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回的“贾宝玉初试云雨情”,发生在宝玉做梦神游太虚幻境之后,上次我们一气呵成讲了两个版本的比较,对照一下,就立显高下。不要忘了,这个时候的贾宝玉很年轻,等于一个青少年,对性完全懵懂,当然很害羞。袭人自己也是年轻女孩子,她也不懂,当然也很害羞。程乙本含蓄的写法,接近少年男女的自然反应,庚辰本就写得有点鬼鬼祟祟,又是“偷试一回”,又说什么“幸得无人撞见”,这种话,不像《红楼梦》,不像曹雪芹笔下的贾宝玉跟袭人。
袭人这个角色上回也谈过,宝玉所需要的女性角色她都扮演了。他给宝玉母性式的照顾、慰藉与保护,对他嘘寒问暖,对他的前途,他的一切呵护备至。宝玉的肉体、肉身,他真正在俗世上给了的,只有袭人,因为袭人对他来说,是女性的整个完整的代表。宝玉跟袭人是一份俗缘。宝玉出家,袭人嫁给了蒋玉菡,蒋玉菡跟贾宝玉也有特殊的关系,所以最后花袭人跟蒋玉菡结了婚。等于说,贾宝玉在这个世上跟一个女性发生的一段俗缘就是花袭人,跟男性发生的俗缘就是蒋玉菡,后来这两个人结合,成为贾宝玉在世俗上面的两个肉体合而为一的俗缘的完成。他自己的佛身出家走了,他的肉身、俗体,留在这个世上,让花袭人跟蒋玉菡完成他在世上的俗缘。所以《红楼梦》非常复杂、非常微妙(subtle),看的时候要注意。不是贾宝玉出家走了,追求了他的解脱,完成了他顽石历劫的命运就完了,它等于是一个佛家的寓言,却又不仅如此。
贾宝玉这个人有好多缘分,尤其是名字中有“玉”的,都不是普通的缘。他跟黛玉两块玉,跟蒋玉菡是另外一个玉,跟妙玉第三块玉,又是另外一种。在这本书里这个“玉”字要紧的,都有很特殊的意义。
太虚幻境很重要的神话架构之后,一转眼又回到现实,从一个很高的天眼,又看到人世间的芸芸众生。一个好玩得很的人物,也是很重要的人物——刘姥姥,第一次出现。
“刘姥姥一进荣国府”,曹雪芹真是大天才无所不能。他之前写的都是些王公国戚、公子千金,这些人物写得好,大概跟曹雪芹自己也很相近。现在他写刘姥姥,一个村妇,一个乡村老太太,也写得活灵活现有趣极了,替这本书带来一股新鲜的空气。
这么一个乡下老太太,满身的泥土气,她到了贾府见贾母,见了贾母之后,她进大观园。园里的小姐们正在吟诗作词,就让刘姥姥也参加,刘姥姥掷个骰子开口就来一句,“一个萝卜一头蒜”、“大火烧了毛毛虫”,人家文雅得不得了,她的那么一下子把小姐们都哄得笑翻了,泥地上长的东西,乡间的萝卜青菜,她带进了大观园里。
曹雪芹写这个人物,不光是一个乡下老太太,其实很像神祇里面的土地婆,她不像一般的穷亲戚跑来,她是带来欢乐、生命和希望的。等到贾家衰败了,她救了王熙凤的女儿巧姐,那些不肖子侄们要把巧姐卖掉,刘姥姥从天而降,把巧姐救走了,就像个土地婆一样出现,把巧姐带到乡下去,救了贾家的一支血脉,在乡村中重新给她新的生命,所以说她像个土地婆。曹雪芹写这个人写得真好,我想写乡下老太太,还没有一个人写得过他的。写刘姥姥进大观园,还有很重要的一个功用,就是刘姥姥眼中的大观园什么样子?从刘姥姥的视点来看大观园那么精彩,换了另外一个人看大观园就不一定了。刘姥姥看大观园,那简直进了一个人间的太虚幻境一样,看什么都是那么新鲜,看什么都是加倍的、夸大的,把大观园写得活色生香,那就是从刘姥姥的眼光来看的,所以刘姥姥这个人物很重要。
刘姥姥为什么到贾府呢?因为她家里穷了。刘姥姥的女婿家早先跟王凤姐娘家有那么一点关系,在他们的祖父辈。所以就趁了这么一点关系想办法,穷亲戚到贾家去,希望讨点便宜、得点救济。刘姥姥的女婿不好出面,女儿也不行,只好卖老脸,自己到贾府去了。刘姥姥进了荣国府,当然是见掌管荣国府的王凤姐,她家里跟凤姐的王家有点老关系,她进去要见到凤姐,才有些想头。凤姐的出场,第三回不是讲过了嘛!那个气派,作者对这个人物的精心描写,把凤姐塑造成《红楼梦》里面、甚至小说史里面不可磨灭的一个人物。曹雪芹从各种角度来写她,之前已经从林黛玉的眼光看过她出场了;现在又从刘姥姥的眼光来看凤姐,又是另外一个视点。
曹雪芹写人物,往往不是说他自己看王凤姐怎么怎么,这样的话,不生动!而且作者讲的,你未必信。如果从另外一个人物的眼光来看,如果你相信那个人,你就对他所看见的王凤姐形象,在心里加倍地深刻了。刘姥姥是一个乡下老太太,她哪里见过荣国府的那种派头。林黛玉进贾府,看了凤姐已经觉得了不得了,林黛玉见过世面的,林家也是个官家,可林黛玉看凤姐已经是高高在上,刘姥姥看她更是不得了。
刘姥姥进来以后,那个周瑞家的来迎。周瑞家的是王夫人的陪房,所谓陪房就是王夫人嫁过来的时候跟着来的,有的是丫鬟或者奶妈,帮衬着凤姐蛮得势的。由周瑞家的来评点凤姐,当然可信,因为从小看见的嘛。“这位凤姑娘年纪虽小,行事却比世人都大呢。如今出挑的美人一样的模样儿,少说些有一万个心眼子。”形容得好吧!心眼有一个还不够,有一万个。你看这个王凤姐的心事之多。“十个会说话的男人也说他不过。”真的,她说凤姐在,那些男人讲不过她。“就只一件,待下人未免太严些个。”这讲得也很好,周瑞家的是个下人,当然觉得这个管家管得严。话说回来,不严还行吗?贾府里面有几百个佣人,上上下下繁琐得很,凤姐要是没这个威,没这个严,她怎么管家?所以这句话就是反面来讲,凤姐这个人行事很有纪律,管家很得体,很行。
刘姥姥去见凤姐是怎样的情景?刘姥姥上来,看到凤姐了,看到旁边她的那些家具,形容一大堆。然后,凤姐穿什么样的衣服?家常穿的都全是貂皮之类的贵重衣裳,粉光脂艳,端端正正坐在那里。下面一句写得好,手内拿着小铜火箸儿拨手炉内的灰。你晓得,那是暖手的炉,拿着铜箸儿,慢、慢、慢、慢拨那个灰。下面说:平儿站在炕沿边,捧着小小的一个填漆茶盘,盘内一个小盖钟。凤姐也不接茶,也不抬头,有佣人拿茶给她,也不理,手里慢慢拨那个灰,慢慢的问道:“怎么还不请进来?”凤姐那种派头,人来了以后,照样地手里面拨她的灰,对刘姥姥爱理不理的。刘姥姥讲了个半天讲不出口,想来要点钱嘛!所以尴尬讲不出口。凤姐当然知道,她说,我还有二十两银子,本来给我的丫头做衣服的,现在拿来给你吧。对刘姥姥,给二十两银子就算了,还要加一句:准备给丫头做衣服的拿来给你了!那种对刘姥姥的轻蔑,通通写出来了。
这里我们要先对照一下:后来等到贾家被抄,凤姐得病了、快死了,因为她一生作了不少孽,也害死过尤二姐,心里有一种罪疚感,所以她见鬼了。尤二姐的鬼魂来索命,她害怕了,正巧刘姥姥来看她,她就抓着求刘姥姥,把女儿巧姐托付给她。这种对照,曹雪芹不是随便写的。先前凤姐的高傲,对刘姥姥的那种轻蔑,对照着凤姐临终在床上的那种惨状,我们对凤姐才有同情。写这么一个人,不写前面之盛,托不出后面之衰。所以写贾府前面的派头,写得那么琐碎、仔细,有时候甚至琐碎到有点累赘(如果你不习惯的话),但是要细细看,前面的铺陈,每一句话都有它的意义在里头。之前,凤姐拿着手炉,弄弄,慢慢拨;最后,看见刘姥姥,就抓着刘姥姥,拽住刘姥姥求她。这两个情景对照起来,写得好!这就是小说的高明处。
《红楼梦》伏笔千里,老早就伏在前面了。曹雪芹心思很缜密的,每一个小节都仔细考虑过,前后的对照都有用的。俄国非常有名的小说家契诃夫(Chekhov),以短篇小说著名。他说怎么写小说?如果你第一页写了一面墙上挂了一支枪,你再写了两三页之后,这个枪还没有用上的话,就快点把它拿掉。没有用的枪,没有用的细节都是多余。曹雪芹写的东西一定后面有用,你看着什么啰啰嗦嗦,后来通通用到了。刘姥姥这段写得这么仔细,凤姐对她的态度,就是为了对照最后凤姐临终的凄凉无助,向乡下老太太求援。这么有权有势的一个人,“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就是讲凤姐的下场。前后是有密切关系的。
刘姥姥也写得活,凤姐不是在装腔作势吗?刘姥姥不管三七二十一,听见给她二十两银子以后乐不可支,她就讲了:“但俗语说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凭他怎样,你老拔根寒毛比我们的腰还粗呢!”哇啦哇啦这么讲一堆,把凤姐的那套装腔作势通通打掉了。这就是曹雪芹高明的地方,凤姐还要再装出一副样子,刘姥姥给她几句通通拆掉啦!
然后,刘姥姥就随周瑞家的出来了。周瑞家的倒担心刘姥姥粗鄙有些不安,就说刘姥姥怎么会把她的那个外孙叫板儿的,推到凤姐面前,口口声声“你侄儿,你侄儿”!“我说句不怕你恼的话,便是亲侄儿,也要说和软些。蓉大爷才是他的正经侄儿呢,他怎么又跑出这么一个侄儿来了。”刘姥姥就笑了,她说:“我的嫂子!我见了他,心眼儿里爱还爱不过来,那里还说得上话来呢。”你看,刘姥姥这个老太太写得真有意思!她的那种直率,乡下的原味,对照于官府里头的那种派头、姿态,就有了强烈的对比,也等于是暗中批评了凤姐的势利,对穷亲戚的高傲。凤姐的下场也就暗暗地伏在这里了。
《红楼梦》写人物,用各种的侧面来描写。这是第二次写凤姐了,头一次我们从林黛玉的眼中看凤姐,第二次从刘姥姥的眼中看凤姐,就这么一个人,从各种角度写,正面写,反面写,以后还会再写王熙凤。
《红楼梦》很重要的是写人物,那么多人物在小说里面个个栩栩如生。凤姐是凤姐,林黛玉是林黛玉,薛宝钗是薛宝钗,袭人、晴雯……一个个都非常个性化(individualized),这不容易做到的。
中国的小说以人物写得活取胜,《红楼梦》的人物就不用说了,《水浒传》也是,那些人物,鲁智深是鲁智深,李逵是李逵,宋江、武松都是很活的。《水浒传》以写男性为主,全是写粗犷的汉子,有几个女性写在里头,潘金莲、潘巧云、阎惜姣,三个淫妇,写得好!《水浒传》里边的人物,也让你不会忘记。大家要学写作,看看这些很了不起的小说家,看看他们怎么写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