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的场景转换,很像电影或戏剧,前面那一场很抒情,很诗意,境界很高,它一转过来,这一场就变成了近似闹剧:贾赦看中鸳鸯了,要娶她做妾,鸳鸯反抗。上一回与这一回,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境界,可是它的处理,并不让读者觉得有冲突,很自然地就转过来了。
上一回,做过贾政乳母的赖嬷嬷不是在凤姐面前讲了一番话,对贾府后人,尤其是贾赦、贾珍他们的行为很看不惯吗?赖嬷嬷是贾府老人,她看过贾府最盛时老一辈的操守,传到现在这些子孙,比前一辈差远了,可能守不住祖业,那一番话不是随便批评的。贾府之衰,当然跟元妃之死很有关系,但是另外一方面,贾府中的两个爵位继承人,荣国公贾赦,宁国公贾珍,撑不起这个场面,因为他们自己的操守德行不好,这一回就特别写了贾赦做的尴尬事。贾赦这个人,跟他太太邢夫人可说是贪婪愚昧的一对,贾赦又好色,在德行上有很大欠缺,后来贾府抄家,贾赦做的很多事情也被列入罪状。所以赖嬷嬷对贾赦批评,不是偶然。
《红楼梦》常常用一个旁观者来做评论,像最开始的冷子兴,他是管家周瑞的女婿,对贾府当然很熟悉,他讲了贾府的一些奇事。比如说焦大,他是跟着贾代化的老佣人,对贾珍他们的作为很不以为然,也批评了一顿。十七、十八世纪,甚至十九世纪有些西洋小说,作家自己从作品中跑出来,去批评、谴责一顿,作者的偏见常常影响读者对人物的看法。《红楼梦》不是,我们找不到曹雪芹在哪里,他隐在后面的,往往借着旁边的人物对整个事情有所评论或交代。前面那些批评,其实也为了连贯这一回的情节。
贾赦要娶妾。贾府里那么多丫鬟,个个美貌,他偏偏选中了鸳鸯。鸳鸯是丫头王,是丫鬟里边的领袖,曹雪芹形容她鼻子高高的,脸上还有点雀斑。比起晴雯,比起袭人,她不是最美的,但她很有气派。你看“金鸳鸯三宣牙牌令”那回,她果然是贾母下面的首席丫鬟,贾赦不识相,要娶她做妾。凤姐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鸳鸯的地位、贾母对她的倚重、她个人的心胸,凤姐很了解的。你看看这一回,邢夫人跟凤姐说,老爷看中鸳鸯了,要你去讲一讲啦!要凤姐去向老太太讨妾。邢夫人讲:“我想这倒平常有的事,只是怕老太太不给,你可有法子?”她以为凤姐会站在她那一边。凤姐儿听了,忙道:“依我说,竟别碰这个钉子去。老太太离了鸳鸯,饭也吃不下去的,那里就舍得了?对她那么倚重。况且平日说起闲话来,老太太常说,老爷如今上了年纪,作什么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放在屋里,没的耽误了人家。放着身子不保养,官儿也不好生作去,成日家和小老婆喝酒。太太听这话,很喜欢老爷呢?这会子回避还恐回避不及,倒拿草棍儿戳老虎的鼻子眼儿去了!太太别恼,我是不敢去的。”凤姐非常知道轻重,劝邢夫人别自讨没趣。
凤姐讲这话其实一番好意,贾母是个聪明的老太太,她对于贾赦这已经做爷爷的人,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官不好好做,很清楚的。她享福装糊涂,不管那些事情,其实哪一个人的作为,她怎会不知道?贾政跟贾赦,在她心中的地位非常清楚。邢夫人这个人愚昧,她不听凤姐的劝还不说,她的反应很有意思。邢夫人冷笑道:“大家子三房四妾的也多,偏咱们就使不得?”她觉得三房四妾还得意得很,大家子哪个不是三房四妾的。她说:“我劝了也未必依。”这倒是讲了实话,贾赦不会听她的,她呢,一味地只会顺从贾赦,胡作非为也顺从他;再者就是贪钱,只捏着钱不放。看凤姐不去,邢夫人就讲了:“我叫了你来,不过商议商议。”真要你去吗?我自己会去!又说:“你先派上了一篇不是。”这两婆媳本来就搞不好,邢夫人讨厌凤姐,讨厌到了极点。为什么?她好好的是大房的媳妇,跑到二房王夫人那里拍马屁,去做王夫人那边的掌家。邢夫人本来就嫌凤姐仗势,贾母宠她,王夫人又宠她,邢夫人拿她没办法,所以平常有事没事,要找凤姐碴儿的,这下凤姐顶她几句,批评了贾赦,邢夫人当然很不高兴。你看,凤姐这个人多么乖巧,多么滑头,一听婆婆要给她吃排头了,她马上转弯。她说:“太太这话说的极是。我能活了多大,知道什么轻重?她马上讲了一句言不由衷的话。想来父母跟前,别说一个丫头,就是那么大的活宝贝,不给老爷给谁?”凤姐会转弯,她知道如果再犟下去,一定挨一顿臭骂,也没好处,赶快逢迎邢夫人:你去说,很好!而且她很精明,去的时候,故意跟邢夫人坐一部车子去,到的时候让邢夫人先进去,她溜掉了。为什么呢?因为万一邢夫人进去被贾母排揎一顿,她可能会怀疑凤姐先去告了状,所以凤姐从头到尾都让邢夫人知道她不在场,不成也怪不到她了。你看看凤姐精灵得,但她并不是完全没有正义感的一个人,她也可以一开头就顺着邢夫人,贾赦要娶小老婆,不关凤姐什么事啊!但她到底是荣国府的掌家,看到贾赦这种行为,心中也不以为然的,但是婆婆这么一来,能说什么?只好转个弯,弄个巧,捧她几句。凤姐儿笑道:“到底是太太有智谋,这是千妥万妥的。别说是鸳鸯,凭他是谁,那一个不想巴高望上,不想出头的?这半个主子不做,倒愿意做个丫头,将来配个小子就完了。”邢夫人听凤姐这么哄哄,又开心了,自己跑到贾母那边去。凤姐她心中又是怎么想呢?庚辰本这句话有问题:“鸳鸯素习是个可恶的。”凤姐跟鸳鸯的关系蛮好的,凤姐对鸳鸯也有三分敬佩,怎么会想她是个可恶的呢?除非她说反话,很可恶,就是很不好弄,这么说也不对。程乙本是:“鸳鸯素昔是个极有心胸气性的丫头。”这就对了!
邢夫人就到鸳鸯那边去了,鸳鸯在绣东西,邢夫人打量她:只见他穿着半新的藕合色的绫袄,青缎掐牙背心,下面水绿裙子。蜂腰削背,鸭蛋脸面,乌油头发,高高的鼻子,两边腮上微微的几点雀斑。她不是一个完美的美人,几句描写,感觉她是很有个性的一个女孩子。乌黑的头发、高鼻子,特别强调她乌黑的头发是有道理的,等一下就会看到鸳鸯拿出剪刀来,把她那乌黑头发一绞,那一幕写得很好,非常戏剧性(dramatic),把鸳鸯的个性完全表现出来了。鸳鸯看邢夫人这么打量她,口里又不断称赞她,就晓得不妙。邢夫人干脆讲出来了:看中你了!邢夫人的态度是:抬举你,以后呢,你也做个姨娘,也许生个儿子,就把你的地位升高了,做主子了。丫头有什么命呢?了不得以后配个小子出去了。邢夫人这么讲也是实情,贾母在,有靠山的时候,鸳鸯的地位很高,丫头王,一旦贾母过世,鸳鸯失掉了靠山,命运就难测了。一下子来了这么件事,鸳鸯怎么讲?她也不好去驳邢夫人,她就不出声,无论邢夫人怎么说,她都不出声。邢夫人走了,鸳鸯当然心里很不舒服,就溜到园子里去,碰到袭人、平儿,她们几个丫鬟在一起本来就是姐妹淘,袭人和平儿安慰她两下,又开开她玩笑,说新姨娘来了!这个讲,干脆许给我们琏二爷好了,那个讲,干脆许给我们宝玉好了,就不敢来抢了。鸳鸯很生气,回了一句话:“你们自为都有了结果了,将来都是做姨娘的。据我看,天下的事未必都遂心如意。你们且收着些儿,别忒乐过了头儿!”她这句话讲对了。像袭人千方百计想当宝玉的姨娘,最后还是没当成。后来会有什么下场,都还难讲。袭人就说:“真真这话论理不该我们说,这个大老爷太好色了。”庚辰本用“好色”这两个字作为对贾赦的评价,评断得太平了!程乙本是:“这个大老爷,真真太下作了!”这个话对了。好色一般来讲,不见得是坏事,下作,就不好了。连袭人是个丫头,对贾赦也这么瞧不起。袭人平常不大轻易讲人坏话的,也讲了句重话。
正讲着,鸳鸯的嫂子来了。因为邢夫人一看好像鸳鸯没搞定,她的嫂子也是贾府的佣人,让她嫂子来讲一讲。她嫂子这种人当然见钱眼开,觉得自己家的姑娘要做主子了、做姨娘了,当然他们也有好处的,就来向鸳鸯道喜。这个鸳鸯也不是好相与的,骂起人来也很凶的。鸳鸯骂:“这个娼妇专管是个‘九国贩骆驼的’……”九国不对,应该是六国贩骆驼的,我们说六国封相,庚辰本也是手抄本,手抄的人不见得有学问,自己擅自抄,有时候写错了。当然是六国贩骆驼的,形容嫂子到处找机会。鸳鸯就把她臭骂一顿,骂得痛快。《红楼梦》那些女孩子一个个都伶牙俐齿的,鸳鸯、晴雯、司棋……没有一个好惹的,骂起来可是不留情的:“什么‘好话’!宋徽宗的鹰,赵子昂的马,都是好画儿,什么‘喜事’!状元痘儿灌的浆儿——又满是喜事。”庚辰本这几句,程乙本没有的,我也觉得多余,扯出宋徽宗、赵子昂来了!我想,就算鸳鸯是认识字的,因为她跟着贾母抄佛经、自习,但未必用得上这两个典,而且用这两个典骂嫂子,这嫂子茫茫然,什么赵子昂,什么宋徽宗,我想不妥,可能也是抄本的时候加进去的。后面这段她骂的是实情:“怪道成日家羡慕人家女儿作了小老婆,一家子都仗着他横行霸道的,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了!看的眼热了,也把我送在火坑里去。我若得脸呢,你们在外头横行霸道,自己就封自己是舅爷了。我若不得脸败了时,你们把忘八脖子一缩,生死由我。”嫂子被骂得一头包,脸上下不来,又把袭人跟平儿扯进来,她说:“俗语说‘当着矮人,别说短话’。姑奶奶骂我,我不敢还言;这二位姑娘并没惹着你,小老婆长小老婆短,人家脸上怎么过得去?”这下子,得罪了鸳鸯还不说,把那两个也得罪了。袭人、平儿说:“你听见那位太太、太爷们封我们做小老婆?况且我们两个也没有爹娘哥哥兄弟在这门子里仗着我们横行霸道的。”三个人把嫂子围剿一顿,嫂子抱头窜逃,跑回去跟邢夫人说,不行!不行!这个鸳鸯不光是不听我的话,还把我骂一顿。又说,袭人也在旁多话,平姑娘好像也在那里。凤姐在旁就故意讲,平儿也在,快点把她打回来。凤姐怕邢夫人怪到她身上,就借故溜了,不陪邢夫人一起见贾母。
嫂子不管用,贾赦要贾琏去把鸳鸯的老子娘押来,要他们去劝,但老子中了风的,她娘也痴痴呆呆,没用了的。贾赦生很大的气,自己出丑了。你看他对鸳鸯的哥哥讲的这些话:“我这话告诉你,叫你女人向他说去,就说我的话‘自古嫦娥爱少年’,他必定嫌我老了。讲得也没错,是嫌他老,做爷爷的人了。大约他恋着少爷们,多半是看上了宝玉,只怕也有贾琏。果有此心,叫他早早歇了心,我要他不来,此后谁还敢收?此是一件。第二件,想着老太太疼他,将来自然往外聘作正头夫妻去。叫他细想,凭他嫁到谁家去,也难出我的手心。除非他死了,或是终身不嫁男人,我就服了他!若不然时,叫他趁早回心转意,有多少好处。”看看,强横霸道吧!贾赦这个人!撂出狠话来了。鸳鸯听了,记在心里头。后来贾母一死,鸳鸯晓得难逃贾赦的手掌,吊颈自尽了。鸳鸯的确是个有心胸气性的丫头,不愧为众丫鬟之首,宁愿死也不愿落在贾赦的手里。
下面就是这一回最戏剧化的场景了。这时候贾母房中,王夫人、薛姨妈、李纨、凤姐、宝钗姐妹通通都在,鸳鸯进来,庚辰本:鸳鸯喜之不尽,拉了他嫂子,到贾母跟前跪下。“喜之不尽”这四个字用得不好,这时候没什么好喜的。程乙本很简单:鸳鸯看见。鸳鸯看见那么多人在,拉了他嫂子,到贾母跟前跪下,一行哭,一行说,把邢夫人怎么来说,园子里他嫂子又如何说,今儿他哥哥又如何说,都讲给贾母听。她说:“因为不依,方才大老爷越性说我恋着宝玉,不然要等着往外聘,我到天上,这一辈子也跳不出他的手心去,终久要报仇。我是横了心的,当着众人在这里,我这一辈子莫说是‘宝玉’,便是‘宝金’‘宝银’‘宝天王’‘宝皇帝’,横竖不嫁人就完了!就是老太太逼着我,我一刀抹死了,也不能从命!若有造化,我死在老太太之先;若没造化,该讨吃的命,服侍老太太归了西,我也不跟着我老子娘哥哥去,我或是寻死,或是剪了头发当尼姑去!若说我不是真心,暂且拿话来支吾,日后再图别的,天地鬼神,日头月亮照着嗓子,从嗓子里头长疔烂了出来,发恶誓!烂化成酱在这里!”原来他一进来时,便袖了一把剪子,一面说着,一面左手打开头发,右手便铰。众婆娘丫鬟忙来拉住,已剪下半绺来了。众人看时,幸而他的头发极多,铰的不透,连忙替他挽上。
曹雪芹常常给一个人物安排场景,让他表现他的个性,鸳鸯的场景并不太多,她本来是所谓的扁平人物(flat character)、次要人物,因为小说里不能都是圆形人物(round character),主角太多打得一团了,不行!可是在某个时段,给它一个场景(scene),突然间这个扁平人物,一下子就长起来了,好像变大了,变高了。鸳鸯如此,以后的晴雯之死也是如此,这戏剧性的一幕(dramatic scene)发生以后,不能不对鸳鸯另眼相看。丫鬟也是人,何况是很得老太太倚重的丫鬟,她为了保住尊严而做出自我要求和反抗,当然有她与众不同的地方。曹雪芹在这个地方,让她充分发挥了她的个性。鸳鸯,她不必讲什么,这一段话够了,尤其是她拿了剪刀出来把头发铰了,以示她的决心,这种写法非常戏剧化,也就特别表现了鸳鸯的个性。
贾母听了,气的浑身乱战。贾母气死了!居然敢打她的主意。就剩这个丫头,她最倚重的丫头,看看她讲的一番话:因见王夫人在旁,便向王夫人道:“你们原来都是哄我的!外头孝敬,暗地里盘算我。有好东西也来要,有好人也要,剩了这么个毛丫头,见我待他好了,你们自然气不过,弄开了他,好摆弄我!”老太太真的生气了,不管青红皂白骂了一顿再讲。王夫人倒霉,刚好在旁边,邢夫人还没来,同样也是媳妇,王夫人吃了这顿排头。其实关王夫人什么事?但做媳妇不敢讲的,只好站起来。这个时候有意思了,只有三姑娘探春挺身出来替王夫人讲话。探春这个女孩子极有个性,正直敢言,而且她极端理性,有时候理性过了头,连自己亲娘也不认的。这个时候她一想,这些人都不敢替王夫人讲话,薛姨妈是王夫人的妹妹,不好讲。宝玉是儿子不敢讲,凤姐、李纨是媳妇更不敢说了,几个女孩子,迎春、惜春都不够,想想,只有她出来了。探春陪笑向贾母道:“这事与太太什么相干?老太太想一想,也有大伯子要收屋里的人,小婶子如何知道?”意思是骂王夫人骂错了。探春敢讲话,这个时候敢出来,这么一个小细节,也就表现了探春的个性。所以后来大观园搜抄自己人,为了一个绣春囊,探春那种果决的表现,都是一贯的。这个时候若不是探春出来讲话,怎么收场?贾母生气了,王夫人受了委屈,怎么办?探春来这一下子,贾母也很聪明,晓得错怪了王夫人,贾母也就道歉了。当然贾母向自己媳妇不好讲道歉,故意怪宝玉说,你娘受了委屈,你还不快点来说项。宝玉说,我怎么敢呢?就说是我错好了。宝玉是什么错都揽到身上去的。凤姐这时候又来插一句:“谁教老太太会调理人,调理的水葱儿似的,怎么怨得人要?我幸亏是孙子媳妇,若是孙子,我早要了,还等到这会子呢。”凤姐取悦贾母是一流的,在这个场合,家族之间的互动通通写出来了。邢夫人进来的时候,当然就挨了一顿排头。
这一回,表面讲鸳鸯,其实严厉地批评了贾赦,也就预示着后来抄家的时候,贾赦也是罪魁之一。往下呢,贾赦还做了一件伤天害理的事情,为了抢人家的古董扇子,把扇主石呆子害死了,这个也是抄家罪状之一。所以说贾赦好色、贪婪,各种缺点都有,不好好做官。按理讲,他的责任很大的,他是继承了荣国公的爵位,弟弟贾政倒是没有爵位的。这位荣国公应该以身作则,成为子孙的榜样,哪晓得竟满门心思在娶小老婆上头,鸳鸯不从,后来还是去买了个十七岁的妾。所以这一回,把对贾赦相当严厉的批判,非常戏剧性地写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