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府过一个年,前后里外许多折腾,王熙凤累得小产了,病倒在床。这也是个伏笔,王熙凤后来早早病逝,从这个时候开始伏下因。荣国府没有人掌家了,名正言顺应该是李纨出来,她是大媳妇,但李纨不是管家的料,她很规矩、很谨慎的一个人,丈夫贾珠早逝,她一心一意把未来寄托在儿子贾兰身上。在书里她是扁平人物(flat characters)之一,写得平淡而恰如其分,但曹雪芹有时候也会不经意地点一下,比如讽刺凤姐几句也蛮厉害的,颇有神来之笔,让她的人性展现出来。平常,李纨就是带着小姑们作作针黹、吟诗作赋,平平过日子。这时候王熙凤病了,要她撑上来就难称职了,王夫人也知道的,就配了几个助手给她,其中一个就是三姑娘探春。
到目前为止,我们只知道迎春、探春、惜春这“三春”里面,三姑娘探春是最出众的。她是贾政的庶出,赵姨娘生的女儿,但贾母、王夫人都喜欢她,她也自觉跟王夫人亲,与母亲赵姨娘不合。其实在贾家,探春最能干、最有头脑、最有眼光,她常遗憾自己不是个男孩子,若是个男子,她要把这个家撑起来的。我想以探春的个性,那些叔叔伯伯的行为,她不以为然的,很多时候看不下去。她很正直的一个人。她是贾政的女儿,有贾政的正直,但没有贾政的迂腐,她被赋予管家重任,颇像儒家兼法家,不但有道德标准甚高的家规,而且执法甚严。前面曹雪芹没有刻意写探春,但已经在适当的时候点了一下。还记得吗?贾赦想娶鸳鸯做妾的那一回,闹到贾母跟前,贾母生气了,怪王夫人说:我有什么你们都想要!老太太责怪媳妇是严重的事,王夫人素日谨慎,自己不敢辩解,下面的媳妇李纨、尤氏也不敢讲话,连宝玉也不便出头。这时候探春站出来,说老太太错怪了,贾母忙叫宝玉去安慰王夫人。探春是未出嫁的女儿,在家里是有特权的,家人视为“娇客”,可以撒撒娇。贾府三个未嫁女儿,迎春懦弱,惜春太小,只有探春,遇事能出头表示意见。
这一回布置好舞台,让探春演这场戏剧(drama),当然是曹雪芹的巧思。他真是个好导演,把人物调来调去,调得恰得其时,这个时候是哪个人上场,这个时候谁在演戏,这个时候谁是主角,他都有安排,不会乱的。接下来的两场戏,三姑娘都充分表现出她的才能、个性。一场是她跟母亲赵姨娘的关系,这是《红楼梦》最有趣、最有意思的人际关系之一。一场是后来搜检大观园,曹雪芹都生动地表现(dramatise)探春这个角色。三姑娘出场气势非凡,当曹雪芹要突出一个人,他会在最恰当的时候给她机会表现,也许本来她在一群女孩子中看不出什么特别,到这个节骨眼让她飙起来。三姑娘不是个省油的灯,她那种耿直的、不买账的个性这一回出来了。
王夫人让探春协助掌家,这个地方另外有一个小节很要紧——王夫人又托了一个人,谁呢?宝钗!曹雪芹在这里伏了这么一笔。表面看起来,也不过请宝钗一起来帮忙,其实背后意义非凡,宝钗本来是亲戚,怎么会管得到贾家的事情呢?因为宝钗个性妥当,面面周全,她一言一举、人际关系,王夫人看在眼里,这时候让她来管管家,也为选媳妇埋下伏笔。宝钗协助探春,她也恰如其分、不多不少,该进言的时候讲几句,不该说她不会去侵犯。在某方面来说,宝姑娘比三姑娘还要厉害,三姑娘还会得罪人,宝姑娘更沉潜。这个女孩子,她对实际事务的能力一点不下于探春,但因为她是亲戚,不能像探春这样揽权,所以处处都很恰当。李纨如果揽权,我想探春也会尊敬她的,到底她是嫂子,但这不是她所长。这三个人,配合得蛮好。贾府里面那些佣人,本来兴高采烈,那个厉害的管家婆凤姐病了,这下子赌钱喝酒都来了。哪晓得这三个人上台以后,分工合作,巡夜的巡夜,查勤的查勤,比凤姐管得更严,“刚刚的倒了一个‘巡海夜叉’,又添了三个‘镇山太岁’”,他们可一点都没有占到便宜。
探春跟她母亲赵姨娘的关系,素来是最让人引起争议的(controversial),读者常有不同的观感和判断。过去宗法社会所谓的孤臣孽子,庶出的地位到底是生来就差那么一大截的。如果她的母亲出身很好,有外家撑腰,那又不一样,可是那个赵姨娘就是丫鬟扶正,没什么知识,身份很下贱。贾政那时娶个妾,主要就是当奴婢一样服侍他,因为王夫人已经有了儿子,所以赵姨娘虽然再生了一个儿子贾环,也不管用的,况且贾环本身也不济事。赵姨娘本身素质不够,自己觉得她是最受打压的一个人,好处没有,坏处都落到她身上,动不动又被贾母、王夫人骂几句。还记得吗?宝玉被打的时候,赵姨娘跑去东讲西讲,贾母骂:就是你们这些小妇!“小妇”指姨太太,平常东穿梭西穿梭乱讲话,激怒贾政把他打成这样子,我要跟你们算账!赵姨娘挨了一顿排头,心中忿忿不平,逮到机会就使坏。连凤姐是晚辈都爬到她头上去,欺负她,正因为看到贾母、王夫人厌恶她。如果贾母、王夫人对她怜悯,好歹她也生儿育女,她的日子可能好过些。赵姨娘自己不识相,讲话常常不得体,处境堪怜,为人可厌,而且还愚昧得很。有一次,她被煽惑找马道婆作法,中国民间相信,拿一个纸人钉钉钉,就把那个人钉死了。那么钉两下,宝玉真的发病了。凤姐跟宝玉,这两个人她最恨,恨凤姐打压她,恨宝玉阻碍了她儿子的地位。宝玉好像奄奄一息,贾母哭得要命,赵姨娘在旁边说:“不如把哥儿的衣服穿好,让他早些回去,也免些苦……”你看这个女人,多么不会讲话,常常在最不恰当的地方,讲最不恰当的话,这个样子当然惹厌。这一回,因为她整天惹是非,连那些唱戏的小女孩、小伶人,她也跟她们打架,被那些小伶人一哄上来扯她头发,把她痛扁一顿。这么不堪的一个人,是探春的亲生妈妈,探春自尊心那么强,偏偏有这样的母亲,母女俩当然处得不好。看看下面这件事情有意思了。
探春掌家了,有个佣人媳妇吴新登家的来说:“赵姨娘的兄弟赵国基昨日死了。昨日回过太太,太太说知道了,叫回姑娘奶奶来。”赵姨娘的兄弟,就是探春的舅舅啰!不讲探春的舅舅,讲赵姨娘的兄弟,因为赵国基是贾府的佣人,虽然赵姨娘当了贾政的妾,因为她没有地位,所以她弟弟也没有地位,仍是个佣人。在那个宗法社会有时候血缘还不管用的。这吴新登家的是个老佣人,她讲了以后,便垂手旁侍,再不言语。意思是看你怎么办。所以“欺幼主刁奴蓄险心”,这些下面管事的,这些大婶大娘们,没有一个好惹的,她们就是趁这个机会整你两下,看你怎么处置!这真是个尴尬的情况,对探春来说,一方面是她的舅舅,一方面他又是个佣人,家里的佣人死了给多少钱,有一定规矩的,因为是她舅舅也许可能通融一点。可是探春现在刚刚掌家,她要立威,大家都在看有没有徇私。那个吴新登家的很有经验,如果是凤姐持家,她老早报告了,前例什么人是多少两,拿出来给凤姐参考。现在她一句话不讲,看你怎么办。探春当然明白她们在试她,她叫吴新登家的别走,就问李纨。李纨说,袭人的妈妈不是刚死吗?赏了四十两。其实,那是特别的。因为王夫人心中已经把袭人看作宝玉的妾了,所以特别给她四十两,是比较宽待的。吴新登家的听到李纨这么讲了,拿了牌子就要走了。探春道:“你且别支银子。我且问你:那几年老太太屋里的几位老姨奶奶,也有家里的也有外头的这两个分别。家里的若死了人是赏多少,外头的死了人是赏多少,你且说两个我们听听。”吴新登家的以为探春不懂,原来她一点都不糊涂。就回说:“这也不是什么大事,赏多少谁还敢争不成?”探春笑道:“这话胡闹。依我说,赏一百倒好。若不按例,别说你们笑话,明儿也难见你二奶奶。”这下晓得厉害了。那个吴新登家的说,那我快点去查了一下,再来告诉你。探春说:“你办事办老了的,还记不得,倒来难我们。你素日回你二奶奶也现查去?若有这道理,凤姐姐还不算利害,也就是算宽厚了!还不快找了来我瞧。再迟一日,不说你们粗心,反像我们没主意了。”吴新登家的满面通红,忙转身出来。吴新登家的本来要考她,这种琐琐碎碎的,看似小事,探春是精明的,一下把吴压住了。这就是掌家!吴新登家的出去以后,下面那些其他的人都咋舌,这是个厉害角色来了。
这个麻烦事情还没讲完,赵姨娘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跑进来了。因为是姨娘嘛,李纨、探春就站起来让她。赵姨娘怎么讲?“这屋里的人都踩下我的头去还罢了。姑娘你也想一想,该替我出气才是。”一面说,一面眼泪鼻涕哭起来了。探春忙道:“姨娘这话说谁,我竟不解。谁踩姨娘的头?说出来我替姨娘出气。”赵姨娘道:“姑娘现踩我,我告诉谁!”就是你,你就踩我的头!讲起来也是,她本来以为这个女儿掌权了,她可以有点好处,自己弟弟死了,按人情来说,是女儿的亲舅舅,还要来说项啊!她诉苦了,讲她没脸什么的。探春就说:“原来为这个,我说我并不敢犯法违理。”这是老祖宗的规矩,什么人赏二十两,通通写得清清楚楚的,没有什么有脸没脸的。讲了一大堆,后来就讲出心事来了。探春晓得,赵姨娘来找碴儿,因为王夫人宠她,她向王夫人靠拢,赵姨娘一肚子酸,吃醋嘛!你往当权派靠拢,自己亲妈不认,认王夫人,当然满肚子心酸。先捣了蛋再讲,让探春难堪,下面好多佣人都在那里,她来哭哭闹闹的。探春的脸下不来,她只好讲了:“依我说,太太不在家,姨娘安静些养神罢了,何苦只要操心。太太满心疼我,因姨娘每每生事,几次寒心。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偏我是女孩儿家,一句多话也没有我乱说的。太太满心里都知道。如今因看重我,才叫我照管家务,还没有做一件好事,姨娘倒先来作践我。倘或太太知道了,怕我为难不叫我管,那才正经没脸,连姨娘也真没脸!”这讲出心内话来了。王夫人看重我,才让一个庶出的女儿管家,这是抬举了。刚刚一上来,你就来捣蛋,弄得王夫人知道了不让我管了,我的面子当然挂不住,你也没有什么脸面哪!赵姨娘也有自己一番道理,她讲:“太太疼你,你越发拉扯拉扯我们。你只顾讨太太的疼,就把我们忘了。”探春道:“我怎么忘了?叫我怎么拉扯?这也问你们各人,那一个主子不疼出力得用的人?那一个好人用人拉扯的?”这母女俩杠起来了,各人有各人的立场,从赵姨娘来说,你现在得宠了,你也分点好处给我,拉扯拉扯我一下。探春说,你要是自己争气,还要什么拉扯的?对赵姨娘,她躲都来不及,但因为那是她妈也没办法。一个不懂事的妈,碰到一个不讲情面的女儿,这两个人怎么办?
李纨想做和事佬,在旁只管劝说:“姨娘别生气。也怨不得姑娘,他满心里要拉扯,口里怎么说的出来。”探春忙道:“这大嫂子也糊涂了。我拉扯谁?谁家姑娘们拉扯奴才了?这个话讲得重了。他们的好歹,你们该知道,与我什么相干。”撂出狠话来了!她妈是个奴才,那个赵国基也是个奴才,她可在里面是个娇客,贾政、王夫人、贾母一点没有把她当庶出来看,她要她的地位。赵姨娘气的问道:“谁叫你拉扯别人去了?你不当家我也不来问你。你如今现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如今你舅舅死了,你多给了二三十两银子,难道太太就不依你?分明太太是好太太,都是你们尖酸刻薄,可惜太太有恩无处使。姑娘放心,这也使不着你的银子。明儿等出了阁,我还想你额外照看赵家呢。如今没有长羽毛,就忘了根本,只拣高枝儿飞去了!”这个妈,还不懂,又给她几句,他是你舅舅,不是奴才。探春气得要命,问道:“谁是我舅舅?我舅舅年下才升了九省检点,那里又跑出一个舅舅来?王子腾,王夫人的弟弟,升了这个大官,那才是我舅舅,哪里又跑出个舅舅来?我倒素习按理尊敬,越发敬出这些亲戚来了。既这么说,环儿出去为什么赵国基又站起来,又跟他上学?为什么不拿出舅舅的款来?”你看看这种宗法社会之下,规矩严,有时候也许我们觉得不合理,但那时候就是那个样子。赵国基,她的亲舅舅,在她家里还是个奴才,探春不认,她就只认王夫人这支的。她说:“何苦来,谁不知道我是姨娘养的,必要过两三个月寻出由头来,彻底来翻腾一阵,生怕人不知道,故意的表白表白。也不知谁给谁没脸?幸亏我还明白,但凡糊涂不知理的,早急了。”这母女俩吵得不可开交,各有各的理,各据一词。探春不认妈,不认舅。但是很奇怪,看完了以后,好像读者对探春这点蛮宽容的,并不在这一点上讲她没良心。因为有那么一个妈,也很难相处,利害上也是,如果她跟赵姨娘搞在一起,王夫人、贾母这边,她就会失宠了。这也是个现实,看赵姨娘的行为,一定常常惹祸,所以探春避之唯恐不及。
后来探春远嫁,赵姨娘喜滋滋地跑过去说,恭喜你,嫁得远远的。所以赵姨娘也真是不懂事,不过她很气,跟人说,她是我肠子里面爬出来的,还对我这个样子。她气这个女儿不向着她。这母女俩的关系,我想那个时候的宗法社会,可能也常有,当姨太太,如果是身份低微的人爬上来,在这种家庭里面不好受的。皇宫里面也一样,正宫不用说了,一定是家世很显赫的,那些妃子如果是进宫来,外家很强、很厉害,她的地位又不一样,宫女扶正的那种,就差很远了。所以我们要判断探春这个态度,可能也要把那时候的社会制度,全盘列入考虑,否则以现在观念来讲,好歹是妈妈和舅舅,这样的态度,好像是探春人格的瑕疵。看你怎么看,至少曹雪芹写的时候合情合理,他把这个赵姨娘写得很活,好像真有那么一个人,愚昧、可厌、坏心眼,又可怜。后来赵姨娘死的时候,他们就把她丢在铁槛寺里头,大家走了,没人管她。贾环还不懂事,跟王夫人说,我也走了!王夫人讲你自己的妈死了,你还不去陪!在那一刻,我想曹雪芹起了悲天悯人之心,赵姨娘那么不可爱的一个人,曹雪芹让贾政另外一个姨娘去看她。周姨娘在书里不大露面的,也没生个孩子,大概规规矩矩、谨谨慎慎的,从没有她的戏,在那一刻,周姨娘来看了一下赵姨娘,她心里倒抽一口冷气,想着做姨娘的下场也不过如此,死在那里没人管!她还有儿子呢,我呢,连儿子都没有,以后还不晓得怎么样呢!就是这么几句话,给了赵姨娘那么不堪的一个人应有的同情。
探春掌家要立威,这时候正好平儿来了。平儿等于是王熙凤的左右手,也有她相当的地位,王熙凤要她来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忙的。来的时候,还有其他人也在回事儿,要这样要那样的,探春通通打回票,在她来讲,能省的都省掉。探春知道贾府已经慢慢变成一个空架子,她东省一点,西扣一点,当然于大事无补,可是她心中是明白的,这个家总有一天要垮的。她很在乎贾家的命运,能够省的东西,她就想办法都省下来。平儿来了以后,探春就故意在众人面前说,就是二奶奶的也不买账,又说是不是你们家凤姐病昏了,让这些下面的媳妇来欺负我们。平儿就出去训了那些下面的媳妇,从这个训话里,也看出了她对探春在家庭的地位和个性的了解——平儿指众媳妇悄悄说:“你们太闹的不像了。他是个姑娘家,不肯发威动怒,这是他尊重,你们就藐视欺负他。果然招他动了大气,不过说他个粗糙就完了,你们就现吃不了的亏。他撒个娇儿,太太也得让他一二分,二奶奶也不敢怎样。你们就这么大胆子小看他,可是鸡蛋往石头上碰。”那下面都说,哪里敢,哪里敢!她们就说都是赵姨娘惹的,推到赵姨娘身上。
平儿讲:“罢了,好奶奶们。‘墙倒众人推’,那赵姨奶奶原有些倒三不着两,有了事都就赖他。你们素日那眼里没人,心术利害,我这几年难道还不知道?二奶奶若是略差一点儿的,早被你们这些奶奶治倒了。饶这么着,得一点空儿,还要难他一难,好几次没落了你们的口声。众人都道他利害,你们都怕他,惟我知道他心里也就不算不怕你们呢。前儿我们还议论到这里,再不能依头顺尾,必有两场气生。那三姑娘虽是个姑娘,你们都横看了他。看错了!二奶奶这些大姑子小姑子里头,也就只单畏他五分。你们这会子倒不把他放在眼里了!”凤姐在这个贾府,上上下下这么多人里面,就怕探春。探春这个人比较正直,凤姐那套瞒上欺下的行为,她看不惯的。有时候她对凤姐也不买账,凤姐也就让她五分。我讲过,没有嫁出去的女儿,在家庭的地位蛮高的。外面娶进来的媳妇,有时候不好跟大姑、小姑去吵的,吵的话这个媳妇不贤慧。对媳妇来讲,要让个几分也要看人,像迎春,外号叫“二木头”,就没有一个人怕她,因为她懦弱。三姑娘不然,所以凤姐也怕她几分。
平儿去摆平了,回来报告凤姐,凤姐到底有大将之风,探春故意给她没脸,你看她的反应——凤姐儿笑道:“好,好,好,好个三姑娘!我说他不错。”凤姐并没有心中生怨,反而佩服她。凤姐说,她又认得字,比我又厉害了一层。她跟平儿讲,三姑娘拿我来做样子,砍几下,你不要去顶她。平儿说:还要你讲,我早就替你摆平了。这个地方有意思,凤姐讲管家很难:“你知道,我这几年生了多少省俭的法子,一家子大约也没个不背地里恨我的。我如今也是骑上老虎了。虽然看破些,无奈一时也难宽放;二则家里出去的多,进来的少。凡百大小事仍是照着老祖宗手里的规矩,却一年进的产业又不及先时。多省俭了,外人又笑话,老太太、太太也受委屈,家下人也抱怨刻薄;若不趁早儿料理省俭之计,再几年就都赔尽了。”凤姐心里也明白,这个家不好撑,再撑还能撑多久呢,她自己也很难讲。秦氏死的时候,变成鬼魂不是来跟她讲了吗?有一天,我们这么大的家族,树倒猢狲散,你早不防的话,到那时家业败尽,什么都没有了。这本书很重要的一个情节的推演是讲贾府兴衰,这个时候,有意无意都在朝向家业难撑,贾珍也在抱怨,凤姐这个当家的人也说难。几百人的一大家,要生活,要撑给外面看,你是皇亲国戚,是元妃娘家,不能太过寒酸,凤姐处境很难。
凤姐跟平儿讲了一些体己话,她对林黛玉,对薛宝钗,也都有一些评语。她就讲了,这些人都不中用:“环儿更是个燎毛的小冻猫子,只等有热灶火炕让他钻去罢。真真一个娘肚子里跑出这个天悬地隔的两个人来,我想到这里就不伏。”她又讲薛林两个很有意思:“再者林丫头和宝姑娘他两个倒好,偏又都是亲戚,又不好管咱家务事。况且一个是美人灯儿,风吹吹就坏了。倒是形容得蛮好,那个林黛玉弱不禁风,风吹就倒。讲薛宝钗,一个是拿定了主意,‘不干己事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也难十分去问他。大智若愚。她评价三姑娘,倒只剩了三姑娘一个,心里嘴里都也来的,心里有计算,嘴巴又能讲,又是咱家的正人,又是我们家里面的人,太太又疼他,虽然面上淡淡的,皆因是赵姨娘那老东西闹的,心里却是和宝玉一样呢。比不得环儿,实在令人难疼,要依我的性早撵出去了。如今他既有这主意,正该和他协同,大家做个膀臂,我也不孤不独了。”你看看凤姐下面想的:“按正理,天理良心上论,咱们有他这个人帮着,咱们也省些心,于太太的事也有些益。若按私心藏奸上论,我也太行毒了,也该抽头退步。她自己知道做了不少狠事,惹人厌,私心上正好让她去顶一顶。回头看了看,再要穷追苦克,人恨极了,暗地里笑里藏刀,咱们两个才四个眼睛,两个心,一时不防,倒弄坏了。趁着紧溜之中,他出头一料理,众人就把往日咱们的恨暂可解了。你看,推到探春身上去,于公于私,凤姐讲得头头是道。还有一件,我虽知你极明白,恐怕你心里挽不过来,如今嘱咐你:他虽是姑娘家,心里却事事明白,不过是言语谨慎。他又比我知书识字,更利害一层了。知道自己学识不足。如今俗语‘擒贼必先擒王’,他如今要作法开端,一定是先拿我开端。凤姐很懂的。倘或他要驳我的事,你可别分辨,你只越恭敬,越说驳的是才好。千万别想着怕我没脸,和她一犟,就不好了。”
你看凤姐这个人,八面玲珑,很懂事的。平儿不等说完,便笑道:“你太把人看糊涂了。我才已经行在先,这会子又反嘱咐我。”凤姐跟平儿妻妾之间的关系很有意思的。平儿是忠心耿耿一心向着凤姐,宝玉讲她,以贾琏之俗,凤姐之威,她还能够在中间处得这么好,这个平儿不简单。她当然也有几分姿色,能让王凤姐这个醋海子不吃醋何其难,即使这样还给她打了几个耳光。她们妻妾之间,是《红楼梦》写得极好的小地方。你看王凤姐又讲:“我是恐怕你心里眼里只有了我,一概没有别人之故,不得不嘱咐。既已行在先,更比我明白了。你又急了,满口里‘你’‘我’起来。”平日在人前不好讲“你”的,一定要称二奶奶,现在她们两个之间没有旁人了,平儿跟她也不讲这套了,平儿说:“偏说‘你’!你不依,这不是嘴巴子,再打一顿。难道这脸上还没尝过的不成!”两个妻妾之间互相开玩笑了,她们的关系很亲的,凤姐也靠她,否则凤姐不能成大器。然后你看,凤姐儿笑道:“你这小蹄子,要掂多少过子才罢。看我病的这样,还来怄我。过来坐下,横竖没人来,咱们一处吃饭是正经。”下面那几行:平儿屈一膝于炕沿之上,半身犹立于炕下,陪着凤姐儿吃了饭,服侍漱盥。凤姐叫平儿来,陪她吃饭,这里没人了。平常不可以的,平儿一定要站在那里服侍她,她是她的丫头,又是妾侍,一定要服侍凤姐吃完饭,她才好自己用餐。凤姐说不要了,我们俩一块儿吃饭。虽然平儿上来了,你看,一个脚跪在炕上面,另一个还立在下面,还不敢一下坐下来。这就是规矩!到这个时候,她一只腿能够在炕上跪一下,已经不得了,已经是非常恩宠了,另一只还要立在下面。这就是《红楼梦》的小细节,曹雪芹一点都不放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