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还在卧病,黛玉竟日读书,有很多心事的。这日,一进潇湘馆,只见满地下竹影参差,苔痕浓淡,不觉又想起《西厢记》中所云“幽僻处可有人行,点苍苔白露泠泠”二句来。黛玉认同杜丽娘、崔莺莺,《牡丹亭》和《西厢记》这两部文学作品,在书里也占有蛮重要的地位。崔莺莺对张生这股痴情,当然也是林黛玉非常羡慕的,她就叹息了。庚辰本是这样的:“双文,双文(那是崔莺莺的号),诚为命薄人矣。然你虽命薄,尚有孀母弱弟;今日林黛玉之命薄,一并连孀母弱弟俱无。古人云‘佳人命薄’,然我又非佳人,何命薄胜于双文哉!”这段话又不像曹雪芹写的。程乙本简洁:“双文虽然命薄,尚有孀母弱弟;今日我黛玉之薄命,一并连孀母弱弟俱无。”想到这里,又欲滴下泪来。它不讲“今日林黛玉之命薄”,而用“今日我黛玉之薄命”,讲自己连名带姓一起讲这就不对,什么“古人云‘佳人命薄’,然我又非佳人,何命薄胜于双文哉”。这些话都累赘得很,不像曹雪芹的干净利落。
宝玉被打后,宝钗这边也不平静。三十四回,宝钗跟薛蟠吵了一架,为什么呢?大家都在讲,到底是谁告的状,害得宝玉打成这个样子。袭人就讲,金钏儿那事,一定是三爷,贾环告的状。至于蒋玉菡这个呢,可能是薛大爷。薛蟠喜欢跟那些戏子来往,他们常常混在一起的。薛姨妈就骂他:你好好的,就跟这些人混,混了又去告状,害得宝玉被打。薛蟠气得眼睛鼓起像铜铃那么大,嚷道:“将来宝玉活一日,我担一日的口舌,不如大家死了清净。”这个呆霸王,素行的确让人起疑,但这次不是他。宝钗就上来劝:“你忍耐些儿罢。妈急的这个样儿,你不说来劝妈,你还反闹的这样。别说是妈,便是旁人来劝你,也为你好,倒把你的性子劝上来了。”薛蟠说:你这会子说这个话,都是你说的。宝钗道:“你只怨我说,再不怨你顾前不顾后的形景。”好,薛蟠这下讲出来了。他说:你只会怨我顾前不顾后,怎么不怨宝玉外面招风惹草的,不要说别的,前一阵子,我跟琪官见了十几次什么也没给我,怎么他跟宝玉见了一次,就互相递汗巾子了。宝钗说:好!抓住了,一定是你讲的。就为这个打的,还要说呢!薛蟠道:“真真的气死人了!赖我说的我不恼,我只为一个宝玉闹的这样天翻地覆的。”宝钗又堵他,谁闹了来?你先持刀动杖地闹起来,还说别人闹。薛蟠讲不过妹妹,怎么办呢?总要拿句话来堵她。他就讲了,好妹妹,你不用跟我讲,一定是你有把金锁,不是和尚讲了要拿玉来配吗?你一定放在心里了,所以为宝玉讲话。对不对呢?这个话不好讲的,讲得宝钗哭起来了,这下子被薛蟠堵住了。薛蟠见妹子哭了,便知自己莽撞了,也知道自己理亏,讲了这个话,得罪了薛宝钗。其实薛宝钗在家里的地位比薛蟠还要高,平常薛蟠也相当佩服薛宝钗的。
第二天一早,宝钗就出园去她母亲那边,巧遇林黛玉。黛玉看她眼睛怎么红的,像是哭过了,就讲了:“姐姐也自保重些儿。就是哭出两缸眼泪来,也医不好棒疮!”又给了薛宝钗一句。宝钗装作没听见,回到家,一坐下来就哭了。薛姨妈心疼她一大早又过来,宝钗道:“我瞧瞧妈身上好不好。昨儿我去了,不知他可又过来闹了没有?”一面说,一面在他母亲身旁坐了,由不得哭将起来。被哥哥塞了那么一句难听的话,很委屈!薛蟠在外面听见了,妹妹哭了,妈妈也哭了,赶快跑过来,对着宝钗,左一个揖,右一个揖,只说:“好妹妹,恕我这一次罢!原是我昨儿吃了酒,回来的晚了,路上撞客着了。来家未醒,不知胡说了什么,连自己也不知道,怨不得你生气。”撞客讲的是撞了鬼了!宝钗本来哭的,一听又好笑了,就给他啐了一口:“你不用做这些像生儿。我知道你的心里多嫌我们娘儿两个,是要变着法儿叫我们离了你,你就心净了。”曹雪芹在这个地方给薛蟠另一笔。想想,薛蟠是一个非常鲁莽、霸道、粗俗不堪的人,按理讲,他一无是处,可是在这个时候,他的一点人性,一下子出来了,他对他妹妹还是很尊敬、很维护的。看到妹妹哭起来,他也慌了。在他妹妹面前他这么说了:“妈也不必生气,妹妹也不用烦恼,从今以后我再不同他们一处吃酒闲逛如何?”宝钗笑道:“这不明白过来了!”薛姨妈道:“你要有这个横劲,那龙也下蛋了。”薛蟠道:“我若再和他们一处逛,妹妹听见了只管啐我,再叫我畜生,不是人,如何?何苦来,为我一个人,娘儿两个天天操心!妈为我生气还有可恕,若只管叫妹妹为我操心,我更不是人了。如今父亲没了,我不能多孝顺妈多疼妹妹,反教娘生气妹妹烦恼,真连个畜生也不如了。”口里说,眼睛里禁不起也滚下泪来。这么一个呆霸王,也会做这么一出戏,也会讲得这么动听,他也是真心的。下面呢,他哄宝钗也蛮有一套。宝钗说:你闹够了,这会子又招妈妈哭,薛蟠收泪说:“我何曾招妈哭来!罢,罢,罢,丢下这个别提了。叫香菱来倒茶妹妹吃。”叫他的妾倒茶来给妹妹喝。宝钗说:我不要喝茶。薛蟠道:“妹妹的项圈我瞧瞧,只怕该炸一炸去了。”他要把宝钗的那把金锁,拿去炸炸新。宝钗道:“黄澄澄的又炸他作什么?”薛蟠又道:“妹妹如今也该添补些衣裳了。要什么颜色花样,告诉我。”宝钗说我这些还没穿遍,又做什么?就不理他。所以这种地方,就是曹雪芹写的有人性的地方。那么不可爱的一个人,也让他显示了他唯一可救的一面。如果没有这一点的话,薛蟠真是不可爱,专门闯祸,专门得罪人,专门侮辱人,只有在妈妈面前,尤其对宝钗,他是邪不胜正。宝姑娘是很正派的一个人,薛蟠知道那句话不能讲的,在当时很犯忌的。呆霸王对这个妹妹其实也蛮疼爱的,这一段充分地表现了薛蟠人性的一面。
宝玉被打,打出了黛玉、宝钗的真情,那么多的女孩子个个来关怀他,这也就是宝玉想要的,贾母她们当然更心疼了,问他要吃什么东西,给他做。他说,上次喝的那个有荷叶香的汤还要喝。这里又写到《红楼梦》所代表的中国文化到了极点,极精致的一种生活的形态了。贾府喝个汤,汤还要有模子的。模子用银器打的,什么荷花、莲蓬、菱角好多好多,汤里边要什么东西用这模子印上,等于我们现在的食谱,不过那是立体化的。贾府里边吃的、穿的、用的东西,就是当时的一种风尚。就像法国路易十四的宫廷,也有过分精致的风格,这种洛可可式(rococo)的风格,就是要反映丰富和繁盛,《红楼梦》的时代也是如此,对物质极尽地描绘。
这个时候已经可以看出,在贾府的竞争中宝钗逐渐跑到前面去,黛玉追不上了,我们好替她着急。这一回,他们提起凤姐会讲话,所以贾母疼她,宝玉心中当然向着林黛玉,故意这么讲:林妹妹也很会讲话,贾母也很疼她。贾母就说了:“提起姐妹,不是我当着姨太太的面奉承,千真万真,从我们家四个女孩儿算起,全不如宝丫头。”这句话讲得已经差不多了,已经定调了,贾母心中已经看中宝钗了。最后贾母选宝钗为孙媳妇,不是偶然。这个老太太很精明的,她都看在眼里,她当然也有她的计算。宝钗是当时宗法社会儒家传统下一个标准的媳妇,在儒家整个大系统里,个人的感情不是放在第一位的,最要紧的是合乎礼法,理重于情。所以,这整本书其实也是情跟理之间的冲突。人的感情很复杂,不一定受理的约束,像宝玉、黛玉个人的性格,不一定为理所拘,当然就产生了很多悲剧,痛苦都是这么来的。西方也是如此,弗洛伊德很有名的一本书《文明及其不满》(Civilization and Its Discontent),说我们的文明都是压抑产生的,压抑了多少多少的原欲,多少多少的冲动(impulses),所以人总有一种不满,常常在矛盾中。情与理的矛盾,从古到今从来没有解决过,可能永远不会解决。理性与情感的冲突,常常就是文学的由来。没有冲突,就没有文学了,文学完全就是写这种人无法克制的、没办法解决的一些遗憾。
宝玉被打的另外一个原因,就是金钏儿跳井了,按理讲金钏儿也不过是一个小丫鬟,宝玉跟她开开玩笑调皮嘛!十五六岁小女孩比较调皮一点,讲那个话逗宝玉,逗他玩,结果惹了杀身大祸。礼这个东西,有时候可以杀人的。王夫人有她的立场,她要维持儒家那套规矩,所以金钏儿就牺牲掉了。当然对宝玉来讲,很痛心的一件事,等于他间接害死了金钏儿,很内疚。他把这份内疚之情移到了金钏儿的妹妹玉钏儿身上去。这一段写玉钏儿喂汤给他喝,不小心烫到了他的手,他烫了不要紧,生怕烫了玉钏儿,就安慰她。玉钏儿说:烫到的是你自己,又不是烫了我,你怎么来安慰我?这就是贾宝玉!他常常是忘我的,已经把自己这个我忘掉了,关怀着周围所有的女孩子们。这种境界当然人家不懂。有几个老婆子就这样讲:“怪道有人说他家宝玉是外像好里头糊涂,中看不中吃的,果然有些呆气。他自己烫了手,倒问人疼不疼,这可不是个呆子?”那一个又笑道:“我前一回来,听见他家里许多人抱怨,千真万真的有些呆气。大雨淋的水鸡似的,他反告诉别人‘下雨了,快避雨去罢’。你说可笑不可笑?时常没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河里看见了鱼,就和鱼说话;见了星星月亮,不是长吁短叹,就是咕咕哝哝的。且是连一点刚性也没有,连那些毛丫头的气都受的。爱惜东西,连个线头儿都是好的;糟踏起来,那怕值千值万的都不管了。”
我们讲宝玉,就讲他痴、傻,常常我们所谓的圣人,也是痴、傻,中国的传统如此。很多禅宗的高僧,都是痴、傻。外国也是,圣方济各(St. Francis)会跟鸟讲话。在某方面来说,曹雪芹把贾宝玉写成一个像痴傻的圣人一样,一种圣人(Saint),唯其要到痴傻的程度,才能够包容这么大的世界。如果我们倒过来想,贾宝玉是一个很精明、很漂亮的公子哥,这个人怎么写,我不知道了,反而写不出什么来了。曹雪芹创造这么一个人,在某方面来说,《红楼梦》可能可以发展成一部《佛陀传》似的书,前传的悉达多太子享尽荣华富贵,贾宝玉跟他也很相似,一直要经过很多很多生老病死苦,慢慢地看透了,最后出家得到解脱。曹雪芹当然很熟悉释迦牟尼佛,以及悉达多太子的故事,他开始写的时候,未必想把贾宝玉写成悉达多太子,可是无形中他写下来了,可能有它一定的道理。
这部书两条线,一条讲贾府兴衰,一条讲宝玉顽石历劫。《西游记》唐玄奘经过九九八十一劫,才能够西天取到经,贾宝玉在尘世,也是要历经一个个生离死别,从开始的时候,听到秦可卿死亡,贾宝玉一口鲜血涌出,他第一次接触到死亡的无常,对他来说是一种震撼。原来人的生命,人世间的繁华,那样地脆弱,像秦可卿这么一个人物,在贾家最盛的时候,一下子消失了,十几岁的孩子还无法理解,无法接受。他要一步一步来,当身边的人金钏儿、晴雯……一个个死去,最后黛玉死的时候,他再回到太虚幻境,晓得人的命运原来老早前定了。顽石历劫这个神话架构的寓言,对整本书的意义非常重要,读者跟他一起历劫,每个人都各有所感,某方面也写了我们自己。
《红楼梦》写这些人物,哪怕一个最小的人物,出现这么一两次的,曹雪芹三笔两笔,也能一下子把他立起来。金钏儿只有几句话,你心里也有一个印象。妹妹玉钏儿这个角色非常次要,提了之后也没有她的角色了,可是她喂汤烫了宝玉手这一幕,你也不会忘记。在小的地方,三笔两笔把一个小人物刻画出来,不容易!这么多的小人物,而且背景都相似,一群小丫头,要分一分,每个人给她一个脸谱,怎么做到?
这一回又写到另外一个小女孩,宝钗的丫头莺儿,也是一个次要角色(minor character),在书里没有位置,即使在宝钗旁边也不太重要,只是她一个很亲信的丫鬟而已,比起紫鹃,比起平儿,比起鸳鸯,莺儿的地位还差了一大截,可是曹雪芹选了这个地方给她特写,什么呢?“黄金莺巧结梅花络”,让她打络子。莺儿手很巧,宝钗让她来给宝玉打络子。如果我是个画家的话,这一幕是很可爱的工笔画。一个小丫鬟会用各种的颜色和花样,什么松花配桃红,葱绿配柳黄……真是五色缤纷。宝玉更是感到贴心的高兴,因为宝钗跟黛玉不一样,他对宝姐姐总有三分敬畏,看到白白胖胖的膀子,也不敢摸一把,宝姑娘有一种凛然的风度,不大有人敢去太亲近她。宝玉挨打了以后,居然宝姑娘眼眶也红了,又让她自己贴身丫鬟来给他结络子,宝钗对宝玉有情,这一回也见端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