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一回有两件事非常重要,第一件是宝玉在梦里吐露了心声,宝钗恰巧在旁边听得清清楚楚。第二件是宝玉第一次了解到,每个人的因缘各有分定,不是他所能够逆转的,也不是大观园每个女孩子都以他为中心。
宝玉还在养病,宝钗来看他,他在睡觉,袭人坐在旁边陪他,一边手上拿着东西在绣。绣什么呢?绣个兜肚。大家知道兜肚吗?年画里面应该看过,从前的小孩戴个兜肚,防止着凉,小孩子戴的兜肚绣得很漂亮的。袭人对宝玉来讲,有各种身份,是服侍他的丫鬟、侍妾,也扮演他的母亲,她把宝玉当小孩一样,还要绣一个兜肚给他,睡觉时兜在他的腹部上面,怕他着凉。她绣的是鸳鸯戏莲的花样,红莲、绿叶、五色鸳鸯。鸳鸯一对一对的,常常象征爱情、夫妻,袭人绣这个,未必是有心,鸳鸯颜色漂亮常用作刺绣。宝钗看到了,问这么大了还戴这个?袭人说就是要绣得好,不然他不戴,怕他着凉。
袭人有事暂时离开了,宝钗不自觉地坐到袭人的位子,看到绣花这么漂亮,也拿着绣起来。宝钗虽然最后跟宝玉结成夫妇了,其实蛮多缺憾的,她这个时候也在替他绣鸳鸯,某种意义她是接过袭人的东西。哪晓得绣着的时候,黛玉跟史湘云来怡红院,看到这一幕,宝玉睡在那里,宝钗在旁边做针线,黛玉一看就想取笑了,湘云老早就被宝钗笼络过去了,看到黛玉又要想说什么,把她一拉拉走了。宝钗绣了几瓣,突然间,宝玉在梦中喊骂说:“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这句话露了他的心声了。宝玉对宝钗虽然敬重,也对她很好,但他心中真正最心仪的还是黛玉,在梦里不自觉地讲了出来。你想宝钗听了作何感想?曹雪芹也写得很高明,宝姑娘不出声,不讲,这个时候要让宝钗讲出她心里的话来,反而难写了,她怎么反应,让读者去猜。她就是不露声色,也没有说穿。宝钗到底心思深沉,如果反过来,是黛玉听到属意别人的话,可能站起来就走了,又回去哭了,宝钗当作没听见,袭人来了不提,以她来讲,那是梦话,没这回事,这就是宝姑娘,临危不乱。连宝玉后来跟她结了婚又出家去,整个贾府哭得不得了,袭人哭得昏过去。宝钗也哭,却不失端庄。所以她能够撑得住,最后贾府的重任落在她身上。
接下来,宝玉跟袭人东谈西谈,谈到死亡这件事,他有一段奇谈怪论:“人谁不死,只要死的好。那些个须眉浊物,只知道文死谏,武死战,这二死是大丈夫死名死节。竟何如不死的好!必定有昏君他方谏,他只顾邀名,猛拼一死,将来弃君于何地!必定有刀兵他方战,猛拼一死,他只顾图汗马之名,将来弃国于何地!所以这皆非正死。”文死谏、武死战,这些宝玉不以为然。的确,中国古时候在朝廷上面,忠臣向皇帝进谏,不听的话,一头撞死。宝玉说这些人一死了以后,把皇帝放到哪去?武将只拼一勇,要邀功,在外面打仗打死了,那什么人来保国?宝玉的看法,都是非常反传统的(unconventional)。他说:“可知那些死的都是沽名,并不知大义。比如我此时若果有造化,该死于此时的,趁你们在,我就死了,再能够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之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为人,就是我死的得时了。”他的浪漫想法,希望得到的是天下所有的女儿泪,所有女孩子的眼泪都要给他,成了一条河。袭人看他疯话出来了,忙说困了,叫他快别讲了。
再看这一回后半段。我说嘛,不可爱的人也有资格谈恋爱,先前有贾芸跟小红,现在是另外一对贾蔷跟龄官。贾蔷也是贾家的远亲,是贾家的孙辈,他的父母双亡,贾珍把他带到宁国府来。他长得不错,也聪明伶俐,算是蛮得宠的,给他一个职位,让他去管大观园一班小伶人。这些小伶人原是为了元妃省亲要唱戏去苏州买来的。元妃省亲完了,这群小女孩的任务也没有了,她们就留在梨香院,自己练习。
曹雪芹大观园里这些人物,最上面这一层,宝玉、黛玉、“三春”,中间一层有那些丫鬟,再往下就是这些小伶人,芳官、龄官、荳官等,每个人也写得非常生动。龄官不是第一次出现,在前面因为她唱戏唱得好,元妃赏赐了她,她是唱小旦的,第二次出现就是宝玉看见她在画“蔷”。《红楼梦》里这些小伶人很有意思的,现在是龄官,后来会看到芳官、藕官,几个小女孩,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个性。从前大概都是家里贫穷才送孩子去学戏,那时所谓的戏子,也有一种特殊的身份。一方面他们是娱乐场所不可缺少的一分子,所以常常能够跟达官贵人、王公卿相这种人接触,使得他们跟一般的普罗阶级不一样,在台上唱戏的时候,像元妃都来看戏、奖赏他们,有一种跻身于上流社会的感觉。可是另一方面他们一下了台,戏子就是戏子,在当时的社会地位是很低的,被人看不起,拿来当作玩物。这种唱戏的女孩子一定很聪明,聪明伶俐才能唱得好戏,心比天高,身为下贱,这种矛盾的心理,也造成他们个性上的独特。龄官就是非常典型的一个。
还记得宝玉看到龄官在画“蔷”吗?他那时不明白为什么一直画这个“蔷”字,龄官眉眼间有点像林妹妹,看起来也很薄弱、敏感。宝玉身体好了一些了,就在园中到处走走,他走到了梨香院那边,想起《牡丹亭》来了。《牡丹亭》这出戏对《红楼梦》有指引性的影响。不管是它的爱情神话,它里边的角色如杜丽娘,或是它的词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这种繁华跟衰败的主题上的对照,对《红楼梦》都有一种启发性的作用。宝玉走到了梨香院,他知道龄官很会唱,就想要听她唱一唱,他想这些女孩子会喜欢他,会买他的账,一进来就坐到龄官旁边,跟她说,唱一段“袅晴丝”给他听。“袅晴丝”是《牡丹亭》里《游园》的一个曲牌,叫作〔绕地游〕,头一句就是“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袅晴丝”那个“袅”字,缭动的意思。晴丝有很多讲法,有一个讲法是说蜘蛛的丝,春天蛛丝结网,在某方面来说,就象征着缠来缠去的情网。“袅晴丝,吹来闲庭院”,在《牡丹亭》里,那个晴丝一勾,就勾住了杜丽娘的春心,游园以后,她就做了一场春梦,那个“袅晴丝”就这么勾过来。
宝玉要龄官唱这段,哪晓得他表错了情,那个晴丝不是勾他,勾到另外一个人去了。不想龄官见他坐下,忙抬身起来躲避,正色说道:“嗓子哑了。前儿娘娘传进我们去,我还没有唱呢。”贾蔷奉旨本来要龄官唱《牡丹亭》中《游园》、《惊梦》两折,龄官不肯,因为不对她的行当,她只肯唱《相约》、《相骂》,这是《钗钏记》中两折,由六旦(花旦)扮演,龄官是小花旦不是闺门旦,所以不肯唱《牡丹亭》。这个女孩子,一听她口气,又是一个林黛玉,而且对贾宝玉不假颜色。这下宝玉大吃一惊:宝玉见他坐正了,再一细看,原来就是那日蔷薇花下划“蔷”字那一个。又见如此景况,从来未经过这番被人弃厌,自己便讪讪的红了脸,只得出来了。这恐怕是怡红公子头一遭被女孩子嫌弃,非常不爽,他想究竟怎么回事,连我也嫌起来了。其他小女孩就说了,你等一等,等到蔷二爷来,叫她唱她就唱了。宝玉一听,还有这回事,就等在那边看了。
这回短短的一个场景,就讲贾蔷跟龄官这一段情,等于是另外一段宝黛之间的那种小儿女的感情,从另外一个窗口来读。《红楼梦》人物刻画,很重要的一点,它不是单线(one-dimensional)进行,很多时候它用镜像(mirror image)来表现复杂的多面,比如看黛玉也要看晴雯,晴雯就是另一个黛玉,龄官又是另外一个,整个有复杂性,但每个又不一样。黛玉会去剪香囊,晴雯会撕扇子,一个剪一个撕,两个人倒是像的,但又不太一样。
过了一会儿,宝玉看见贾蔷来了。他提了一个鸟笼,买了鸟来,这只雀儿很灵的,笼里边有个戏牌子,它会去叼戏牌,会表演。贾蔷买雀儿本来要让龄官开心的,别的几个小女孩都高兴地去逗雀儿玩了,只有龄官看了之后冷笑两声,赌气仍睡去了。贾蔷还只管陪笑,问他好不好。龄官道:“你们家把好好的人弄了来,关在这牢坑里学这个劳什子还不算,你这会子又弄个雀儿来,也偏生干这个。你分明是弄了他来打趣形容我们,还问我好不好。”这个女孩子难缠,她会想到那方面去,这也是她的心理问题。黛玉也常常有尖刻的攻击性语言,要了解她的背景是个孤女,在贾府里边要自我防卫,没有人撑她的腰,贾母也不大靠得住,她的自我防卫心很重。这个龄官也是,她觉得被买进来唱戏,来娱乐别人,很不以为然。这个女孩子气性很高,她心中其实是很爱贾蔷的,要不然整天画“蔷”干什么?女孩子的心事吐露不出来,就跟黛玉试宝玉一样,戳你一下,看你痛不痛,痛就表示爱了,不痛就不够爱,再戳戳看。贾蔷就说,那把它放了吧!放了给你免灾。龄官又有一套说法了:“那雀儿虽不如人,他也有个老雀儿在窝里,你拿了他来弄这个劳什子也忍得!”意思是,你把它弄了来,又放它飞出去,这都没人理了。等于说,你把我弄进来,现在放我出去,我也是孤儿飘零,谁来理我呢?你看看,我又病得这个样子,又咳嗽又吐血。又一个肺病,又一个病美人。贾蔷马上说,我昨天问了大夫,我再替你去请吧!说着,便要请去。龄官又叫:“站住,这会子大毒日头地下,你赌气自去请了来我也不瞧。”她心里爱他,舍不得他大太阳下又跑去请医生。小儿女之间那种传情,那种味道,又是另外一个贾宝玉跟林黛玉,所以也就辉映了宝黛之间这种的场景。龄官也就是另一个小型的黛玉,黛玉的化身还有好几个,如柳五儿这些,一连串起来,这些女孩子的命运大概都不会太好,后来龄官也从大观园被放逐出去了。
这一段贾蔷跟龄官短短的情节,按理讲不好写,宝黛的爱情前面写得这么多了,又写一个跟他们相似的,要写得有趣、不重复,就难了。所以曹雪芹先设计她画“蔷”,不用言语低头一直在画,画到下雨了都不觉得,你看看情已痴到什么地步。前面铺好了,到这个时候写出龄官对贾蔷,让你相信了,相信她真的是心中爱他,从另外一个扭曲的方式表现出来。设想这种细节,亏他想得出,又弄了个会叼戏牌的雀儿来,龄官说把我们养在鸟笼里边一样,她觉得自己是鸟笼里被关住的一个人。这一段写得中规中矩,短短的爱情故事,两个页码就写完了,给人的印象却很深。
那好好的岔出来写这个干什么?我想还是一个情字,这个情字害死人,“情根一点是无生债”,这是《牡丹亭》里边的,情根一生就是还不完的债,借此再点题,制造相似于宝黛之间爱情的另外一个场景,另外两个角色。对宝玉来讲,又是给他一个冲击,“识分定情悟梨香院”,宝玉痴痴地回到怡红院去,傻掉了!看到这一幕,原来他昨晚跟袭人说“我要所有世上女儿的眼泪都给我”这话讲错了,难怪贾政讲他是“管窥蠡测”。宝玉一进来,就和袭人长叹,说道:“……昨夜说你们的眼泪单葬我,这就错了。我竟不能全得了。从此后只是各人各得眼泪罢了。”这下才晓得原来所有的情分都是前定,至少龄官的眼泪不会流给他,宝玉觉得蛮遗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