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回又着笔在贾宝玉跟林黛玉之间的感情,这两个有仙缘的小儿女,经过种种试探互相交心了,几次以后,黛玉心中比较平复了,这么一来,那个爱情故事不就没意思了吗?不吵架就平下来了,到这里又旋起一个高潮。庚辰本“慧紫鹃情辞试忙玉”,这个“忙”不太通,应该是程乙本的“莽”,“慧紫鹃情辞试莽玉”。忙玉,讲他是急急忙忙的,怎么试他?讲他莽玉,就是傻傻的,讲几句就不得了了。怎么回事呢?这天宝玉去看黛玉,就在外面碰到紫鹃。这个场景安排,是要让紫鹃上场。到现在为止,紫鹃还没有表演的机会,袭人、平儿、鸳鸯、晴雯都表演过了,她们的个性也都鲜明了,这次轮到紫鹃了。紫鹃并不是黛玉从家里带来的,是贾府派在潇湘馆服侍黛玉的。紫鹃敏感、聪明,对黛玉忠心耿耿,她在旁边看得清楚,暗暗为黛玉着急。黛玉在贾府,虽得贾母宠爱,但这毕竟不是她的家,贾母宠她,一部分是对已逝的女儿贾敏的移情,况且黛玉的父亲又去世了,婚姻大事没有人替她做主,如果贾母未能替她定下宝玉的事,这段缘不会有结果,失去贾母照顾,她在贾府的处境堪怜。紫鹃想替黛玉试试宝玉的心,看看宝玉对黛玉的感情到底到什么程度。
宝玉碰到紫鹃,因为紫鹃是黛玉的丫头,当然宝玉对她特别另眼相看,而且他们从小在一起玩惯了的,有时候会开开玩笑。他看紫鹃穿得很薄,在风口里坐着,就说:“穿这样单薄,还在风口里坐着,看天风馋,时气又不好,你再病了,越发难了。”庚辰本“看天风馋”这个词句,我在别的书上没见过这么个用法,它的意思是被风侵袭,这用法有点怪。程乙本里没有这句,就是:“穿这样单薄,还在风口里坐着,时气又不好,你再病了,越发难了。”不是很顺嘛!宝玉还是很天真的,一讲了以后,就用手去摸一摸紫鹃。紫鹃就说了:“从此咱们只可说话,别动手动脚的。一年大二年小的,叫人看着不尊重。打紧的那起混帐行子们背地里说你,你总不留心,还只管和小时一般行为,如何使得。下面这句讲的重了,姑娘常常吩咐我们,不叫和你说笑。你近来瞧他远着你还恐远不及呢。”说着便起身,携了针线进别房去了。受了这么一个冷落,宝玉大吃一惊,心中浇了一盆冷水,就坐在那里发呆了,也不进去了,他以为是真的,黛玉不要跟他亲近了,也不让她下面的人跟他亲近了,是不是要跟他疏远了?这下子非同小可,一时魂魄失守,心无所知,随便坐在一块山石上出神,不觉滴下泪来。
黛玉另外一个小丫头雪雁看见了,就进来跟紫鹃讲,宝玉不光是在发呆,他在那里掉泪,怎么回事?紫鹃一听说他在桃花下面,沁芳亭后面,就跑去了,说道:“我不过说了那两句话,为的是大家好,你就赌气跑了这风地里来哭,作出病来唬我。”宝玉说:“谁赌气了!我因为听你说的有理,我想你们既这样说,自然别人也是这样说,将来渐渐的都不理我了,我所以想着自己伤心。”紫鹃便走近挨着他讲话,宝玉说:“方才对面说话你尚走开,这会子如何又来挨我坐着?”紫鹃还要骗他:“你都忘了?几日前你们姐妹两个正说话,赵姨娘一头走了进来——我才听见他不在家,所以我来问你。正是前日你和他才说了一句‘燕窝’就歇住了,总没提起,我正想着问你。”记得吧?谁给黛玉燕窝吃了?本来开始是宝钗,宝钗跟黛玉两个人和好了,宝钗把她收拢过来,给她送燕窝,黛玉当然很感激。因为黛玉到底住在贾家,虽然得老太太的宠,她也不想去麻烦下面的人,宝钗就说我来弄给你吃。后来宝玉知道了,跟她说,燕窝有什么呢!我来吩咐一下,只管问他们要。他告诉凤姐跟老太太听,每天给黛玉送一两燕窝。宝玉说:“这要天天吃惯了,吃了三二年就好了。”紫鹃调皮,她故意讲:“在这里吃惯了,明年家去,那里有这闲钱吃这个。”宝玉听了大吃一惊,他说:“谁?往那个家去?”怎么?黛玉要回去?紫鹃道:“你妹妹回苏州家去。”宝玉笑道:“你又说白话。”你乱讲了,苏州是原籍,因为没有了姑父姑母才来的,明年回去找谁?可见得你撒谎。紫鹃冷笑道:你太看小了人。你们贾家是大族,你以为你们贾家最大,林家除了她父母外,也有很多人的,回去不一定要靠她父母。她大了,姑娘大了要出嫁的。
紫鹃说话的意思是在试探,除非黛玉嫁给你们贾家,否则不能老在你们贾家住的。她又故意挤兑他两下说:“林家虽贫到没饭吃,也是世代书宦之家,断不肯将他家的人丢在亲戚家,落人的耻笑。所以早则明年春天,迟则秋天。这里纵不送去,林家亦必有人来接的。前日夜里姑娘和我说了,叫我告诉你:将从前小时顽的东西,有他送你的,叫你都打点出来还他。他也将你送他的打叠了在那里呢。”东西都要拿回去了。你看下面的反应:宝玉听了,便如头顶上响了一个焦雷一般。紫鹃看他怎样回答,只不作声。紫鹃就是想挤他说出,他去跟老太太讲,娶林姑娘。她要挤着他去讲。这个节骨眼儿上,晴雯来找宝玉回去。晴雯见他呆呆的,一头热汗,满脸紫胀,忙拉他的手,一直到怡红院中。袭人见了这般,慌起来,只说时气所感,热汗被风扑了。无奈宝玉发热事犹小可,更觉两个眼珠儿直直的起来,眼睛也瞪直了,口角边津液流出,皆不知觉。给他个枕头,他便睡下;扶他起来,他便坐着;倒了茶来,他便吃茶。众人见他这般,一时忙乱起来……
这下子紧张了,宝玉整个人傻掉了。他跟黛玉之间的感情非常直接的,听说黛玉不理他,听说她要走了,好像一锤子打下去,人整个昏掉了。袭人害怕了,又不敢马上告诉贾母,就去请老奶妈李嬷嬷来。李嬷嬷问他几句,也没有回答,就用力去掐他嘴唇上面的人中,中医相信人中是命脉所在,人中掐了几下竟也没有知觉,李嬷嬷是个无知无识的老太太,可了不得了,“呀”的一声便搂着放声大哭起来。急得袭人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李嬷嬷讲:“这可不中用了!我白操了一世心了!”大家信以为真,整个怡红院哭起来了。这里写宝玉对黛玉感情之深,他的反应那么大,那么强烈!
晴雯便告诉袭人,刚刚跟紫鹃不知道讲了什么,就变成这样。袭人听了马上到潇湘馆来了。紫鹃正在服侍黛玉吃药,本来袭人这个人很温和、很懂礼貌的,这时候急了,一进来就质问:“你才和我们宝玉说了些什么?你瞧他去,你回老太太去,我也不管了!”说着,便坐在椅上。黛玉忽见袭人满面急怒,又有泪痕,举止大变,便不免也慌了。连袭人也这个样子,一定是大事不好,问她怎么回事。袭人哭着说:“不知紫鹃姑奶奶说了些什么话,那个呆子眼也直了,手脚也冷了,话也不说了,李妈妈掐着也不疼了,已死了大半个了!连李妈妈都说不中用了,那里放声大哭。只怕这会子都死了!”你看黛玉,这下子黛玉真正是最直接的反应:黛玉一听此言,李妈妈乃是经过的老妪,说不中用了,可知必不中用。哇的一声,将腹中之药一概呛出,抖肠搜肺、炽胃扇肝的痛声大嗽了几阵,一时面红发乱,目肿筋浮,喘的抬不起头来。你看看这个反应这么激烈!林姑娘从来不这样的,也顾不得了,顾不得脸面,顾不得什么东西了!一听宝玉要死了,这下子非同小可,她多年的心病,一急,急得药也吐出来了。紫鹃忙上来捶背,黛玉伏枕喘息半晌,推紫鹃道:“你不用捶,你竟拿绳子来勒死我是正经!”黛玉讲得那么直白,一听宝玉要死了,立刻是生死以之的痛苦。紫鹃说:“我并没说什么,不过是说了几句顽话,他就认真了。”不过开开玩笑。袭人说,你还不晓得那个傻子,每每顽话认了真。黛玉说,你快去快快去!你讲了什么去解去!
这下子不光是贾母知道了,王夫人也知道了,在那边不晓得怎么办。贾母一看到紫鹃,眼内出火,她闯了大祸。谁知宝玉见了紫鹃,方嗳呀了一声,哭出来了。这是解铃还要系铃人,因为是紫鹃引起的,看见紫鹃,他一下子回过神,哭出来了。众人一看,他有生气了,放下心来。贾母便拉住紫鹃,只当他得罪了宝玉,所以拉紫鹃命他打。庚辰本这句我觉得不妥,宝玉不可能打紫鹃,贾母也不会拉个丫头要宝玉去打她。程乙本是:所以拉紫鹃命他赔罪。这个比较合理。紧急状况过了,大家都讲,紫鹃你骗他干什么?两个人从小在一起热和和的,讲黛玉要走了,当然他很伤心。
那些佣人也都知道了,晓得老太太在这里,想奉承,都跑来问安了。第一个来的是林之孝家的,书里常常出现她,除了赖大家的以外,就是她了,这两个地位差不多。庚辰本这里跑出个单大良家的,单大良在程乙本根本没这个人,我觉得程乙本写林之孝家的、赖大家的比较合适,这两个熟悉的人才能进来嘛!宝玉一听到这个“林”字,就闹:打出去!打出去!他真的有点糊涂了,一方面也有几分装疯,你看看他,简直无理了:“凭他是谁,除了林妹妹,都不许姓林的!”闹小孩子脾气了。贾母宠啊,都顺着他。下面也滑稽,他看到有个摆饰船放在那个地方,又闹:“那不是接他们来的船来了,湾在那里呢。”疯疯癫癫的。贾母说快点把它拿下来!宝玉一下子搂着那个船,说这下子你可去不成了!
宝玉跟黛玉之间,真情就这么试出来了。紫鹃这么一试,真的两个人,那个情已经生死相系了。所以后来黛玉死了宝玉才会出家,这一回很重要的。其实宝玉没什么重病,看了医生,给他吃两天药,也就好了。但是宝玉要装一装,为什么呢?他要紫鹃陪他,不准紫鹃走。黛玉不能来陪,紫鹃陪陪也好。紫鹃因为自己闯了祸,也尽力地服侍他。这个地方有一段,我觉得不是很妥当:黛玉不时遣雪雁来探消息,这边事务尽知,自己心中暗叹。幸喜众人都知宝玉原有些呆气,自幼是他二人亲密,如今紫鹃之戏语亦是常情,宝玉之病亦非罕事,因不疑到别事去。这段讲黛玉有点怕,怕人家知道他们两人有私情,好像要看看他们怎么回事。这不像黛玉的个性,若有的话,她一定也放在心里,不会叫小丫头刺探。程乙本没有这段的。倒是下面这一段,宝玉跟紫鹃告白他对黛玉的爱情:“我只愿这会子立刻我死了,把心迸出来你们瞧见了,然后连皮带骨一概都化成一股灰——灰还有形迹,不如再化一股烟——烟还可凝聚,人还看见,须得一阵大乱风吹的四面八方都登时散了,这才好!”一面说,一面又滚下泪来。讲了蛮动人的、牵心牵腹的话,讲到底了,愿为她粉身碎骨,化成一股烟,化成一股灰,为林姑娘九死不悔。这份心向紫鹃告白了。其实紫鹃就想听到,他到底对林姑娘那份心到什么地步。这是《红楼梦》写得很精彩、很感人的一段。
紫鹃照顾宝玉好几天,就回到黛玉那边去了。黛玉为了他当然又哭了好几场,又添了一些病情,看到紫鹃回来,她就知道宝玉也好起来了。紫鹃试出了宝玉真心,夜间人定后,紫鹃已宽衣卧下之时,悄向黛玉笑道:“宝玉的心倒实,听见咱们去就那样起来。”黛玉不答。黛玉不答!这句写得好。黛玉不出声,这个紫鹃也在试她:我这么讲了,看你怎么样。黛玉的心事是不会轻易说出来的。林姑娘是多么好强的一个人——“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她非常孤傲的,她的自尊最要紧的,即使心中对宝玉那样的一往情深,也不愿意表露。紫鹃停了半晌,她又试她了,自言自语的说道:“一动不如一静。我们这里就算好人家,别的都容易,最难得的是从小儿一处长大,脾气性情都彼此知道的了。”又试她一下,你看看,她说你们两个人其实两小无猜,从小长大的,难得这么一对!黛玉啐道:“你这几天还不乏,趁这会子不歇一歇,还嚼什么蛆。”黛玉说你还在跟我讲什么东西!其实是因为慢慢讲中她的心事了。下面的这段话,讲得很真切,还有一点痛心的。紫鹃笑道:“倒不是白嚼蛆,我倒是一片真心为姑娘。替你愁了这几年了,无父母无兄弟,谁是知疼着热的人?趁早儿老太太还明白硬朗的时节,作定了大事要紧。俗语说,‘老健春寒秋后热’,倘或老太太一时有个好歹,那时虽也完事,只怕耽误了时光,还不得趁心如意呢。公子王孙虽多,那一个不是三房五妾,今儿朝东,明儿朝西?要一个天仙来,也不过三夜五夕,也丢在脖子后头了,甚至于为妾为丫头反目成仇的。若娘家有人有势的还好些,若是姑娘这样的人,有老太太一日还好一日,若没了老太太,也只是凭人去欺负了。所以说,拿主意要紧。姑娘是个明白人,岂不闻俗语说:‘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紫鹃讲了一番完全是心腑话,也只有紫鹃能够跟黛玉这样讲。
在《红楼梦》里面,写得很好的,就是主仆之间的关系和感情,宝玉跟袭人,宝玉跟晴雯,王熙凤跟平儿,贾母跟鸳鸯,还有,黛玉跟紫鹃。各种不同的状况,不同的关系,都写得好!虽然丫鬟就是丫鬟,也有阶级之分,你看平儿跟王熙凤吃饭,王熙凤叫她坐,她只能一条腿跨在炕上,另外一条腿还要站在地上的,这个规矩不能破。可是人与人之间的分际,那条线可以跨的。当他们主仆没旁人的时候,没有那些规矩的时候,人与人之间,心灵与心灵之间,讲出真话,写得很动人的。像平儿劝凤姐,得饶人处且饶人——你在贾母、王夫人这边做得再好,最后你还是要回到邢夫人那边去的,这里会白忙一场。这种所谓的心腑话,不好写的,而且要写得恰如其分,曹雪芹很擅长。紫鹃这几句话,就点到黛玉的心事了。的确,她是一个孤儿,如果老太太一旦有事情呢?后来果然如紫鹃所忧,贾母没有选林黛玉,选了薛宝钗。所以,这个地方是个警示,紫鹃讲这番话已经有一点暗示,靠不住!黛玉的处境很危急,没有父母兄长替她做主,只有靠宝玉。宝玉的婚姻在当时宗法社会也由不得自主,所以呢,紫鹃看着也很着急。她讲知心难得,她看到宝玉对林姑娘是真的,虽然他跟其他女孩子都很好,真正心里面还是林姑娘。所以劝黛玉要拿定主意,你们的感情这么好,想办法就定下了。黛玉听了这番话,虽然有所感触,她也不肯认。以黛玉的个性,也不能认的。便说道:“这丫头今儿不疯了?怎么去了几日,忽然变了一个人。我明儿必回老太太退回去,我不敢要你了。”她这么讲,其实开玩笑的。紫鹃笑道:“我说的是好话,不过叫你心里留神,并没叫你去为非作歹,何苦回老太太,叫我吃了亏,又有何好处?”说着,竟自睡了。下面这几句话,写得好!黛玉听了这话,口内虽如此说,心内未尝不伤感,待他睡了,便直泣了一夜,至天明方打了一个盹儿。紫鹃触动了黛玉的心事,她心中最牵挂、最害怕的,就是这件事情。她也明明晓得,宝玉对她的感情是真的,可是她呢,说不出口的苦。没有一个后面的人撑她的腰,她也是个聪明人,也知道贾母疼她,可是到底隔一层。所以最后黛玉快要过世、病得很厉害的时候,贾母再去看她,黛玉已经知道宝玉定亲,定了薛宝钗了,黛玉讲了一句话:“老太太,你白疼我了!”这句话非常痛心的,也是紫鹃为她着急的最大隐忧,后来果然发生了。
上面是曹雪芹让紫鹃上场,看她在宝黛爱情之间所扮演的角色。下面另外有一个看起来好像不起眼的女孩子,也让她扮演了一个角色,就是邢岫烟。她是邢夫人哥哥的女儿,因为家境不好就跑来投靠邢夫人,非常典型的穷亲戚(poor relation)。在烜赫的贾府穷亲戚不好过,黛玉家里不穷,而且受贾母、宝玉宠爱,她寄人篱下的处境已经不容易,邢岫烟就更难了,她是真正来依靠贾家的,而且偏偏邢夫人是个很自私的人,她是荣国府的封诰夫人,却只顾到自己,对这个侄女儿毫无怜惜之情。幸好薛宝钗的堂弟薛蝌,他们一路来贾府的时候,看上了邢岫烟,两家也蛮好的,后来薛家就等于下了聘,把邢岫烟配给薛蝌,但因为哥哥薛蟠还没有娶妻,弟弟薛蝌不可以先娶,邢岫烟只能先等着,暂住在大观园里,跟迎春住在一起。迎春是邢夫人的女儿,虽然不是她亲生的,也是姨娘生的,但名义上总是女儿,所以王熙凤就把邢岫烟安排过去。邢夫人很讨厌王熙凤这个媳妇,因为王熙凤整天去拍王夫人的马屁,对自己的婆婆不怎么甩的,邢夫人就常借了故要找她的碴儿,王凤姐很聪明,把邢岫烟放在迎春那里,有什么委屈,就是迎春的事了。迎春是“三春”里面最老实的一个,与人无争,懦弱怕事,邢岫烟受了委屈也不好讲,在人家家里,短缺了什么也不好意思开口,凤姐也是按了一个月二两银子给她,邢夫人就把二两银子拿一两下来给邢岫烟的父母,她自己就不用拿钱出来贴补她兄嫂,弄得邢岫烟手头很紧,还要去当衣服周转,你看多难。贾府下面那些大娘们更难处,她得拿点小钱出来贴她们酒钱。还好邢岫烟这个女孩子个性娴静,从前跟妙玉是邻居,也学了些修持方法,不是个庸俗脂粉。曹雪芹写了那么多人物,在这里轻轻一点,这个人物的气质也就突显出来。
薛姨妈要把邢岫烟聘作媳妇了。邢夫人说:已经下聘了,不好再住在这里。他们有规矩的。贾母说:这有什么关系,住在一起热闹一点。庚辰本说道:“况且都是女儿,正好亲香呢。”亲香,没有这个词的,程乙本是:“正好亲近些呢。”下面,在讲邢岫烟的父母,庚辰本是“独他父母偏是酒糟透之人”,语气有点别扭。程乙本是“独他的父母偏是酒槽透了的人”,加一个“了”字,就不同了。再下面呢,庚辰本一定是错的:“迎春是个有气的死人。”曹雪芹绝对不会讲这句话,不会这么糟蹋迎春。迎春老实、懦弱,曹雪芹笔下相当同情这个女孩子的,而且姐妹间都很同情她,不可能说她是有气的死人,这句话太刻薄。程乙本是“迎春是个老实人”,这就够了。接下来讲邢岫烟跟薛家的关系。宝钗当然很受敬重,庚辰本说“岫烟心中先取中宝钗,然后方取薛蝌”。我觉得这一句有点多余,好像她觉得宝钗比她自己的未婚夫还要好,这种形容不是很妥当。程乙本根本没有这一句的。她心中很敬重宝钗,就够了。至于她对薛蝌,开头已经讲过了,两人很相当的,薛蝌谨慎老实,长得又好,邢岫烟蛮喜欢他的。
宝钗是最懂事、最识大体、考虑周全的人,邢岫烟要变成她的弟媳妇了,当然她要多照顾一下。她看邢岫烟天气这么冷穿着薄的衣服,就很关心地问她,邢岫烟不好意思讲棉袄当掉了,更糟糕的是,当到薛家的当铺里去了。你看邢岫烟的处境,这种地方,就是曹雪芹对人情世故的写实。《红楼梦》若没有这种东西,就是架空的一个爱情神话,然而他下面人间的写实清清楚楚。可见邢岫烟也是一个很要面子的女孩子,否则她老早可以跟宝钗讲,或者跟薛姨妈讲,可是她没说,宁愿自己悄悄地拿衣服去当了。她钱不够用,又不好讲给邢夫人克扣掉了,后来才把她的心事跟宝钗说了。她讲,本来邢夫人说拿走她的一两银子,要用的东西跟迎春一起合着用就好了。可是二姐姐是老实人,怎么好去占她便宜?宝钗一听就很为她难过,想办法要帮她,也跟她讲了一些处世的道理。又看她衣服很单薄,身上却挂了一个玉佩,就问这是谁给的。邢岫烟说是三姐姐(探春)给的。宝钗就讲,这是她的细致之处,因为她看到别人都有,怕你寒酸,所以给你个玉佩戴。可是庚辰本下面有一段,我觉得宝钗有些过分了,你们看:“但还有一句话你也要知道,这些妆饰原出于大官富贵之家的小姐,你看我从头至脚可有这些富丽闲妆?然七八年之先,我也是这样来的,如今一时比不得一时了,所以我都自己该省的就省了。将来你这一到了我们家,这些没有用的东西,只怕还有一箱子。咱们如今比不得他们了,总要一色从实守分为主,不比他们才是。”岫烟笑道:“姐姐既这样说,我回去摘了就是了。”宝钗忙笑道:“你也太听说了。这是他好意送你,你不佩着,他岂不疑心。我不过是偶然提到这里,以后知道就是了。”宝钗讲她了,说这个东西是有钱人家戴的,你看看我,哪里有这种东西?七八年前我也戴的,现在家境不怎么好了,所以不戴了。你以后嫁过来也要知道我们的境况。这不对!薛宝钗从小就不爱这种东西,薛姨妈讲的,她从小就不爱戴,不是什么家境好不好的问题。她住的地方,曹雪芹形容像个雪洞一样,所以她后来守活寡。这个女孩子冷的,吃的是冷香丸,对于世俗的东西都是冷的,其实是有点太过了。所以贾母就觉得犯忌,一个年轻姑娘,太素净了,犯忌!所以替她把房间重新装饰一下。她生性就不爱这些,薛家家境虽不如从前,也没有坏到哪儿去,薛姨妈家里还有好多当铺生意,薛家小姐戴点首饰对他们来说根本不成问题。所以我觉得这段逻辑不对,好像说以前家境好戴了一身,现在家境不好了把它拿掉。薛宝钗不是这种人,因为家境上下有所改变,薛宝钗就是薛宝钗,不爱这套。程乙本里面没有这一段的。
下面这一段情节也蛮有意思。黛玉跟宝钗现在心结解了,相处也比较自然了,这天薛姨妈到潇湘馆来看她。薛姨妈这个角色也属于很难写的人物,因为个性不是那么突出,也难有场景给她演戏,但是像薛姨妈在书里面常常出现,很多时候也需要这么一个角色在旁边。薛姨妈跟王夫人是姐妹,但两个人又不太一样。你看宝钗那么懂世故,我想很多都还是妈妈教的,所以薛姨妈绝不会像王夫人那么木讷,其实她是老谋深算的一个人。薛姨妈到潇湘馆,宝钗也来了。宝钗本来很稳重的一个人,可是在妈妈面前,还会扑到身上撒娇,黛玉看了心中当然感触,就伤心起来。薛姨妈说,你不晓得,我心里疼你的,讲了一番话,让黛玉感动得不得了。宝钗就故意开玩笑说,我那个哥哥一直没有定亲,她意思就是说,薛姨妈心中要把黛玉定给薛蟠,当然这是吃黛玉的豆腐了。薛姨妈就讲了,她是绝对不会给她那不成材的儿子,连邢姑娘我都不肯给薛蟠(庚辰本这里写邢女儿,是不对的),还要让她嫁给薛蝌,怎么舍得把你林姑娘给他呢?薛姨妈说:“老太太还取笑说:‘我原要说他的人,谁知他的人没到手,倒被他说了我们的一个去了。’”意思是,老太太本来想那个宝琴如果没有定婚的话,给宝玉不是很好吗?宝琴是薛家的女儿嘛!现在宝琴没给贾府,反而把贾府的邢岫烟给娶回薛家了。看看下面薛姨妈说的:“虽是顽话,细想来倒有些意思。我想宝琴虽有了人家,我虽没人可给,难道一句话也不说。我想着,你宝兄弟老太太那样疼他,他又生的那样,若要外头说去,断不中意。不如竟把你林妹妹定与他,岂不四角俱全?”
薛姨妈真的希望林黛玉嫁给贾宝玉吗?你想,薛姨妈那么老经世故的人,她到了贾家,看到那种排场,看到宝玉,她心中有没有动过以后让宝钗嫁给宝玉、入主贾府的念头?我想她一定暗暗在心中动过念,她当然不能讲出来,即使希望也绝对不能说的,所以她的这番话未必是真心。的确,到了最后,贾母真正开口说要宝钗嫁给宝玉的时候,薛姨妈“欣然同意”,所以我想这个时候她讲这番话,也是有一点在吃林黛玉豆腐。不过,听者有意,这一讲出来,黛玉当然不好意思了,她对宝钗说:“你为什么招出姨妈这些老没正经的话来?”紫鹃一听到这个,赶紧跑出来说:“姨太太既有这主意,为什么不和太太说去?”紫鹃当真了。因为她不是替黛玉发愁吗?没有一个长辈替她撑腰。好不容易,有薛姨妈这么一个人出来讲了这句话,她在里面也听到,赶快冲出来,催她快去讲。我说薛姨妈老经世故的一个人,你看下面一句,开了她一个玩笑。薛姨妈哈哈笑道:“你这孩子,急什么,想必催着你姑娘出了阁,你也要早些寻一个小女婿去了。”这一下子,丫鬟、小姐都被她吃了豆腐。紫鹃听了,也红了脸,笑道:“姨太太真个倚老卖老的起来。”说着,便转身去了。黛玉先骂:“又与你这蹄子什么相干?”后来见了这样,也笑起来说:“阿弥陀佛!该,该,该!也臊了一鼻子灰去了!”这个场景当然写得很好,以这种戏谑的方式,整个场景写活了。写到这里就应该结束了。可是庚辰本接着又有一段:薛姨妈母女及屋内婆子丫鬟都笑起来。婆子们因也笑道:“姨太太虽是顽话,却倒也不差呢。到闲了时和老太太一商议,姨太太竟做媒保成这门亲事是千妥万妥的。”薛姨妈道:“我一出这主意,老太太必喜欢的。”我觉得多加了这几句也有问题的。程乙本没这几句。第一,紫鹃跑出来讲了这句话,我们觉得很意外,这很好,这个场景很戏剧化。再加上那些下面的老婆子,也这么再重复一遍,那个戏剧力量没有了。第二,轮不到那些老婆子来讲这件事,那些婆子们是二线、三线在外面伺候的,轮不到她们来讲。而且呢,薛姨妈如果再讲“我一出这主意,老太太必喜欢的”。这太认真了,那就应该真的去开口了。她前面讲的,也不过是提一提好玩,再重复这么讲,太过了,就不是玩笑话了。所以程乙本没有这一段,我觉得是对的。
小说里面一段情节写得好,就是每个场景都非常完整地戏剧化(dramatized),你不能拖!戏剧就是刚刚好,一下子关灯,一下子下去了,你多拖了几下,那个场景就给破坏掉了。我想小说也是这样,这个时候正好,停在这里,这个场景就加强了。紫鹃跟黛玉晚上睡下时那番心腑话,前后更有了个照应,所以也挑出了这个小说中心的主题,就是宝玉跟黛玉他们到底什么结果?两个人到底能不能成亲?一直一直悬疑下来,到这里来到了一个高峰。这回写得真是蛮好的,前前后后都照应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