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九九四年从美国加州大学圣塔芭芭拉分校退休,至今二十年了。教书是我喜欢的事,《红楼梦》导读是我在加大东亚系主要授课之一,分中英文两种课程,持续二十多年。
退休后推广昆曲,编写父亲白崇禧将军的传记,忙于各种文化及公益活动,当被问起“为何不回台湾讲《红楼梦》”,一时间还不认为真能做到。但这想法慢慢发酵,觉得回到母校与在美国教书,情感上是不一样的。《红楼梦》是影响我一生最重要的伟大小说,透过教与阅的心得,应该可以跟台大的小学弟小学妹们分享很多事。
这门课最早叫作“红楼梦导读”,我想,这门课的目的,就是以我自己的经验来引导同学们看《红楼梦》。因为我自己写小说,而最重要的是,这是一本小说,这是我们中国最伟大的小说!我想在文学、在小说这方面,它的艺术成就最高,而且它的影响最大。所以我是从这方面切入:《红楼梦》作为一本了不起的、伟大的小说,我们怎么去看这本小说?这门课叫作“红楼梦导读”,很重要是因为这一点。
二十世纪以来,《红楼梦》的研究,从“红学”到“曹学”——曹学就是曹雪芹家世的研究——已经成为大学问。相关的著作说是汗牛充栋也不足以形容。换句话说,读《红楼梦》有很多很多的方式,有各种各样的说法。《红楼梦》是一本天书,从各个方面切入,都可以看出多方面的意义,但最重要的,它终究是一部伟大的小说,我们还是必须从这个角度切入。
首先,为什么要谈这本书?我认为,在大学里头,要称得上所谓大学教育,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要阅读一些必读的经典。所谓经典,就是一部作品在经过世世代代以后,在自己的民族内部也好,或是放在全人类创作的丛林里也好,若它对于每一个世代都有其特别的意义,这就是经典。也就是说,经典通常即使经过了上千年也还能存在,而持续对我们有意义。这种被视作经典的作品必须仔细阅读,深深地阅读,因为这种作品对大家会很有启示。大家现在可能年纪还轻,未必能够完全了解经典作品的涵义,可是这个时候先阅读了经典,心里面有了这些故事,我相信对大家以后的一生都会有影响,而且是很好的影响。我觉得,念过《红楼梦》、而且念通《红楼梦》的人,对于中国人的哲学,中国人处世的道理,以及中国人的文字艺术,和完全没有念过《红楼梦》的人相比,是会有差距的。以我自己的经验来说,我是年纪很小就开始念《红楼梦》,那时候虽然不很懂,可是慢慢地,我发现自己非常受益于这本书。
那么《红楼梦》有几个面向要先谈。
第一,这当然是最伟大的一本小说。同时大家注意成书的时间是十八世纪清乾隆时代,可说是中国的文化到了最成熟、最极致的巅峰,而要往下走的时候。很快地,乾隆以后,中国的文化走下坡路了。因而可以说,这是一本在顶点的书。作为一个像曹雪芹那样敏感的作者,我想他虽然是在写小说《红楼梦》,写贾府的兴衰史,但是在无意中、在潜意识中,他同时感觉到整个文化将要倾颓、崩溃,一如他写到的:“忽喇喇如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我想艺术家有一种独特的灵感,特别能够感受到国事、乃至于民族的文化状况。或许类似于所谓的“第六感”,我觉得曹雪芹就显示出这种感受能力。所以他写的不光是贾府的兴衰,可能在无意间,他也替中国的文化写下了“天鹅之歌”。从这个角度看这本书,它的意义更大。
我们随便举个例子,我刚刚说文学家或艺术家的感受与灵感,尤其是中国的传统,对于时代的兴衰特别敏感,因为中国的历史是延续下来的。其他像欧洲的话,它们的文化中心一下子迁到这边,一下子又迁到那边,所以欧洲的历史比较是分期的;但中国的历史是从古到今,一直延续下来的。这种各个时代的兴衰刺激了很多文学作品的产生。举个例子,像是李商隐,大家都知道他的《登乐游原》那首诗:“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一首诗讲了晚唐,讲完了唐朝的兴衰。这种感受对曹雪芹而言,可能更加深刻。虽然乾隆时代表面看起来很繁华,但我们从历史的后见之明来看,在乾隆晚年已经开始衰微,已经有很多濒临崩溃的迹象了。
另外,虽然我不是文化史家,但我对绘画和陶瓷也很喜欢,涉猎了一些。所以我想曹雪芹的《红楼梦》成书的时候,很可能也是我们民族创作的巅峰,而《红楼梦》是在这个巅峰上完成的集大成的作品——无论在文学、哲学、宗教,或文风、文体各方面,《红楼梦》都有很了不得的成就,这本书作为中国文化集大成的一部作品是当之无愧的。而事实上,在《红楼梦》以后,也再没有一部文学作品可以达到它的那个高度。无论是文学、绘画,或是陶瓷,各方面都没有。突然间,我们的创造力(creativity)都在往下降。所以我说曹雪芹他感受到的,是中华文明即将要衰退的“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感受,这在《红楼梦》中特别、特别地强烈。对于这么一部著作,我们说它在文化上有特殊的意义。
至于在小说的艺术方面,《红楼梦》也深有贡献。中国小说的发展,成熟期不算早,虽然很早就有文言文的小说,成熟的作品要到明清以后才出现。而就小说这个文类而言,我想《红楼梦》是集大成的一部书。《红楼梦》不仅仅是刚才说的文化意义上的集大成,在文学的艺术上,它也是集大成。文学的评价,按照文学史来说,文学史就是一些文学天才们的合传。每个时代都有它的大天才,不论在形式方面、内容方面,或者语言方面,都加以创新,而带领文学不断地往上,创造出新的高峰。《红楼梦》在很多方面,汇集了过去从《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金瓶梅》与《儒林外史》以来中国古典小说的大传统,而就小说而言,《红楼梦》表现得最为成熟。
标志小说成熟的要件,一是它的形式,等我们讲到文本的时候,我会仔细地来分析这一点。简言之,《红楼梦》在形式上,使用了神话与写实两种手法,而且写得非常好,在形式上可以说是一部巨作。另外,小说很重要的一点,尤其中国小说很重要的,是人物的创造、人物的刻画。曹雪芹写《红楼梦》,可以说是撒豆成兵,任何一个人物,即使是小人物,只要一开口就活了。这很奇怪,别人花了好多篇幅来写,曹雪芹用不着,他只要一句话这个人物就出来了,一句话这个人物就活了。不要说别的,曹雪芹自己是贵族,而《红楼梦》大部分讲的也是贵族阶级的生活,但是它中间出现一个村妇刘姥姥,刘姥姥一开口,满纸生辉,马上就活了。而且奇怪的是,我们现在说写乡下人,写乡土,讲了个半天,中国文学写乡下人的,让人印象最深刻的可能仍然是刘姥姥。这就是所谓的大天才,不光是写富贵人家的老太太,譬如贾母,写得那么好,她的每一句话、一举一动都合乎其身份;他连写一个村妇也写得那么活!所以曹雪芹是无所不能的。如果大家有兴趣要写小说,仔细看看《红楼梦》是怎么创造人物的。这是中国小说很重视的一项技艺。
我们看西方文学,伟大的作家,像俄国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法国的普鲁斯特,他们的小说连篇累牍地都是在叙述,都是在分析,常常是长篇大论的。当然他们写得非常深刻。然而中国小说不是的,中国小说大部分都是利用对话来推展情节,用对话来刻画人物。所以中国小说里面,对话是很重要的技巧,什么人讲什么话,包括语气、口吻与内容都很重要。对话写得好不好,几乎就决定了小说的成败。《红楼梦》的对话写得最好,每个人物说的话都合乎其身份,很少会讲错话的。我们可以做一个实验,随便翻开一页,把人物的名字盖上,单单看那句话,你一看就知道是谁讲的。《红楼梦》那么多的人物,每一个都被作者个人化(individualized),这一点非常不容易做到。本来金陵十二钗已经写得很好了,对于十二个女性人物的刻画,几乎已经写尽了。我们拿现代小说来比较,写十二个女人能写得那么活的,很少。光是十二金钗已经不得了了,后面又跑出尤二姐和尤三姐,所谓“红楼二尤”来,而且又写得那么好!所以说《红楼梦》的人物层出不穷。为什么?每个人的对话,作者都是恰如其分地描绘。我自己是写小说的,我看人家的小说一定是先看对话。如果对话写得不好、不活、不像,我想可能那本小说就不行。对话的确要紧,而《红楼梦》这本小说的对话非常鲜活。然后是文字,这本书的文字极好。当然曹雪芹的文学修养是很精深的,据说他本身就善于诗词,对于文字非常敏感,这影响了《红楼梦》用字之讲究。中国文化的美学固然有它简朴的这一个面向,但同时也有富丽堂皇的另一种美学取向,就像牡丹花一样,富丽得不得了,《红楼梦》的文字就是富丽的这一面。曹雪芹的文笔得力于他诗词歌赋的造诣,样样都通。因此《红楼梦》里面有诗、有词,有歌、有赋,各种文体都有;曹雪芹对于戏剧和曲文也非常精通,他是集中国文学各种形式之大成。《红楼梦》不仅是散文,诗词也是很重要的元素,小说里的诗词不是随随便便写的,不是装饰性的,而是有机体的一部分,《红楼梦》常常借由诗词来点题。
至于《红楼梦》最大的成就,一方面是写实主义到了极点,你看了贾府,会觉得真的有这么一个贾府,这么一座大观园;另外一方面,则是它的象征也达到了最高点。《红楼梦》里面,几乎每一个人名、地名,甚至一道菜、一件衣服,都有它的意义。所以说看《红楼梦》不能只看表面,表面的文字当然华丽吸引人,但是另外一方面,它非常有象征意义。这本书不拘于现实或写实,而是达到了哲学性的、神话性的层面;它有形而上与形而下的两层,作者都能照顾得非常周全。曹雪芹使用了那么华丽的文字,当然有其主题上的需要。《红楼梦》讲的是什么呢?兴和衰——没有前面的华丽,衬不出后面的衰颓。所以他前面用了这么繁华绚丽的文字来叙述,强烈对比出七宝楼台、珠光宝气的背后,其实是很苍凉的哲学。这就说明一切都是镜花水月——佛家的哲理。
我想《红楼梦》的文字与主题内容是互相配合的,文字有它衬托的功用。从小说艺术来说,当然结构、人物刻画或是文字,都很重要。那么《红楼梦》的主题是什么?可以说,它一方面讲的是贾府的兴衰,另外一方面,它其实是在讲人生。其中很重要的是佛家的哲学。事实上,《红楼梦》在哲学思想方面结合了佛、道、儒三家,中国最重要的三种哲学看待人生的态度都在《红楼梦》里面了。而佛道的出世哲学与儒家的入世哲学,经常存在一种张力(tension)。可以说这本书有多方面的重要性。我们念《红楼梦》,一方面是看小说的艺术,特别是文字的艺术;另一方面则是看它的哲学思想,《红楼梦》讲哲学与宗教的思想,不论是佛经或者儒家的经典,都讲得很深刻。总而言之,《红楼梦》将中国人的哲学,儒、佛与道,所涉及的入世与出世的纠结,以最具体、最动人的人生故事呈现出来,这就是《红楼梦》伟大的地方。此外还有一点,中国人特别重视人情世故,而《红楼梦》里面到处都是中国式的人情世故;在极端复杂的宗法社会底下,该怎么表现礼数,这本书应有尽有。这也是为什么要看这本书的原因之一。看了之后,一定能学到很多。
曹雪芹这本书其实有几个不同的名字,分别指出了这部小说内容的几个层次。最广为人知的名字是《红楼梦》。“红楼”何所指?“红”在书中占了很大很重要的地位。“红”指的是红尘;“红楼”指贾府这种人世间的贵族家庭;下面这个“梦”字,红楼一梦,整个是一场梦。中国传统佛道思想,从很早的《南柯梦》、《邯郸梦》,一直下来到《红楼梦》。另外一个名字叫作《石头记》,更深了一层,讲到了内容中的顽石历劫。贾宝玉前身是一块石头,通灵宝玉,后来历劫下到红尘,经过了整个的一生,最后又回到原来的地方,回到青埂峰下,一生历了一劫。这里讲的虽是贾宝玉个人,但从某方面来说,也是每个人到这个世上来,同样是历劫,也是走一趟,也是经历红楼一梦。
我们看这本书,第一是看贾府兴衰这条线,从开始它的情节发展就指向了贾府的由盛入衰;第二条线是宝玉出家,贾宝玉经过了生离死别,到最后悟道。追寻这两条线索,看这本书才有了脉络。也有学者认为,其实这是一部贾宝玉的传,这部《石头记》,写的也就类似释迦牟尼佛,悉达多太子成道的故事。悉达多太子原本生长在皇室,享尽了富贵荣华,也娶妻生子,后来看到人生的生老病死苦,最后悟道。贾宝玉也是长在富贵荣华之家,也经历了许多生死离别,最后悟道出家。所以,佛家的思想的确对曹雪芹影响相当大。
看这本书,沿着这两条线,就可以一直看下去了。七十二回以前,贾府怎么从一开始的最盛渐渐衰落下去,这是一条线。第二条线,贾宝玉跟林黛玉之间的情,黛玉的死,对他攸关重要。当然不光是黛玉,还有好几个人物,他们的死亡,他们的遭遇,然后贾府的衰落,对宝玉都是一种刺激、一种启发,最后他出家悟道。我想这两条线大家抓住的话,看这本书就不会觉得混乱。这本书人物很多,情节很复杂,但是不管怎么样,有这两条大的主轴在这里头,大家就能够看得比较清楚。我希望同学们把这本书从头到尾细细地看一遍。
《红楼梦》的版本学是大学问,有好多种版本,我在台大上课用的是里仁书局出版、冯其庸等人校注、以庚辰本为底本的版本,参照了其他的本子一起修订,并截取程甲本后四十回。庚辰本是《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很老的一个手抄本子,只有七十八回。我在美国教书的时候,用的是桂冠图书公司出版以程乙本为底本的版本,这个本子最初是在乾隆时代,程伟元用活字排了两版,第二版是一七九二年,叫作程乙本,后四十回加上去了,桂冠出版的这个本子注得也很好。可是版本学的学者互相攻击,说他们研究的版本最好,哪个本子就不好,大家最好两个版本都看,大概有个平衡参考。版本太多了、太繁了,大家有兴趣可以看看。
我现在讲的是文本之外的一些大家需要知道的常识,最希望大家把《红楼梦》这部经典好好地看一回。我还准备了《红楼梦》课程参考书目,参考书太多了,汗牛充栋,我将比较重要的、有不同看法的稍微列了一些。柯庆明老师告诉我台大图书馆里有好大的《红楼梦》资料库,你们感兴趣自己去查。不过比较重要的我稍微讲一下,第一个当然是王国维,他是了不得的大学者,写了《红楼梦评论》。基本上这些参考书分两大部分,一部分是考据,一部分是义理。王国维在义理方面讲《红楼梦》的哲学意义在什么地方,他是第一个用西方哲学比较《红楼梦》的人,他用德国哲学家叔本华(Schopenhauer)对于人的意志、欲方面的解释,把“玉”跟“欲”这两个合在一起来讲。因为叔本华是一个悲观哲学主义者,生就是一种痛苦,我们生下来就要找解脱,我想王国维自己也是,难怪他后来跳昆明湖自杀了。不管怎么样,他写得很深刻,尤其他对于悲剧的解释——他认为悲剧并不像希腊悲剧是得罪了天神,或者是莎士比亚的悲剧,有个坏人,如奥赛罗(Othello),埃古(Iago)在旁边作祟,他认为的悲剧是人在最平常的生活里面酝酿的生、老、病、死这种悲剧;他对悲剧的解释,提供解释《红楼梦》很好、很深刻的看法。
俞平伯是北大很有名的红学家,他的贡献在于他的考据,尤其是脂砚斋的评论。脂砚斋是一位对《红楼梦》做评语的人,《红楼梦》的八十回手抄本,里面都有脂砚斋的评论(脂评)。脂砚斋有很多考据,也有说他是曹雪芹的堂兄弟,不管怎么样,脂砚斋是对曹雪芹很熟识、很亲近的一个人,对曹家知道得很清楚的一个人,他的评语对于红学研究非常重要。有几派人常争论《红楼梦》到底是写什么,一派人说是曹雪芹的自传,因为脂砚斋常常讲“当时的确是那样子”、“当时的确发生”,讲得很伤心,好像看到那件事情发生,所以大家觉得这是曹雪芹自己的自传。胡适就是这么认为。
胡适对于曹家族谱、曹家的考证是最有贡献的,在他之前有索隐派讲《红楼梦》写的是纳兰性德的传记,《红楼梦》又是反清的小说,有很多很多说法。胡适考据说这是曹雪芹的自传。但是有些自传派又走火入魔了,说大观园在什么地方,贾府在什么地方,一个个去考证这树、这石头,那也过分了。不过大致讲,胡适认为《红楼梦》是曹雪芹自传性的小说可能是对的,《红楼梦》这一本书,如果作者曹雪芹没有经历过那种富贵生活,没有经历过那套清朝旗人贵族的礼法,可能写不出来。
我想一个人写小说,别忘了小说的英文叫fiction,虚构,不是虚构就不是小说。可能大观园是曹雪芹自己心中的花园,当然他家里一定有很大的花园,但不可能大到像大观园那么大,富贵如贾府倒也未必,到底他不是皇室,他是皇家的亲戚,还不是亲王,我们在北京看恭王府也不过如此,跟大观园还是差那么一截,所以大观园可能是想象出来的。不管怎么样,胡适考证是他的自传。胡适考证了半天,我们以为他一定对《红楼梦》的评价很高,哪晓得他说《红楼梦》的艺术价值并不那么高。我觉得胡适他看走眼了,我想他考证考迷糊掉了,他说《红楼梦》不如《儒林外史》。我想,这有他时代的原因与关系,《儒林外史》是讽刺官场、讽刺政治,是个政治小说,它写的是politics,《红楼梦》写的是人生。那时候胡适搞革命,搞五四运动,那时候政治最要紧,所以讲讽刺权贵的《儒林外史》写得好。《儒林外史》当然好,但比起《红楼梦》,我觉得层次方面有所分别,所以那些大学者的话有时候也不可靠。
夏志清先生有一本非常有名而且影响很大的、用英文写的《中国古典小说》(The Classic Chinese Novel),评论《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金瓶梅》、《儒林外史》,然后《红楼梦》。夏志清先生完全是义理方面的,因为他受了西方文学的批评训练,所以他用西方批评的理论,尤其是新批评(New Criticism),扣紧文本来讲。所以夏先生有很多创见。我在美国上课用的《红楼梦》英译本译得很好,戴维·霍克思(David Hawkes)跟他女婿闵福德(John Minford)两个人合译的,用了非常漂亮的英文。霍克思把自己在牛津大学(Oxford)的教职都辞掉了,专门翻译这本书,跟曹雪芹一样“十年辛苦不寻常”。很奇怪,越难的他译得越好,《好了歌》译得好得不得了!普通的一些最容易的俗语,反而有时一下子摔了跟斗,译错掉了。我想《红楼梦》也蛮难的,不光是它那很高的一层,它平常的俗语实在难,我们现在看有时候就不懂了,当时乾隆时代用的俗语到底什么意思?现在不用了嘛,所以很难。
《红楼梦》的英译那么好,我也教过他的英译本,可是一般的美国读者反应不是那么热烈,我在想什么道理?他们喜欢《金瓶梅》、喜欢《西游记》,容易看、容易懂;《金瓶梅》谁都懂,《西游记》好玩、有意思,《红楼梦》的确有文化上的阻隔。我想贾宝玉在西方,拿美国的标准,这么疯疯傻傻的一个男孩子,我听到一个美国人说他foolish。我们说他痴傻,中国有另外的意思,我们的痴傻不是坏事,有时候我们的道呀、佛呀,很多也是痴痴傻傻的。我想贾宝玉的痴傻就是一种佛道中的仙人,一看好像疯疯癫癫的。美国人、西方人很难理解这么一个hero,他好像不是一个英雄人物。对他们来讲,美国式的那种浪漫、好莱坞式的那种浪漫也不对,所以对贾宝玉大概很难抓住——这个人到底怎么回事?怎么理解他?
夏先生提出一个十九世纪的俄国小说家陀思妥耶夫斯基,他深深地受基督教的影响,尤其是受希腊正教(Orthodox Church)的影响,所以他写的小说到最后都是人跟神、人跟上帝的关系。我想《红楼梦》一样,到最后也是人跟佛到了更高一层的关系。陀思妥耶夫斯基有一本小说《白痴》(The Idiot),写什么呢?有个人物叫作米歇金王子(Prince Myshkin),这个人有点像贾宝玉,也痴痴傻傻的,都去帮人家、爱人家,最后真的疯傻掉了,变成白痴。陀思妥耶夫斯基写他的时候,其实有基督这个人物在脑筋里面,他其实是写一个基督人物,虽然是一个病基督,他救不了世界,救不了人世,他那么的大悲,救不了这个人世间的苦痛,最后他自己变疯傻了。这样非常谦卑的人物,跟贾宝玉很近,了解米歇金,就会了解贾宝玉。所以夏先生做了很好的比较,我想有时候一种比较的看法,可能也给我们另外一种观点。如果从这个角度看,陀思妥耶夫斯基写的是一个Christ,一种基督式的人物,曹雪芹写贾宝玉是释迦牟尼的一种大悲,也不是一个普通的人,其实他不像个世间的人,他最后其实是成佛了。所以,夏先生这种看法也给我们一种新的视野。
林语堂《平心论高鹗》于我心有戚戚焉。很多人攻击,说后面四十回是高鹗写的,写得文字也不好,这个也不好、那个也不好,我不同意。现在很多红学家考证曹雪芹其实是写完了《红楼梦》的,后四十回已经写完了,但手抄本不见了。前面八十回手抄本那时很流行,后四十回那时没有手抄本,认为是高鹗续的。我的看法是曹雪芹写完了,高鹗删润的,程伟元与高鹗在程甲本的序里这样说。有些地方的确有矛盾,好像凤姐的下场不对,照前面的判诗凤姐没有死,是被休掉。还有巧姐的年龄不对,反正找了很多矛盾的地方。其实《红楼梦》那么多版本,也有好多的矛盾,但我觉得后四十回的文学成就绝不亚于前八十回。第一百二十回写宝玉出家,那是整本书的高峰,“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真是把这句话写到极点了,写得真好!
第九十七回写黛玉之死,“林黛玉焚稿断痴情”也写得非常好,还有写贾府抄家等等,都写得那么好。如果后四十回是高鹗写的,高鹗的才智绝不下于曹雪芹,要续人家的东西更难,若要我改人家的文章,我一定头大得不得了。还有一点,曹雪芹对贾府兴衰的悲剧,写得真是字字血泪,你会感觉是真的,他的感受那么深,这些人物不是完全跟他没有关系的。说高鹗续书也感受那么深,我觉得几乎是不可能的一件事情。我的看法是,可能后四十回已经写成了,高鹗只是删润他的书就是了。我觉得林语堂讲得很好,他替高鹗平反,高鹗被骂得太厉害了。
张爱玲的《红楼梦魇》,她也写《红楼梦》评论,把后面四十回痛批一顿,我不同意。我觉得后四十回写得非常高明、非常了不得,大家看了以后我再听听大家的意见。前八十回跟后四十回,有的人甚至拿电脑来算用字的频率,看看前面、后面有没有矛盾。我想那也不一定呀!后四十回他的style改了,的确需要改,因为前面讲盛,后面讲衰,文字完全不一样了。前面是慢慢、慢慢经营,后面是“哗”的一下就崩溃下去,所以他的文字的确要如此。
还有一位红学专家赵冈,赵冈先生的《红楼梦新探》相当有名,他做了好多考据工作,他是完全的“自传派”,他考证了每一个人,尤其考证大观园在哪里。但是也引起很多笔战,他跟余英时就大打笔战。台湾还有一个很有名的红学家潘重规先生,这一派也可能是属于“索隐派”,讲曹雪芹是反满的、反清的,所以《红楼梦》里全是一些政治人物,思考这是谁、那是谁,考据得非常细。蔡元培也是这一派,讲曹雪芹反清、反满。虽然他是汉人,他的高祖以前是明朝的下级军官,但反清复明思想那倒未必,等一下我讲他的身世会讲这一点,他对于当时政治不满是有的,因为被抄家了,过得很潦倒。
余英时写的《红楼梦的两个世界》也很有名,他也是从义理方面讲大观园。余先生反对自传说、反对完全的考据,不过余先生也承认曹雪芹受到自己家里的经验影响。曹家是有过那种繁华富贵的生活,而且跟清朝的皇室很贴近,所以他写出这种富贵气象也很正常。你们念这本书可以去看看图书馆对《红楼梦》研究的收藏,还有大陆好多学者我没有放进参考书目,像冯其庸、周汝昌在中国大陆红学界都非常有名,不过他们的观点各自不同。所以我说《红楼梦》是本天书,从任何角度都可以研究、发掘。也有一支是曹学,对曹雪芹这一家做了好多考据工作。尤其现在故宫里那些档案出来了,康熙跟曹寅之间,他们来往的奏折、批示,现在对曹家的研究更加详细也更准确了。
我想既然这本小说带着自传性,若对曹雪芹的生平有个概括的了解,对这本书的理解也会有帮助,详细情形大家去找书来看吧。我自己不是红学专家,也不是曹学专家,我看这本书,都是当作小说艺术来看的。概括讲家族背景,曹雪芹的高祖父曹振彦,是明朝辽东的下级军官,官位不高。那时清朝开始是后金,在明朝天启元年,也就是公元一六二一年,努尔哈赤要统一辽东就进攻沈阳、辽阳。攻下来后,曹振彦被俘虏到清兵的军营,他被编进很下级的一个正白旗,正白旗是属于多尔衮的旗下。多尔衮后来是顺治皇帝的皇叔,当然现在看好多连续剧讲的都是多尔衮跟孝庄皇后的罗曼史。不过多尔衮真的是非常有势力的一个皇亲,曹振彦就在他门下跟着去打仗,立了军功。后来入关的时候,他就变成文职,蛮受重用的,升了个大同知府,也不容易了。
顺治皇帝后来登位,据说因为多尔衮跟他的母亲孝庄皇后有私,所以他很恨这个皇叔。我想,一个皇帝新登位,一定会把一些旧势力除掉。多尔衮那时权倾一时,很可能篡位,顺治很小又很弱,不知是野史还是正史,就说孝庄皇后以色诱,极力把顺治皇帝保住,所以顺治登基以后就很恨他,挫骨扬灰,把多尔衮下面的军队通通收编。曹振彦这边就被顺治收编了,跟皇室更近了。曹家变成顺治内务府的包衣,包衣等于家奴,负责打点宫廷杂务,这样就有机会亲近皇帝了。这个位子很好,后来发迹全靠担任包衣,曹振彦的儿子曹玺就成了侍卫,升他为二等禁卫侍卫,经常可以跟皇帝接触。顺治大概蛮相信他们的。其实那时候禁卫侍卫都是满人贵族当的,纳兰性德,一个很有名的词人,就是当侍卫。所以这个位子虽然官不大,可是机会很好,跟皇帝很亲近。最要紧的是,曹玺的妻子孙氏刚好当了皇太子玄烨、后来的康熙皇帝的奶妈。这个我不太懂,查资料也不清楚,怎么会要一个汉人包衣的妻子当奶妈?奶妈何等重要?为什么孙氏能够当康熙的奶妈?你想奶妈跟皇太子一定感情很好,康熙一定很喜欢她,可能孙氏很健壮、奶水很足。况且孝庄皇后很厉害的,她指定孙氏当奶妈,可见孙氏一定有她特别的地方。孙氏的档案很少,她一定也是非比寻常的女人,身体好,很得皇室的信任。而且她带康熙一定带得很好,康熙对她念念不忘,后来最关键的是曹寅——曹雪芹的祖父,兴他们曹家的就是曹寅。曹寅是康熙的奶哥,他们俩大概小时候玩在一起的,很亲近,所以才给个江宁织造的大肥缺,曹家就这样发达起来。曹寅深得康熙宠幸,康熙南巡六次,四次由曹家接驾。曹寅藏书甚丰,擅长诗文,并撰写传奇剧本,曹雪芹受祖父影响甚深。曹雪芹青少年曾目睹江宁织造曹府之繁华,享受过锦衣玉食的生活。雍正六年(公元一七二八年)曹府被抄家,由是衰落,曹雪芹大约十三四岁,举家回到北京,晚年穷困潦倒。这位旷世奇才,把他大半生的生命都灌注到《红楼梦》中,写出了中国文学史上最伟大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