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春作画,常被认为是《红楼梦》中可以与黛玉葬花、宝钗扑蝶、湘云醉卧相媲美的一个场景。在由《红楼梦》文本衍生出的绘画、雕塑等造型艺术里,惜春作画被一再表现,例如天津民间艺术大师泥人张,就有惜春作画的情景泥塑,那作品大约创作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原作据说被中国美术馆收藏,它被一再地复制,当做高档工艺美术品出售,流传到海外,其照片也被当时许多报刊杂志广泛刊登,给我个人留下的印象极其深刻,现在一闭眼,还恍若就在眼前。
记忆里,那作品的妙处,就是不仅塑造出了画案前捏笔凝神构思的惜春,还环绕着那画案,塑造出了一旁观赏的宝玉、黛玉、宝钗、湘云、探春等诸多的形象,个个独具与性格吻合的神态,而且布局疏密得宜,整体上氤氲出一种诗情画意。
但是后来对《红楼梦》作文本细读,就发现其实在前八十回文本里,并没有一段文字具体地描摹出惜春作画的情况,更没有众人围观欣赏的那么一惜春懒画大观图个场景。只在第四十五回里,有淡淡的这么几句:“一日外面矾了绢,起了稿子拿进来,宝玉每日便在惜春这里帮忙。探春、李纨、迎春、宝钗等也都往那里来闲坐,一则观画,二则便于会面。”再有就是第四十八回,李纨领着众人到了惜春那里,“惜春正乏倦,在床上歪着睡午觉。画缯立在壁间,用纱罩着。众人唤醒了惜春,揭纱看时,十停方有了三停”。有观画的交代,并无作画的描写,而且惜春显得惫懒不堪。那么,曹雪芹会在八十回后去描写惜春作画吗?书至七十四回,没等外头抄进来,贾府窝里斗,自己已经抄检大观园了,而惜春就“矢孤介杜绝宁国府”了,她的大丫头入画,在她坚持下被尤氏带走,这当然是一个喻意——“入画”已去,还能有作画的心情和举动吗?曹雪芹在后二十八回里,肯定更不会有惜春精心作画、众人围赏的描写。
但是,惜春作画,历来的读者都有一种“作者未写我自写”的阅读想象。一位“红迷”朋友乍听我说书里并没有泥人张塑出的那样一个场景,颇为疑惑:“真的吗?”后来他回去细检全书,证实果然如此。那位“红迷”朋友感叹:“曹雪芹真大手笔!其不写之写,也能令读者获得丰富的审美感受啊!”
惜春这个角色,曹雪芹从其大丫头的命名上,就预设出她有一定的绘画才能。贾氏四姝——元、迎、探、惜,名字谐“原应叹息”;大丫头呢,分别是抱琴、司棋、待书、入画。这意味着她们出生在诗礼之家,都有一定的文化修养,元春可能会操琴,迎春在书里有下棋的表现,探春所居住的秋爽斋(又叫秋掩书屋)里的布置,显示出她绝非一般的书法爱好者,而惜春呢,明说她会画画儿。附带说一下,诸多古本里面,探春的大丫头有“侍书”、“待书”两种写法,都说得通,但比较而言,更接近曹雪芹原笔原意的,应该是“待书”,“待书”与“入画”形成巧妙的对应:一个是“等待书写出来”,一个却是“已经画了出来”。
惜春平时作画,不过是随兴消遣。探春平时挥毫,却是大家风范——屋里的花梨大理石大案上,“磊着各种名人法帖并十数方宝砚,笔海内插的笔如树林一般”,好生了得!书里没怎么具体描写惜春屋里的景象,据惜春自己说,她并没有什么正经的画具,“不过写字的笔画画罢了,就是颜色,只有赭石、广花、滕黄、胭脂这四样,再有不过是两枝着色笔就完了”,用如此简单的工具和材料,只能是画些写意的小品,气象比探春挥洒书法,相去很远。惜春本来不过是来了情绪,随便画上几笔。没想到,却突然被府里老祖宗贾母,派定了一桩浩大的绘画工程。
刘姥姥二进荣国府,贾母带她到大观园里足逛。在园中最关键的一个景点沁芳亭——那里能够观览到园中最精华的部分——贾母坐在丫鬟铺在栏杆榻板的大锦褥子上,命刘姥姥也坐在旁边,问她:“这园子好不好?”刘姥姥念佛说道:“我们乡下人到了年下,都上城来买画儿贴,时常闲了,大家都说怎么得到那画儿上去逛逛,想着那个画儿,也不过是假的,那里真有那么个地方。谁知我今儿进了这园子一瞧,竟比那画儿上还强十倍。怎么得有人也照着这个园子画一张,我带了家去,给他们见见,死了也得好处。”听刘姥姥这么说,贾母就指着惜春笑道:“你瞧我这个小孙女儿,他就会画,等明儿叫他画一张如何?”刘姥姥偏又反应过度,跑过去拉着惜春的手说道:“我的姑娘,你这么大年纪儿,又这么个好模样,还有这个能干,别是个神仙脱生的罢。”这么一来,惜春就等于被规定了一项任务——画大观园全景图。
贾母派惜春画大观园全景图,当然并非真是把画成的巨作送给刘姥姥,刘姥姥即使一直记得这件事,也肯定不会主动来讨要这样一幅长卷。看去似乎只是因戏言而起,实际上贾母命惜春画这个作品,有她内心的一种需求,这位自称以重孙媳妇身份嫁进贾家,历经五十四年,眼见贾家又有了重孙媳妇的老祖宗(她说这话在第四十七回,那时贾家的重孙子媳妇应该是贾蓉续娶的妻子——通行本写作“胡氏”,不对,曹雪芹笔下,是许氏),深知整个家族实际上已经进入了黄昏期,但她仍执拗地要精细地享受眼下的每一时刻,要把“夕阳无限好”通过孙女儿惜春的画笔,永驻自己和家族心中。
贾母对这幅(应该是画成一个至少几米长的卷轴)画儿,非常重视。本来,似乎把大观园的园林胜景画下来,也就行了,但贾母有明确的指示,惜春听了这样诉苦:“原说只画这园子的,昨儿老太太又说,单画园子成了个房样子了,叫连人都画上,就像行乐图似的才好。我又不会这上细画楼台,又不会画人物,又不好驳回,正为这个为难呢!”“上细画楼台”是什么意思?“上细画”就是工笔细绘,惜春原来画写意小品,可能也偶尔画几笔亭台楼阁,不过是笔到意到,点到为止,现在按贾母的指示必须“上细画”那些园子里的楼台,这已经不对惜春的专长,何况贾母定下的主题是“园中行乐”,此图完成如果题款,还不能题为《大观园全景图》,必得题为《大观园行乐图》才行,行乐,就必须画上不少的动态人物。中国画凡写意的这一派,画人物都比较弱,甚至根本不涉及人物题材,像我们所熟知的近代国画大师齐白石,他的写意画,精彩的还是虾米小鸡蝌蚪,或菜蔬花卉,人物画数量少,精彩的更少。
贾母的命令,在贾府就是圣旨,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能做到的固然马上就去做,做不到的,创造条件也一定要将其完成。惜春向大观园的诗歌团体海棠社请一年的假,来争取完成这桩艰难的创作任务(后来是先给她半年的“创作假”);薛宝钗大展通才,本着“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的圣训,不仅发挥了一番关于绘画的高论,还在具体的画具、原料、辅助器材方面开列出了长长的单子;凤姐作为管家,也腾出工夫先到府里仓库寻出许多工具原料,欠缺的又安排人拿着银子到外面去购买齐全,并且宝玉又宣称将代为去向两位会画画的清客相公——一位詹光字子亮的擅画工细楼台,一位程日兴画仕女美人是绝技——咨询,后来更找出了当年建造省亲别墅的图纸,让人先矾了绢,在上头起了稿子,拿来作为艺术创作的基础,真是诸事具备,只欠东风——东风就是惜春本人,但这东风却懒懒迟迟,总未见其劲吹。
贾母算得是一位有相当学识和艺术鉴赏力的贵族妇女,她的“文艺思想”也并不保守,她在正经的“表演艺术家”(说书的“女先儿”)面前,能够“破陈腐旧套”,按说她布置惜春绘制《大观园行乐图》,即使算不上是“内行领导内行”,起码不能算是“外行领导内行”的“瞎指挥”。
贾母的审美情趣确实属于上乘。雪天在大观园里优游,“一看四面,粉银砌。忽见宝琴披着凫靥裘站在山坡上遥等,身后一个丫鬟抱着一瓶红梅”。她就问身边的人:“你们瞧这雪坡上配上他这人品,又是这件衣裳,后头又是这样梅花,像个什么?”众人都笑道:“就像老太太屋里挂的仇十洲画的《艳雪图》。”贾母摇头笑道:“那画的那有这件衣裳,人也不能勾这样好。”在这之前,她已经视察过惜春的住处,“进入房中,贾母并不归坐,只问画儿画的在那里。惜春因笑回:‘天气寒冷了,胶性皆凝涩不润,画了恐不好看,故此收起来。’贾母笑道:‘我年下就要的,你别托懒儿,快拿出来给我快画。’”惜春提出的客观困难,在越来越冷的严冬是无法克服的,贾母作为其“创作任务”的命令者,却丝毫不考虑创作者的难处,只嫌惜春“托懒”,宣布“年下就要”,而且,在看到宝琴、小螺雪坡抱梅的“镜头”后,更再命令惜春:“不管冷暖,你只画去,赶到年下,十分不能便罢了。第一要紧把昨日琴儿和丫头、梅花,照样一笔别错,快快添上!”惜春听了,虽是为难,只得应了。
惜春毕竟还缺乏“艺术家的脾气”。我们都应该记得,贾府里是有真正的艺术家的,那就是龄官。龄官是贾府为准备元妃省亲,专门派贾蔷往姑苏买来的十二个小戏子之一。元妃省亲,她们“红楼十二官”果然派上了用场:“贾蔷忙张罗扮演起来。一个个歌欺裂石之音,舞有天魔之态,虽是演的形容,却作尽悲欢的情状……太监又道:‘贵妃有谕,说龄官极好,再作两出戏,不拘那两出就是了。’贾蔷忙答应了,因命龄官作《游园》《惊梦》二出。龄官自为此二出非本角之戏,执意不作,定要作《相约》《相骂》二出,贾蔷扭他不过,只得依他作了。”那时候京剧还没有产生,演员的行当究竟怎么划分,我们很难搞清楚,一位“红迷”朋友跟我讨论时说,反正龄官唱的是旦角,按说《游园》《惊梦》和《相约》《相骂》都是旦角戏,又没让她反串,她怎么能以“非本角之戏”拒演呢?而且元妃省亲是何等严肃庄重的场合,她非唱《相骂》,从戏名上也犯忌讳啊!但曹雪芹就写出了这么一位优伶,她以全部的人格尊严,捍卫自己艺术创作的绝对自由,当然,她的目的,也并不是要“抗上”,她没有丝毫政治上的诉求,她就是“为艺术而艺术”,她执意不按“行政命令”而作,到头来“命令者”也“只得依他”,而她也就在“本角之戏”中大放光彩。结果呢,“元妃甚喜,命不可难为了这女孩子,好生教习”,额外又给了许多赏赐。
“上细画楼台”,还要画许多行乐的人物,更要把指定的雪中折梅美人“照样一笔别错”地“快快添上”,这是惜春的“本角之戏”吗?当然不是,但惜春却无法“拒演”,这是惜春的悲苦之处。她唯一的对策,也就是“托懒”。
有可靠的资料证明,曹雪芹本人就善画。他的好友敦敏有《题芹圃画石》的诗,芹圃是曹雪芹的号,这首诗是这样的:“傲骨如君世已奇,嶙峋更见此支离。醉余奋扫如椽笔,写出胸中块垒时。”可见曹雪芹画得非常好,而且通过画幅显示出桀骜不驯的性格,人如其画,画如其人,可惜现在我们只能看到这首题画诗,而寻觅不到曹雪芹的原画。从诗里形容推测,曹雪芹也是以写意风格来作画的。
曹雪芹后来贫居京郊西山脚下,他虽作为正白旗包衣世家的子弟,会领到一定数额的钱粮,但嗜酒如狂的他,少不得还要“卖画钱来付酒家”——这也是敦敏诗里的句子,他们交往如至亲,这样的诗句绝不会是凭空想象,而是曹雪芹生活状态的白描。
曹雪芹在西郊还有一位密友张宜泉,他也留下了若干首与曹雪芹有关的诗,至为宝贵。其中一首《题芹溪居士》,题目后有小注:“姓曹,名,字梦阮,号芹溪居士,其人工诗善画。”诗曰:“爱将笔墨逞风流,结庐西郊别样幽。门外山川供绘画,堂前花鸟入吟讴。羹调未羡青莲宠,苑招未忘立本羞。借问古来谁得似?野心应被白云留。”其中“青莲”、“立本”两句,是引用唐代典故,青莲指诗人李白,立本就是大画家阎立本,当时唐玄宗把他们召进宫苑写御用诗画御用画,被许多人艳羡,但张宜泉却通过这两句诗,点明曹雪芹在艺术创作上绝不甘心御用的野心傲骨。据周汝昌先生考证,曹雪芹一度在内务府的“如意馆”参与流水线式的“画作”,他本是正白旗包衣的后代,家里世代在内务府当差,康熙朝他家三代四人任江宁织造几十年,炙手可热一时,雍正朝初年即被抄家治罪,乾隆朝初期因乾隆皇帝实行怀柔政策,原来被罪的人员几乎都被宽免,曹雪芹父辈也重回内务府当差,那时曹雪芹已经长大成人,被安排到“如意馆”画应制画,是很自然的事情,如果他肯钻营,愿意把自己的绘画才能奉献给皇家,他可以争取从“如意馆”的“画工”,晋级为比“如意馆”高一档的“画院处”的“画师”,但他却“苑招未忘立本羞”——当年阎立本奉唐玄宗之命画宫廷“行乐图”,为了当场“照样一笔别错”,只得匍匐在地上挥笔写生,人格上蒙受奇耻大辱——最后终于脱离内务府,结庐西郊,著书黄叶村,呕心沥血地写出了《红楼梦》。
很显然,《红楼梦》里面关于惜春奉严命作画,她内心的那份苦楚,不得不以“托懒”的方式消极怠工的情节,里面都融汇进了曹雪芹自己的生命体验。
惜春是宁国府贾敬的女儿、贾珍的胞妹——她和贾珍是否同母所生,书中未明确交代——从很小起,她就和贾赦的女儿迎春一样,被贾母接到荣国府里去居住。书里说贾母爱女孩,不仅嫡亲的外孙女儿黛玉,娘家的血脉湘云,也不仅是贾家自己的女孩,亲戚家的女孩、宝钗、宝琴不消说了,就是远房的穷亲戚的女孩如喜鸾、四姐儿,她都喜欢。有位“红迷”朋友对此不大理解,他跟我讨论说:封建社会不是重男轻女吗?怎么贾母除了喜欢宝玉,其他男孩子,如对重孙子贾兰,感情就一般,对贾环则分明不喜欢——若说是因为庶出,那么探春同样是赵姨娘生的,她却非常看重——见到贾蓉、贾蔷等,哪有半点看到喜鸾、四姐儿的欢喜。这是为什么?当然,曹雪芹这样写,是为了刻画出贾母性格中的一种独到之处。同是贵族妇女,邢夫人就未见喜欢女孩,连迎春——虽非她亲生,毕竟算是其母亲——她都只知数落不懂体恤。但这种人际现象,在清代也有其特殊的社会来由。在八旗人家,因为女孩子们到了十三四岁,都有机会参加宫廷选秀,选进宫去就有可能接近皇帝,存在着辉煌的前景;即使不能伺候皇帝,服侍妃嫔也很不错;再不济,分配到王府、公主府里,当陪读、女官,到头来其社会地位和生活状态可能都会比父母家高许多。当然,到清朝晚期,能具有参与选秀资格的在旗女子衍生得太多,而宫廷的需求量反在减少,旗人家庭里的女孩子通过选秀跃升的几率大大降低,女孩也就不那么金贵了。但在康、雍、乾三朝,在旗人家的女孩总数还不那么大,而宫廷以及诸王子、公主的需求量又极大,因此,家族里的女孩“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的可能性很高,家族因之“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前景,也就分外诱人,远比家族的男子通过科举成功而带动全家升腾简便易行,这就形成了旗人家不怕生女孩,甚至更加喜欢女孩的风气。在旗人家,女孩不缠足,性格泼洒些也没事儿,在家族活动中,女孩和男孩平起平坐。《红楼梦》虽然一开头就宣布“朝代年纪、地舆邦国失落无考”,却忠实地把清代康、雍、乾时期旗人家庭那并不重男轻女,甚或更重视女孩的“真事隐”去后,又以“假语存”放到了小说里。
惜春在第三回正式出场,与迎春、探春同时呈现在刚进府的黛玉的眼前,对迎、探,曹雪芹都有具体的肖像描写,但对惜春,只说她“身未长足,形容尚小”,她的形象一直比较模糊。第七回写周瑞家的奉薛姨妈之命给众小姐及凤姐送宫花,有一笔对惜春的描写,算是给了她一个“特写镜头”,读者都会留下印象:她和到府里来的小尼姑智能儿一处顽笑,对于宫花,她的反应是:“我这里正和能儿说我明儿也剃了头同他作姑子去呢,可巧又送了花儿来。若剃了头,把这花可带在那里?”这当然是一个重要的伏笔。故事才开始不久,还要经历许多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美事,离盛极而衰还有好几十回文字呢,但在这个地方,曹雪芹就伏下了惜春命运的归宿。无意随手之间,乍看不过是“过场戏”或“闲言碎语”,实际全是“草蛇灰线,伏延千里”,这是曹雪芹贯穿全书的艺术手法,不懂这一条,莫读《红楼梦》。
按说大观园里有拢翠庵(古本中对庵名有“拢翠”、“栊翠”两种写法,“拢翠”的“拢”与“沁芳”的“沁”相对应,同为动词,似更符合曹雪芹原笔),庵里有带发修行的妙玉,惜春既然从小就有剃度出家的想头,她怎么不找机会去亲近妙玉,只是跟贾氏宗族家庙水月庵的尼姑们一起玩?这当然可能是妙玉拒人于千里之外,但更重要的原因是,虽然妙玉和后来的惜春都遁入空门,但她们二人所“了悟”的,并不一样。
妙玉自称“槛外人”,有病态的洁癖,她的精神境界很高,喜欢庄子的文章,对世界和人生有一种俯瞰的宏大气度,现实的政治功利并没有主动来袭击她,她也并不主动与现实功利发生关系,她在适当的距离之外,冷眼旁观,透视判断。根据我的探佚分析,她在八十回后,牺牲自己,解救了湘云和宝玉,被玷污而玉未碎,她与卑污的忠顺王同归于尽,完成了自己的人生使命。她的“了悟”层次,不仅在政治功利之上,更在凡俗道德之上,具有崇高的内涵,她不仅是在才华上,在生命本体的价值追求上,都“阜比仙”。
惜春也是一个“了悟”者。但她的“了悟”,却只是在狰狞的现实政治社会面前的一种坚定的“杜绝”,也就是逃避,或者说是提前了断尘缘以求自保脆弱的生命。
第五回是关于金陵十二钗命运的一个总纲,对于惜春,曹雪芹在“金陵十二钗正册”里将她排在第八位,给她的那个册页设计的画面是“一座古庙,里面有一美人在内看经独坐”,判词则是:“勘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画上和判词都强调是“古佛”“古寺”,可见不会是拢翠庵——拢翠庵是为元妃省亲新盖的,而从那以后到贾府“家破人亡各奔腾”才不过三个春天,绝非“古寺”也绝无“古佛”——高鹗续书写成惜春后来“就地出家”入住拢翠庵,随着贾家的“沐皇恩”“延世泽”“兰桂齐芳”,她也得以在庵中富足生活,显然不符合曹雪芹原来的构思,曹雪芹在八十回后,会写惜春寄身破败的古庙,苟延余生,每天是要托钵“缁衣乞食”的。
第十三回写秦可卿天香楼自尽前给凤姐托梦,最后留下两句恐怖的偈语:“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需寻各自门。”我多次表述自己的研究心得:“三春”不是指元、迎、探、惜里的三个人,而是指“三个美好的年头”。把岁月说成“几春”或“几秋”,这种语言习惯在如今年纪大些的人士口中,仍然时不时迸出。如果对第五回里,曹雪芹为惜春设计的判词和《虚花悟》曲加以推敲,那就更加清楚了。判词第一句是“勘破三春景不长”,不少人理解为“惜春看破预感到三个姐姐的好光景都长不了”,因此接着有第二句“缁衣顿改昔年”,其实这是说不通的。她既然能先知先觉,应该把自己的不幸也预知进去,应该说“勘破四春景不长”或“勘破诸春景不长”;而且,按后面的命运轨迹,元、迎两个姐姐惨死固然属于“景不长”,探春远嫁总比她缁衣乞食好一点吧?细读《红楼梦十二支曲》里面关于惜春的那一阕《虚花悟》,劈头两句“将那三春看破,桃红柳绿待如何”,问题就更清楚了。“三春”就是一个时间概念,或者说是一个时空概念,就是说尽管能经历三个美好的春天,但要把事情看破,这三个春天里的那些“桃红柳绿”又能够怎么样呢?永远保持吗?不会的!接下去一句逼一句地把对现实的绝望和出家逃避的决心淋漓尽致地表述出来:“把这韶华打灭,觅那清淡天和。说什么,天上夭桃盛,云中香蕊多!到头来,谁见把秋挨过?则看那,白杨村里人呜咽,青枫林下鬼吟哦。更兼着,连天衰草遮坟墓。这的是,昨贫今富人劳碌,春荣秋谢花折磨。似这般,生关死劫谁能躲?闻说道,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其中“谁见把秋挨过?”“春荣秋谢”等字样,更说明“春”是与“秋”匹配的时间概念。
正如第四十一回“拢翠庵品茶梅花雪”是“妙玉正传”,第七十三回“懦小姐不问累金凤”是“迎春正传”一样,第七十四回后半回“矢孤介杜绝宁国府”则是曹雪芹重笔写下的“惜春正传”。
曹雪芹一支笔真不得了。他笔下的晴雯、芳官,不仅身份、年龄相近,性格也属于热辣任性一类,但他却能在具体的描写中,使我们将这两个人物严格地区分开来。那么,他写妙玉、惜春这两个小姐级的人物,一个早入空门,一个向往空门,妙玉的性格被定位于“放诞诡僻”,惜春则被说成“天生成一种百折不回的廉介孤独僻性”,妙玉万人不理,惜春不喜扎堆,就性格而言,她们是很“靠色”的,但曹雪芹偏使用“间色法”,“特犯不犯”——这都是脂砚斋批语里的语汇——来写,“何不畏难若此”——这也是脂砚斋的赞叹,曹雪芹笔下的这两个先后因“了悟”遁入空门的闺秀,性格虽有相通处,却又完全是两个味道绝不重叠的艺术形象。而尤其值得赞叹的是,第四十一回的“妙玉正传”与第七十四回的“惜春正传”,那把人物性格活跳出来的文字,都仅仅只有一千三百字左右!
“惜春正传”这段情节,起于在抄检大观园后,惜春主动把嫂子尤氏请到她的住处——《红楼梦》里对惜春在大观园的住处前面说是藕香榭,后来具体写到贾母到她房里视察作画进度,则点明是藕香榭旁边的暖香坞,有的古本更写作“暖春坞”或“暖香岛”——要尤氏将入画带走,“或打,或杀,或卖,我一概不管”。曹雪芹把惜春那种冷面冷心冷情冷意唯求自保得一个冷生存的内心世界和人际表现,刻画得入木三分。在头晚上凤姐领着一群人到她屋里抄检时,从入画箱子里搜出了宁国府那边她哥哥私自传递到她那里保存的一些赏赐物——确实是贾珍赏的并不是偷的——事情原委还没有搞清楚,惜春就说:“二嫂子,你要打他,好歹带他出去打罢,我听不惯的。”这表面上跟妙玉那让抬水来庵里洗地的小厮“抬了水,只搁在山门外头墙根下,别进门来”异曲同工,但妙玉的洁癖并不意味着她那冰冷的外部形态所包裹的内心里没有与人为善甚至舍己为人的热情,惜春却是将生命萎缩于自保的层次,是彻里彻外的冷狠。
尤氏按说算得是一个宽厚随和通情达理的妇人——脂砚斋在第七十五回批语里指出,她的缺点只是“过于从夫”,其实她“心术慈厚宽顺,竟可出于阿凤之上”——她一方面责备入画不该私下传送,使得“如今官盐竟成了私盐了”,一方面希望惜春能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留下入画照常过日子。没想到惜春竟然决定以抄检大观园为契机,宣布与宁国府一刀两断:“不但不要入画,如今我也大了,连我也不便往你们那边去了。况且近日我每每风闻得有人背地议论,多少不堪的闲话!我若再去,连我也编派上了!”尤氏先还竭力劝解,没想到她说出更惊心动魄的话来:“……古人说的好,‘善恶生死,父子不能有所助’……我只知道保得住我就好了,不管你们去。从此以后,你们有事别累我。”两人越说越麻花满拧,尤氏说惜春:“可知你是个心冷口冷,心狠意狠的。”惜春就干脆把话说到最绝处:“古人曾也说的,‘不作狠心人,难得自了汉,’我清清白白一个人,为什么叫你们带累坏了我?”尤氏“心内原有病,怕说这些话,听见有人议论,已是心中羞恼激射”,于是在忍无可忍中,也就带着入画拔腿走掉。
以往绝大多数读者,对惜春所说的“近日我每每风闻得有人背地里议论”,以及尤氏“怕说这些话”的心病,理解成类似柳湘莲在宝玉面前发的议论:“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恐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这样的理解当然并没有错,宁国府的秽闻糗事确实很多,惜春听了难以为情,尤氏知道恶声播于外更觉得堵心。但我个人的看法是,惜春所焦虑和尤氏所避忌的,其实是更隐蔽也更险恶的风声。请注意惜春所强调的是“近日我每每风闻”,倘若单是那些男男女女的秽闻糗事,早在元妃省亲前,惜春还很小的时候,焦大醉骂“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多少人听见了,还等得到“近日”才传进惜春的耳朵吗?惜春决意杜绝宁国府,说到底,还是她早就预感到秦可卿的事情并没有真正结束,曹雪芹把她设计成和秦可卿一样,对贾家经过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瞬息繁华,将在从元妃省亲算起的三个春天过去后,在四春里陨灭,具有先知先觉的意识,秦可卿在给凤姐的托梦里公开了“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的可怕预言,那么,惜春在与嫂子尤氏的这番对话里,实际上也表述出了她“勘破三春景不长”的“了悟”,只不过她表达得比较含蓄罢了。在场的其他人可能始终没听懂,尤氏最后是听懂了。惜春说“你们有事别累我”,“我清清白白一个人为什么叫你们带累坏了我?”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如果说贾珍有秽行,声播于外,尤氏并无这方面的恶名声,怎么叫“你们有事别累我”?而且,惜春那时虽然已经略大,谁会去在男女关系一类事情上污她清白呢?惜春究竟怕什么事情连累到她呢?尤氏怎么会听到最后“心中羞恼激射”呢?倘若只是秽行丑态的风言风语,尤氏不当如此,第七十五回,那已经是尤氏跟惜春分崩离析之后,尤氏从荣国府回到宁国府,还悄悄地隔窗窥听了贾珍、邢大舅等一群狐朋狗友的秽言丑语,对此她的反应是也只能随他们去,并没有“羞恼激射”。
因此,惜春既然说“近日我每每风闻得有人背地议论”,就必须到“近日”里去找依据。那么,“近日”究竟发生了一些什么特别的事情,招致府里上下议论纷纷呢?在紧接着的下一回即第七十五回开头,曹雪芹就交代出,政局发生了变化,江南甄家被皇帝治罪查抄,这件事已经上了“邸报”——一种在贵族官员中普遍散发的皇家公告——就是说这已经不是多大的秘密,这事情已经公开了。而甄家是贾家的“老亲”,属于“一荣俱荣,一枯即枯”的社会关系,宁荣两府里难免就会出现惊惊咋咋的风言风语。惜春本是一个“勘破三春景不长”的先知先觉者,她当然也就预感到“谩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宁国府收养“义忠亲王老千岁”女儿秦可卿的事,别以为几年前那个“体面了结”是真了结,很快皇帝就要新账旧账一起算,藏匿“坏了事”的政治力量的遗血这件事,会成为贾氏宗族“造衅”的“首罪”,率先被皇帝重新追究,因此,听了政治性的风言风语以后,第一步,惜春就“杜绝宁国府”,荣国府虽然也风雨飘摇,绝不能久住,但尚可暂住一时,宁国府是绝对不能回去的了。“如今我也大了,连我也不便往你们那边去了。况且近日我每每风闻得有人背地议论,多少不堪的闲话!我若再去,连我也编派上了!”惜春怕编派她什么呢?仅仅是怕编派她在男女之事上“不干净”吗?荣国府难道就干净吗?杜绝宁国府留在荣国府就能避免道德方面的流言蜚语吗?我认为,她是觉得自己已经“大了”,属于要担待法律责任的了,如果她回宁国府,会有人编派她对藏匿秦可秦的事“知情不报”,甚至编派她的真实身份也和秦可卿一样可疑,因此,她第一步就是跟宁国府彻底划清界限,脱离干系。第二步,当然就是毅然剃发出家,在贾氏宗族在皇帝来打击前就遁入空门,当皇帝的重拳打击来到时,她一来提早跟宁国府一刀两断,二来荣国府的种种“罪行”更与她了无关系,因此,就可能被皇帝放过一马,由她去“缁衣乞食”,她也就不管什么“父子兄弟”,更不管姊妹姑嫂,唯求保住自己,不被连累,不至于被“或打,或杀,或卖”——她为什么把“或杀”排在“或卖”前面,我在别的文章里有详尽解释,这里不再重复。
惜春杜绝宁国府没多久,“三春”就渐行渐去,进入到“昏惨惨灯将尽”的“四春”,“家亡人散各奔腾”,“各自需寻各自门”,惜春寻到的就是“空门”,她的“奔腾”方式就是“顿改昔年”,白日“缁衣乞食”,晚上“独卧青灯古佛旁”,她的肉身苟活于世,她的心却已经死如冰块。曹雪芹通过惜春这样一个形象,提供了一个在威权政治和炎凉世道中以杜绝人际唯求自保的生命个案。其惨痛的内涵,值得我们在体味中旋转出无尽的喟叹与警觉。
惜春的那幅《大观园行乐图》,贾母后来再无心思过问,大观园的众儿女们也再无心去观她作画,她自己更一定从懒画发展到罢画,乃至毁画弃画。曹雪芹的后二十八回里,会怎样具体交代乃至描写到惜春那幅画的下落呢?二百多年后,留给我们的想象空间仍是那么阔大、缥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