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例,就是整部书的写作所遵循的原则。曹雪芹在全书一开头,就向读者说明他所遵循的几条原则。他又把凡例题为“红楼梦旨义”。旨就是宗旨,与原则相通;义就是要义,就是说他把全书的主要精神加以概括。他首先告诉读者,这部书题名极多,在第一回里他具体写出了哪些人参与了题名,都题了哪些名,那么,在凡例里,他先交代这部书各个题名的道理。
他写下的第一句话,现在你看不完全。因为现在传世的甲戌本几经易主,或者是其中有的藏主保存不善,或者是在转卖流动的过程里不小心,这第一句里有五个字被磨损掉了,现在只好用囗囗囗囗囗替代。被磨损掉的五个字应该是什么呢?这是“红迷”朋友读这个本子遇到的第一个需要探佚的问题。其实,通过对上下文的推敲,是不难猜出来的。读者们可以展开讨论,去形成共识。
我把自己的探佚心得告诉大家。先把这句话引在下面:“是书题名极囗囗囗囗囗梦,是总其全部之名也。”我是这样来猜的:“极”字后应该是“多”字,“梦”字前必定是“红楼”(如果仔细看影印的甲戌本,这五个字里还有个字剩半个,就是“梦”字前的“楼”的一半),因此,需要动脑筋猜的,只剩当中两个字,这两个字,我说是“然曰”。连起来就是:“是书题名极多,然曰红楼梦,是总其全部之名也。”
当然,曹雪芹那个时代还没有新式标点符号,读文章只使用断句的方法,如果在书上用笔断句,一般的做法就是在断开的句子右侧点一个墨点或画一个圆圈,有时候读的人特别喜欢某一句,时兴在那一句的每个字右侧全画上圆圈。我在一篇文章里说自己研究《红楼梦》,连一个标点符号也细抠,有读者就批评我:“那时候根本没标点符号,你抠什么?”其实,我的意思是说,如何断句,需要细抠;加新式标点符号怎么加,也需要细抠。我的研究方法之一是文本细读,细读就要细到这样的程度。
现在我把甲戌本的“红楼梦旨义”的第一句,按自己的理解补足了字,并给加上了新式标点。不知读者诸君同意否?欢迎讨论。
这句话实在太重要了。甲戌本,以及众多的古本,都用《石头记》作书名。开头谈古本,我总觉得称《石头记》才正宗,称《红楼梦》似乎理不那么直气不那么壮,但是现在再细读周汇本的这开篇一句,就觉得我们应该理直气壮地把这部书称做《红楼梦》,因为作者一开头就宣布《红楼梦》在众多的题名里是“总其全部之名”。
凡例第一条说书名的事。
第二条说所写的空间。意思是避免东西南北的字样,但读者应该懂得,写的主要是京城里的事情。
第三条说所写的侧重点是“闺中”,就是以写家庭里的女性为主,此外的事情就写得比较简略。
第四条郑重宣布“此书不敢干涉朝廷”。我在前面讲座揭示出书里有康、雍、乾三朝政治权力斗争的投影,有的批评者就讥讽我把《红楼梦》讲成了“宫闱秘史”。我认为曹雪芹是以社会边缘人的身份,从事边缘写作。他的边缘生存,开头是因家族的败落而被动形成的,后来,则成为他主动自觉的选择。他从事边缘写作,完全离开了当时的官方文化和社会的主流文化。《红楼梦》里写到贾宝玉拒绝读书做官,也写到贾母破陈腐旧套,科举文章和庸俗的消遣文化全被他否定,他书写的是难以被当时官方所容忍,也难以被社会低俗文化消费者所理解的,全新的边缘话语。他的书写是痛苦的,因为他的家族,他自己,遭受到太多的政治冲击,他当然有自己的政治立场、政治倾向、政治情感,他把这种政治立场、倾向、情感渗透到自己的文字中,是不可避免的。但曹雪芹没有停留在这个层面上,他把关于秦可卿的故事一再删改,就反映出他复杂的心理状态,他在寻求超越,最后,他超越了,确实做到了“不干涉朝廷”,也就是不去参与现实的权力斗争,而把自己的情怀提升到超政治的人类关怀的新高度。我在前面讲座就专门讲他如何通过贾宝玉以及金陵十二钗,来体现他的“不干涉朝廷”而“干预灵魂”的思想与艺术高度。因此,我觉得不应该把他的这一条写作原则狭隘地理解成“逃避文字狱”。
第五条,通行本当成第一回的开头嵌入。通行本把这一条的第一句话写成“此开卷第一回也”。周汇本告诉我们,这句话应该是“此书开卷第一回也”。少一个“书”字,就成了作者宣布全书开始;多一个“书”字,则就还是凡例即“红楼梦旨义”的口气,向读者解释他写第一回以及全书的用意。我接受周汇本对这一句的处理。“此书开卷第一回也……”更符合曹雪芹的原笔原意。
最可惜的是,通行本因为不取甲戌本的凡例,使得广大读者读不到曹雪芹的一首重要的诗。这首诗在周汇本里保留了:浮生着甚苦奔忙?盛席华宴终散场。
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梦尽荒唐。
谩言红袖啼痕重,更有情痴抱恨长。
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
有论者说,《红楼梦》缺乏哲学高度。可这首诗第一句,劈头就是“终极追问”:人生存的意义。一个人活在世界上,一天又一天地苦苦奔忙,图个什么呢?金钱?名声?地位?美色?长寿?……这是一个最根本的哲学命题,曹雪芹在全书开篇前,就通过这么一首诗,非常明确地提出来了。人应该为什么活着?显然,有比我上面开列出的那些更值得去实现的目的,其实,这应该就是《红楼梦》全书的主题。
此外,“红袖”和“情痴”相对应,提供了我们认知脂砚斋真实身份的重要线索。“红袖”和“情痴”他们联合著书,大体上用了十年的时间,书稿(包括批语)里浸透着他们的心血!“红袖”这样的符码令我们觉得脂砚斋是一个女性,而且是一位跟“情痴”(即作者)生活在一起的最亲密的女性。