“顽呢到底有个顽法。把这件东西藏在那里了?别真弄丢了,那可就大家活不成了。”麝月等都正色道:“这是那里的话!顽是顽笑是笑,这个事非同儿戏,你可别混说。你自己昏了心了,想想罢,想想搁在那里了。”真的不见了,把怡红院找得翻过来,还是找不到。这是不得了的事!宝玉生下来嘴里就含了这块玉的,这听起来像神话,其实有极高的象征意义(symbolic)。那个玉对他来说,是他的灵魂,是他的心灵。刚刚生下来时,那是块最原始的璞玉,玲珑剔透,完全没有沾惹到红尘的污染。意思也就是说,我们生下来,每个人嘴巴都含块玉,本来的灵魂都是纯洁的,在红尘中为情、为欲、为各种的尘劳,慢慢污染了,失去它的光彩,所以《老子》说要归真返璞,“璞”就是璞玉,返回原来的性灵,返回最开始的那种赤子之心。这块玉丢了以后,宝玉傻掉了,疯掉了,失去性灵了。宝玉生在贾家,这么一个宗法社会下礼法森严的大家庭,这块玉根本不适合在那里,所以宝玉等于是个大叛徒,儒家一切的标准他都不合。他对功名那么淡,对人情世故那么不拘,儒家重视的他都无所谓,他喜欢写他的艳诗,喜欢跟女孩子混在一起,他完全不是那个规划好的体系里面的人,他在里面处处不合,所以人家觉得他怪物一个,讲他疯疯傻傻,小丫头也可以欺负他。他没有一点阳刚霸气,也没有阶级之分,唯有黛玉了解他,是他的心灵之交。他生在贾府这种家庭,就是有一条非常入世、追求功名利禄、维持儒家宗法系统的路要走,偏偏宝玉倾向老庄这边,喜欢魏晋名士那种不受礼俗拘束的生活。批评家说曹雪芹创造的贾宝玉是儒家最大的叛徒,代表了对当时主流价值观的对抗。
这个时候,宝玉经历了各种的刺激,各种的规矩,各种的桎梏,各种的困惑,他所追求的渐渐地薄弱、破灭,失掉那个玉,也就是他的灵性渐渐不见了。海棠花时枯时开是象征意义,那个玉丢掉了也是象征意义,从此宝玉渐渐傻掉了。这也是小说家的一种策略(strategy),如果宝玉不傻掉的话,他们如何能骗得了他把薛宝钗嫁给他?他不干的啦!一定要跑去找林妹妹。所以只有在这种前提之下,《红楼梦》冲击最大的高潮能够写得下去。我觉得这是作者很高明的地方。明明是个神话,说他有块玉,你相信他出生时嘴里就衔了块玉,所以那个玉丢掉了,你也觉得顺理成章;丢掉以后变得傻掉了,你也不觉得奇怪。《红楼梦》一开始就创造了神话世界跟现实世界,两个世界并不冲突,一会儿上天,一会儿下地,一会儿跑去那个太虚幻境,一会儿回到贾府,却觉得顺理成章。那个玉丢了,你看袭人、麝月,全部都翻箱倒柜的搜了,每个细节清清楚楚,写得很好。在写实的根基上,来发挥它那个神话的架构。如果光是神话,那就变成一个幻想(fantasy),它不是的。我们看这部书,好像人生真的如此,有时候不觉得是在看小说,林黛玉、薛宝钗、贾宝玉,好像真有其人一样。自从《红楼梦》诞生以后,就产生两派人马,一派是拥护林黛玉的,一派拥护薛宝钗的,学者文人也互争多年,好像真的有这么两个人,因为他写得真,让读者可信。在写实的层面,《红楼梦》跟《金瓶梅》来比较的话,《金瓶梅》也非常写实,但它超越不了红尘滚滚的世界。《红楼梦》它有升华的境界,所以比较高。
玉不见了,到处找,什么法子都用尽了还是找不着,她们心里面不免怀疑是不是有人故意捣鬼,觉得最可能的是贾环。恶作剧嘛!贾环整天跟宝玉捣蛋。她们就跟平儿去试探一下,又不好直接讲:你是不是拿走了玉?平儿只是问他一声说:“你二哥哥的玉丢了,你瞧见了没有?”贾环就发飙了:“人家丢了东西,你怎么又叫我来查问,疑我。我是犯过案的贼么!”赵姨娘又跑来,哭着喊着说:“我把环儿带了来……该杀该剐,随你们罢。”王夫人讲:这是什么时候了,你还来捣蛋。这些小的细节很要紧的,这样才可以制造一个气氛,玉不见了大家多么地紧张。全贾府就只瞒着老太太,没有人敢跟贾母讲,下面简直是乱成一团了。李纨甚至说:我们也搜一搜吧。探春说:什么不好学?学那不成材的办法。探春很恨那个搜索大观园的手段。什么方法都用上了,还跑去测字。拿了个“赏”字去测,上面一个“尚”,下面一个“贝”,他们东猜西猜,说是跑到当铺去了,快去找。那个“尚”字其实是个和尚的尚,最后那个和尚出现才把玉拿回来。下一回,为了找玉,邢岫烟跑去请妙玉扶乩,妙玉扶乩的结果如何呢?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