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袭人,俏平儿,这是曹雪芹给她们两个人的评价。讲袭人贤慧,有的人也许不以为然,她是个会打小报告的。但为了自己的位置、自己的利益打小报告,这也是人之常情。对宝玉来说,袭人是贤,经常规劝他。宝玉就喜欢跟女孩子们混在一起,可能袭人心中也有醋意吧!她看到宝玉跟黛玉、史湘云很亲,用她们洗过脸的水自己洗脸,袭人很不以为然,心里不舒服。这时候宝钗来了,问:“宝兄弟那去了?”袭人含笑道:“宝兄弟那里还有在家里的工夫!”宝钗听说,心中明白。又听袭人叹道:“姐妹们和气,也有个分寸礼节,也没个黑家白日闹的!凭人怎么劝,都是耳旁风。”宝钗听了,心中暗忖道:“倒别看错了这个丫头,听他说话,倒有些识见。”宝钗便在炕上坐了,慢慢的闲言中套问他年纪家乡等语,留神窥察,其言语志量深可敬爱。好啦!宝钗跟袭人两个人结盟起来了,一致对付其他的人。谁呢?对付林黛玉、晴雯,这两个是一派的。
《红楼梦》设计人物、描写人物,不是单面的,它有一种镜像(mirror image),就是说一个人物,他另有好几个,方方面面来补强他。一个林黛玉,有晴雯,有龄官,还有柳五儿,好几个女孩子,跟黛玉的命运相似,个性也相同,但又不完全一样。你看,虽然晴雯说是眉眼有点像林妹妹,但因为她是丫鬟,她的举止一切又跟黛玉不同。命运也类似,被欺负,被贬抑,后来为情而死。宝钗也有镜像,袭人是一个,探春也是这一类型。所以袭人跟宝钗是能够结盟起来的。再往下看,到后来讲到尤二姐被王熙凤虐待,有一天袭人去看黛玉,就跟黛玉讲:“哎呀,这个二奶奶很厉害,你看看尤二姐被整得这个样子。”黛玉心中一动,袭人从来不背地里讲人家坏话的,是拿这个话来试她。尤二姐是贾琏的妾,袭人也指望着当宝玉的妾。林姑娘很敏感,马上回一句说,闺阁里头,一家里边,“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袭人一听,倒抽一口冷气,宝玉以后若娶了这个林姑娘还了得!宝钗看袭人可以收过来结成一派,袭人也觉得宝玉若娶的是宝钗,她就放心了,伺候黛玉她不好受。袭人顾虑得没错,恐怕事实也是如此。
袭人不高兴,就不理宝玉,宝玉去叫她,她也不理。宝玉想,这些女孩子怎么弄得这个也不理他,那个也不理他,忙了半天,很灰心,就一个人拿了本书解闷。他看什么书呢?看《南华经》。《南华经》就是《庄子》。宝玉最后是要悟道出家的,但并不是突然发生,他的感悟是很多细节慢慢铺下来的。下面一回就会讲到老庄、禅宗那些机锋。宝玉是最敏感、最能够体验这些道理的人,他拿着《南华经》,读到《外篇》。《庄子·外篇》不是庄子写的,是后来的人写的,他正看到《外篇·胠箧》一则,其文曰:
故绝圣弃知,大盗乃止;擿玉毁珠,小盗不起;焚符破玺,而民朴鄙;掊斗折衡,而民不争;殚残天下之圣法,而民始可与论议。擢乱六律,铄绝竽瑟,塞瞽旷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聪矣;灭文章,散五采,胶离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毁绝钩绳而弃规矩,𪲔工倕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
讲下去,全是些颠覆思想,对于儒家的社会价值、社会秩序,具有颠覆性的一种看法。宝玉看了这个,也模仿写了一段:
焚花散麝,而闺阁始人含其劝矣;戕宝钗之仙姿,灰黛玉之灵窍,丧减情意,而闺阁之美恶始相类矣。彼含其劝,则无参商之虞矣;戕其仙姿,无恋爱之心矣;灰其灵窍,无才思之情矣。彼钗、玉、花、麝者,皆张其罗而穴其隧,所以迷眩缠陷天下者也。
他等于打油诗似的这么写来,后来他真的当了情僧,这些女孩子对他来讲,真的一下子冷掉了。他看清人生不可测,晓得情之不可测,看起来好像是戏笔随便这么写一写,其实他慢慢慢慢开始往这方面靠。书里讲他愚钝,其实他是最敏感、最有灵性、最有佛性的这么一个人,一点就点通了。黛玉看到宝玉写的,说,这个是来丑化我们吗?看起来好像是玩笑,其实宝玉真的在思想里慢慢起了这种因了。
下半回“俏平儿软语救贾琏”,曹雪芹转笔写贾琏一家。凤姐的女儿巧姐出水痘,从前出水痘是很严重的事情,弄不好会丧命的。那时没有疫苗,没有预防针,出痘要祭痘花娘娘。贾琏得搬出去外书房住,凤姐要远离贾琏十几天,好清净供奉娘娘。这下子好了,贾琏这个人,一有空隙就要生出事情的。
《红楼梦》好在哪里呢?一方面它有智性的、思想性的,非常智慧的(intellectual)层次,有一套架构把这本书往上提,把中国三种哲学具体而微地写出来。另外它的写实主义也到了极点,尤其是写俗的事情,曹雪芹一点顾忌都没有,光是雅而不俗,那就不是人生。
贾琏得了空隙,就想到他们有一个厨子,叫作“多浑虫”,喜欢喝酒。多浑虫的妻子叫多姑娘,生性轻浮,拈花惹草,宁国府荣国府的那些人,很多都上了手,多浑虫糊涂懦弱,也不以为意。贾琏呢,本来也看过这个女人,已经失魂落魄,不过还没得下手。多姑娘也有意勾他,没事跑到他窗户底下走两走,让那个贾琏好像饥鼠似的。“饥鼠”两个字用得好,饿的老鼠,什么都吃。他就叫佣人拿点钱拿点东西给她,把她弄进来。是夜二鼓人定,多浑虫醉昏在炕,贾琏便溜了来相会。进门一见其态,早已魄飞魂散,也不用情谈款叙,便宽衣动作起来。写贾琏那种好色、急色的样子,写那个多姑娘:谁知这媳妇有天生的奇趣,一经男子挨身,便觉遍身筋骨瘫软,使男子如卧绵上,更兼淫态浪言,压倒娼妓,就这八个字,把她通通写尽了。下面这一句是个败笔:诸男子至此岂有惜命者哉。程乙本没有这一句,这个多余了。我觉得多姑娘写到那样子,够了!再加一句就多了。
曹雪芹写俗,没有一点忌讳,下面这段非常精彩地写贾琏跟凤姐、平儿三个人的妻妾关系。巧姐出痘子出过了,凤姐要平儿去收拾东西,贾琏在外面住的把它收拾回来。凤姐就问,少了什么东西没有,平儿说没有少。凤姐很有趣,又问:多了什么没有?平儿就说:没有少,怎么还会多?其实平儿收拾的时候早就发现一绺头发,这可是证据了。平儿没拿出来,她说:我的心跟奶奶一样,搜了一搜,没有东西。凤姐很知道贾琏,她说:这几天难保干净,有些相好的,丢下些戒指、香袋、头发什么的也难讲。贾琏在旁边“杀鸡抹脖使眼色儿”,这形容得好!平儿呢,就替贾琏掩饰过去了,所以是“俏”平儿。平儿也写得好,这个女孩子是个好心人,她是贾琏的妾,处在贾琏跟凤姐之间,不容易!凤姐多么厉害,平儿能够得凤姐的宠信,很不容易了。贾琏是那么急色、那么俗气的一个人,平儿能够跟他周旋,也不容易。
平儿替贾琏遮掩,凤姐走了以后,平儿指着鼻子,晃着头笑道:“这件事怎么回谢我呢?”喜的个贾琏身痒难挠,跑上来搂着,“心肝肠肉”乱叫乱谢。这个妾当然长得不错,又这么娇俏动人。平儿拿了那个头发笑贾琏:这是一生的把柄了,好就好,不好就抖出来。这个贾琏就过来搂着平儿,要求欢。平儿就把他推开了,跑到窗子外面去。贾琏说,你这个小娼妇,浪上人的火来,你就跑了。平儿讲,我就让你痛快?凤姐还在后面呢。凤姐跑来看这两个人隔着窗子喊来喊去干嘛?平儿就说我不要跟他两个人单独在一起。凤姐说:单独在一起不是很便宜吗?平儿说:这是说我吗?走了。
这把他们妻妾之间的关系,写得那么活。若讲人物,我想女性写得最深刻、最复杂的,其实是凤姐;男性方面写得最贴近现实,真正有这么一个男人的是贾琏。宝玉当然写得最多,但宝玉不是真正的男性,他是佛性,缺了一些人性,贾琏是真正的人性,写出他丑态毕露,但贾琏除了好色以外,其他没什么太大的缺点,他不算是一个很坏的人,好色这一点,很多男人都有,不是贾琏一个人。
《红楼梦》写贾琏跟他的妻妾写得好,她们的那种关系,几个人闺房打趣,写得非常贴切,这就是《红楼梦》写实的地方。
所以我讲《红楼梦》分两面的,一方面宝玉念了《庄子》以后,那种哲学宗教方面的领悟,一方面是贴近人生现实的东西,栩栩如生。一本小说的好,就是在这里。
要比起来,《金瓶梅》写现实,写肉身,没有人比得过,可是它缺乏了上面那一层精神生活的东西,跟《红楼梦》比,它就差了一截。《红楼梦》雅跟俗都具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